伪像报告 第47节

  被巴祖克一炮轰中,汽车和司机都一起化作了火里废墟,神仙也逃不出来;可是那狙击手却还是换上来福枪,朝黑夜里连射出几颗子弹,这自然只有一个解释。

  在巴祖克掀翻汽车之前,就有人跳了车。

  也就是说,现在立刻赶过去,他还有可能找到活口,至不济也能找出死者身份的线索——然而朝汽车翻滚跌落之处跑去,也就等于是主动朝那狙击手的瞄准镜里跑了。

  为免那狙击手万一还没走,因此二人不约而同,都要从附近围墙仓库等种种人工设施之间,寻空隙、找掩护,猫着腰拉近距离。

  府太蓝自认身手算得上出色,但柴司身手却是近乎“非人”的——为了不让柴司先自己一步赶到,府太蓝只好在奔跑中,挤出气息说话:“……不是他,难道是你吗?”

  “有意思,”柴司只简短地应了一声。

  他伏下身,在一道矮墙后等了两秒,见马路对面那栋小楼里依然一片寂静,蓦然一跃而起、扑向前方。

  府太蓝个头没他高,步子没他跨得远,但是跑得比他慢也有好处:只要跟在柴司后面,按照他的路径走,就能避开对面马路的狙击手视线了——在一两分钟之后,二人一前一后地跑近了熊熊燃烧的那一段路。

  黑夜被烧得面孔阴晴不定;码头周围的建筑物,被火光一时拽出昏暗,一时推回夜里,仿佛在轮流观看这一场戏。

  连空气都被高温扭曲了,府太蓝站在掩体后方,一遍遍扫视过浮动的光影,终于在一片屋檐投下的阴影中,发现了一双瘫软不动的人腿——他刚一跳起来,却见柴司也同一时间扑了过去。

  那人仰面倒在地上,身上一片血污,分不清到底哪里中了弹。

  其实只需要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剩多少时间了,救也救不回来了:他眼睛里泛着泪,半张着嘴,当二人阴影笼在他脸上时,他喉咙里“咯咯”地翻涌起血液与气泡的湿响。

  “你们刚和韦西莱做了交易,是不是?”府太蓝在那人旁边蹲下身,低声说道:“救护车在路上了,你撑住,回答我。”

  柴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府太蓝低下去,又叫了伤者一声:“喂,听着我的声音,别闭眼。你们是不是刚和韦西莱做了交易?”

  那男人好像是被人声给勉强留住的,从他半张的嘴唇间,泻出一道气,听起来,似乎正是一个字:“对……”

  “你卖给他的是什么?”

  哪怕柴司就在一旁听着,他也必须要把这个消息握进手里——因为此刻濒死的这个猎人,恐怕是黑摩尔市里除了韦西莱之外,对这场交易的唯一一个知情者。

  韦西莱不是第一次和猎人做生意,却是第一次在交易之后杀人灭口。

  是什么伪像,让他不惜对猎人下手?

  韦西莱也向摩根家下了委托,但他事后不可能把这个黑摩尔市最大家派之一也灭口,否则那震动可就太大了,等同于一场局部战争。

  也就是说,今夜交易的那件伪像,跟其他所有一切已被交易的、即将被交易的,都有一个本质上的不同——是什么?

  为什么韦西莱不怕被人知道自己拥有其他伪像,却不允许人知道他拥有今夜这一件?

  濒死猎人的神志好像已经涣散了,府太蓝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听懂。

  他眼珠一动不动,停留在柴司的面孔上,在满喉咙的血里,低声说:“凯……凯家……”

  府太蓝一惊,立刻看了柴司一眼。

  没想到,柴司神色却仿佛刚叫人打了一巴掌似的,猝不及防的错愕中,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什么?”

  他这一怔,叫府太蓝也怔住了。

  柴司看起来居然比自己还吃惊,似乎根本没有预料到“凯家”二字会从濒死猎人口中响起来。

  世事真是奇怪,总是扭转曲折、一环套着一环——原本府太蓝以为,柴司今晚出现在这儿,是一件令人心烦的变故,如果他能倒转时间,他是绝不会再给皇鲤·罗斯林打那个电话的。

  然而此时此刻,却正是因为柴司本人在场,才叫府太蓝捕捉到了他第一时间流露出来的、没来得及矫饰的真正反应,并将它变成了一个关键提示。

  “凯……凯家……”

  濒死猎人仿佛只想要将胸中最后一个字释放回人间,听不见他们的惊疑,也再没有力气解释。

  可是这件事怎么会与凯家有关系?

  有关系的话,怎么却连柴司都不知情?

  等等,凯——

  府太蓝心中忽然一跳,脑海里顿时一片雪亮;他立即紧紧咬住嘴唇,低头盯着地上濒死的男人,以免自己一不小心,叫柴司看出什么来。

  他明白这人的意思了。

  对方说的并不是“凯家”(Keys),而是“钥匙”(key)。

  只因他奄奄一息,气管涌血,导致话音模糊不清、又嘶嘶作响,听起来二者简直没有区别。

  要不是府太蓝心知肚明,这件事里不该有凯家存在,恐怕他也要被误导。

  然而这一点,却暂时还没有被柴司察觉。

  正所谓关心则乱,他身处凯家,忽然听见家派名字从一个快死的人嘴里说出来,很显然思绪被误领上了另一个方向,正催促道:“凯家怎么了?跟你的交易有什么关系?”

  猎人却再没有回答。

  他瞪着双眼,对二人视若无睹,好像已越过他们,看见了万丈高空。

  府太蓝站起身。

  他耽误得够久了,韦西莱的人很快就要来收尾善后了,他得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但是在走之前,他还有一件事要做:他不能让柴司思考下去,不能让后者有机会反应过来。

  毕竟谜底一旦揭穿,其实十分简单,他能凭依的,仅是一个误会罢了。

  所以府太蓝要让柴司分心,再把那一个误会,牢牢凿进柴司脑海里去,叫他一叶障目,先入为主——这样就算他日后反应过来,自己也已占足先机了。

  “果然……我就知道今夜之事,与你们凯家脱不开关系。你惊讶什么?难道你也不知道这其中内幕?也对,毕竟你又不是他亲儿子。”

  他知道自己现在相当于在走钢丝。

  叫一个人智商下降的最好办法,就是激怒他。但对方毕竟是一个身高、速度与力量都完全压制自己的人……

  府太蓝攥紧了手中铁链,笑着说:“我养条狗,也不会一一跟它报备家事啊。”

  从灼热红夜里,柴司的影子慢慢站起身,切断了后方火海。

  柴司转过脸,目光落在府太蓝身上。

  那目光是有质感的,像沉沙,枯风,像是从黑白旧照片里透出来的,没有活气;不管是看的人,还是被看着的人,仿佛都不是世上人。

  府太蓝知道自己成功激怒了柴司的那一刻,他的左胸口也忽然被某种猛兽吞噬了一块——有一瞬间,他失去了感觉,好像在紧挨心脏的部位上,开出了一个黑洞。

  是被撕去了一片血肉吗?

  他生出了怀疑,却不敢低头去看,因为柴司不会令他再有抬起头的机会。

  假如府太蓝刚才没有及时往后一侧身的话,此刻剧痛得近乎麻木、打开黑洞透出冷风的地方,就该是他的心脏了。

  “府汉在拿你卖钱之余,也该给你补补家教。”

  直到这时,府太蓝才看清,刚才打中他胸口的,正是那一支不知何时又从柴司手中垂下的T字杆。

  早知道今晚就带一支枪出门了——

  府太蓝向旁一跃,手中铁链朝柴司拦腰挥扫过去,半空里琅琅作响,如同筋骨坚硬的一道鞭子。柴司不躲不闪,反而微微一俯身、扬臂一挡,当铁链“啪”一声重重打在他的后背与臂膀上时,他抓住铁链反手一卷,铁链便一圈圈缠上他,像一条听话的蛇。

  糟了。

  这二字才一浮起,府太蓝还没来得及松开铁链,已被柴司给打横一拽,整个人都被拖离了地面。

  “今晚没带个像样的武器?”

  柴司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他摔在地上,俯视着府太蓝,裂开一个笑。“别担心,你死了,我会给你爸送点慰问金的。”

  后脑勺狠狠着地的府太蓝,被他摔得七荤八素,依然勉强支起指骨关节,一拳击向柴司的眼睛;但是不等碰着柴司,后者抓住他一掀,活像是掀一卷被子似的,将府太蓝给扔出去了。

  府太蓝滚跌出去几步,撑着手臂要爬起来时,触手却又湿又软;回头一看,发现自己正好撑在了尸体身上。

  他意识到自己不该回头看的那一刻,他也很清楚,除非从尸体身上滚过去,恐怕是避不开此刻从脑后袭来的一击了。

  府太蓝的判断很及时——当他喘息着从地上爬起身时,身上沾满了死者的血,但至少没有自己的;后脑头骨也依然完整。

  远方天空中,响起了盘旋纽绞着夜幕的庞大噪音,几个呼吸的工夫,已由远及近,压迫在二人的头上;飞沙走石,狂风翻滚。

  “论武力,我是比不上你,”

  他盯着一步迈过尸体的柴司,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笑道:“……很正常,人怎么能打得过猩猩嘛。不过你看,你今晚没有杀掉我的时间了。”

  由直升机照射下来的明亮光柱,在二人身上来回扫了几圈;机身门打开了,有人在直升机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中,模糊地朝下方喊了一句什么话。

  不必听清那人具体说了什么,也不必去看那人手中架着的一柄枪,只从语气与厉度,已经足以让人领会她的警告意味——柴司回头看一眼直升机,抬起一只手,将被风吹乱的黑发,重新拢回脑后。

  “这么快就叫大人来接你回家了?”他近乎平和地说,“走吧,下回出门,别忘记带个保姆。”

  柴司似乎并不担心,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直升机上的人会朝他开枪——尽管府太蓝确实难以抑制这种诱惑。

  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叫拢珍动手:今夜已经横生太多变故,韦西莱也一定发现了这架直升机,他不能再节外生枝了。

  “我听见有炮弹声,知道出了问题,幸好来得还不算晚。”

  拢珍重新关上直升机门,在他们拉升高度、离开现场时,观察着府太蓝,问道:“发生了什么?你受伤了吗?”

  “拢珍姐,我要疼死啦。”

  府太蓝指着自己的胸口,愁眉苦脸地说:“被打了一杆子,头也摔到了,还滚一身血。不过,倒也不全是坏事。”

  说着,他从连帽衫衣兜里拿出一个被血浸透的钱包。

  “你看,那个跟韦西莱做交易的家伙,还挺体贴的,在身上给我留下了一只钱包呢。”

第61章 府太蓝钥匙很实诚

  布朗克兄弟的死,不仅在黑摩尔市中未激起一丝波澜,甚至在猎人圈子里,也很快就消寂得无声无息。

  他们二人近年来做得不错、声名初起,但还未加入家派,好像家里人也不知道他们是伪像猎人。

  人一死,身后无人生疑,更不会有人刨根问底、守在警局门口要一个交代;家人来黑摩尔市收拾了公寓和遗物,这一起“车祸”的卷宗,也就合上了。

  到头来,他们作为伪像猎人,所剩下来的唯一一痕迹,好像就是府太蓝桌上,被血染黑的一只钱包。

  钱包被他拿起来,轻轻扔进抽屉,关上了。

  “……正如我所说,在黑摩尔市里,一切针对布朗克兄弟的调查,都暂时停止。”

  府太蓝从来不会好好坐在该坐的地方。

  他此刻盘着双腿坐在办公桌上,一手撑着下巴,半垂着眼皮,就能看见桌前的拢珍的头顶。

  办公室里除他一共三个人,除了拢珍之外,另外两人都是接下来行动中所需要的核心猎人。

  “停止?”拢珍犹豫一下,说:“但是我们还没有查明白,他们跟韦西莱的交易内幕……”

  今日是五月四号,离布朗克兄弟死亡,已过去两天了;摩根家的暗中调查,也持续了两天。

  目睹他们被杀人灭口,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府太蓝成了第一批知情者之一,在别人都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就布置好了行动安排;当他弄清死者身份、铺开人手去调查的时候,韦西莱的人还在马路上收拾残骸呢。

  后来想想,他也觉得好笑:他在事发当夜和韦西莱见面时,双方表面上都若无其事,实际上一方正在动用资源,掩埋善后;另一方却在探问调查杀人灭口后的情由了。

  府太蓝当夜放出去的那一张网,在布朗克兄弟死去之后数个小时内,就把能尽快捞上来的信息,都捞了上来。

  可是还有更多的问题,他还没有获得回答,却也不能再探究下去了。

  “韦西莱一方,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布朗克兄弟之死也已被定了案。”

  府太蓝答道:“那一晚出现直升机的事,肯定瞒不住他。他现在腾出手了,正好可以关注黑摩尔市中,有没有人对这一场‘车祸’生疑。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他一定非常警惕敏感,我们不能让韦西莱意识到,我们正在他身边闻来闻去嘛。”

  否则的话,等同于直接打电话给韦西莱自首了。

  “可我们还不知道‘钥匙’是什么,”拢珍提醒他道,“不调查布朗克兄弟,我们接下来从哪儿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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