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41节

  戏已演到一半了,现在才想往回缩,可来不及了。

  除了硬着头皮,用“流浪汉”的身份糊弄到底,也没别的办法……

  麦明河回忆自己刚才的言行举止,觉得应该不至于叫人识破才对。

  别的不说,她这一身凄惨肮脏的模样,就不是一时半会能装出来的;更何况,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她也仔细斟酌过,自觉没有露出马脚。

  摩根家的人,也不会无端端对一个流浪汉生疑吧?

  除了已经告诉他们的事,其余不管问什么,只一律答不知道;难道他们还能读心吗?

  只是有一点,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身上有伪像。

  麦明河现在正担心这个呢。

  她坐在汽车后座上,总怕衣服卷边了、或者贴到身上了,会露出“蛇带”伪像的形迹;所以时不时就要调整调整坐姿,再拉一拉衣服。

  动来动去,动得多了,就越发让前面两个人不安心了。

  “身上很痒吗?”那女人看了一眼后视镜中的麦明河,又把座椅往前挪了一点。“我们公司有一个淋浴室,你去了先好好洗一下。”

  听起来,府太蓝似乎是一个挺重要的人物,他们俩也不愿意给他领去一个跳蚤袋子。

  淋浴是不可能的,顶多洗洗脚,哪怕浇一身血都不可能脱衣服——不过麦明河当然没把话说出口。

  “公司怎么还有淋浴室呢?”她顺嘴问道。

  开车的男人嘟哝了一句:“……管得还挺宽。”

  麦明河本以为,他们只是不愿意说“家派”,才把一栋宅子称为公司的。宅子里有淋浴室,就很合理了,对不对?

  但是她没想到,汽车最终驶入的地方,竟还真是一栋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不仅是一栋办公楼,而且是一栋安防完备、设施周全的现代办公楼,那一男一女还得先刷了工牌,才能按亮向上的电梯键。

  随着电梯门一开,麦明河被领进了一间明亮、干净的奶白色接待间里。

  几张沙发散布在圆地毯上,角落里立着一盆绿植,一丛丛油绿大叶子顶着天花板。一面墙上的屏幕,正播放着一个广告宣传片;前台身后的墙上,是一行字体简单利落的公司名称——“Morgan & Morgan”。

  最让麦明河吃惊的,是在公司名称的下方,还印着一行小字:金融咨询与地产管理。

  怎么回事?

  “摩根”不是猎人家派吗?

  自己的副业是讨饭,人家的副业是金融咨询?

  坐在前台的一个年轻姑娘,一看几人走下电梯,立刻弯腰拎起一只纸袋,几步迎了上来:“拢珍姐,东西我刚去买来了,都在这儿。”

  被称为“拢珍姐”的女人,看也不看,示意麦明河接过去,又吩咐道:“你先带她去洗一洗。”

  那是一只印着“ZARA”的棕色袋子。麦明河好像见过这个牌子,怀着好奇打开一看,发现里面是一套衣服和一双鞋。

  刚才问她鞋码时,她就猜到了,此时不由感慨摩根家还挺周到——当然,再周到,伪像还是不能给他们。

  “这个牌子名儿倒是少见诶,”她道谢后,摸摸袋子,说:“贵吗?可别为我破费了。”

  几个人看了她一眼,谁都没说话。

  “那个,拢珍姐……”

  前台姑娘没动,反而示意那一男一女,随她往旁边走了两步,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隐隐约约,好像有“府太蓝”这个名字夹在里头。

  麦明河假装看衣服,实际上耳朵立得比天线还高。

  “……什么?”

  拢珍的声音也压得很低,仅有被情绪推起来的几个字,才勉强被麦明河捕捉到了。“马上要……这么关键的时候……是谁给他……”

  ……好么,有信息量的词,是一个也没听见。

  前台姑娘小声说了什么,拢珍不说话了。

  过了几秒,她无可奈何似的吐了口气,恢复了正常音量。“总之,先带她去洗一洗吧。府太蓝刚才说了,要问她话,但也不能让她这个样子去……真是的,怪不得他一定要我把个脏兮兮的人带来。”

  怎么了?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了?

  麦明河只听见一字半句的,反而紧张了;但情知就算她问了,也没人会拿她当一回事,一时也只好装作懵懂无知,跟着前台姑娘走了。

  一家金融服务与地产管理公司里,竟然还真有一间淋浴室。

  淋浴室是单人用的,隔出两间;里面是淋浴花洒,外面有一个更衣间。

  麦明河把袋子放在更衣间的椅子上,推开淋浴间的门——下一秒,她踉跄后退半步,仿佛被人打了一拳。

  强烈的次氯酸钠消毒液气味,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回了医院。不,比医院还浓郁。

  麦明河站在淋浴间里,明白了。

  她转过头,仿佛能看见一个浑身浴血的猎人走进来,打开花洒;黏液,体液,血液……从巢穴带出来的、各种说不清的东西,哗哗地流进人世的下水道。

  摩根确实是一个猎人家派。

  猎人家派,是不忌讳见血的。

  能叫人恢复青春的伪像,傻子也知道它有多珍贵;最起码,远比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的性命珍贵。

  ……如果她再也没有从这栋办公楼里走出去,那么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人寻找她的下落。

  麦明河靠在瓷砖墙上,双手紧紧抱住小腹;隔着衣服,“蛇带”微微凸起,顶在她的手臂上。

  这是她的生命之线。

  当她从淋浴室走出去的时候,就是一场保卫生命线的暗战开始之时。

  在这场战争里,她最大的优势,就是摩根家并不知道眼前之人就是他们的对手。也就是说,她不需要出击,她只需要不出错。

  ……如果我是府太蓝,我作为一个猎人家派的主管,我会问些什么话?

  我会怎么试探对方、发掘信息?

  麦明河在全神贯注的思考里,不知不觉,就把手脚、脸脖都洗完了。她将一双疲惫冷痛的脚,塞进鞋子里;又把新衣服直接套在睡衣上。

  那是一件秋冬连帽衫。在伪像上又加了一层厚厚遮盖,让她安心了几分。

  她还找前台姑娘借了一把梳子,将头发仔细梳整齐,才出了门——就像一个整装待发,要上战场的武士一样。

  “不不,不用还给我了,”

  前台姑娘忙不迭地摆手,要把梳子拒于几米之外,“你留着吧,真的,你留着。”

  她顿了顿,打量一眼麦明河。“你收拾干净之后,真挺好看的呢。你怎么会流落街头?”

  “运气不好呗,”麦明河冲她一笑,把梳子插进裤兜里。“我接下来要去见谁啊?”

  “你稍等,”前台姑娘拿起电话。“拢珍姐?她洗好了……是,是的。噢?好,我现在带她过去。”

  明明是一段平平无奇的内容,只是要把人带去见上司罢了……那个“噢”字,好像带着一点不太合群的惊奇。

  是不是跟他们刚才的窃窃私语有关系?

  麦明河舔舔嘴唇,稳住心神,尽量面不改色地跟着前台姑娘,足足拐了四五个弯,才来到一间私人办公室门口。

  “府先生?”她敲了敲门。

  “进来,”一个沉稳的男性嗓音应了一声。

  麦明河进去时,恰好看见一个男人站在落地窗前,朝她转过头。

  她不知道一个猎人家派的重要人物应该是什么样的,但是如今一见,却觉得好像应该就是他这样。

  那男人一身西装光洁笔挺,面容方正肃穆;虽已是中年,依然能看出年轻时,这一定是张颇具魅力的脸——只是到底敌不过时间,下颌线松垂下来,让他看着疲软了一点。只是一点,并不多。

  “坐,”府太蓝吩咐道,自己坐在桌子另一边。

  麦明河坐在了访客的椅子上。

  这间办公室好像不常用,几乎没有私人物品,简直像是一个办公室的装修模版;也对,猎人不该老坐在办公室里。

  唯一一个有人使用的证明,是桌上两三碟小食——府太蓝冲它们抬抬下巴,说:“不用客气。”

  麦明河吃饱了,可她必须要把一个流浪汉的角色好好演下去。

  对方话音一落,她赶紧往嘴里扔一颗葡萄;想了想,她干脆把碟子拿起来,将几块芝士、所有薄饼干,都一起扫入衣兜里,最后一小串葡萄装不下,也抓进手里了。

  演挺好,她在心里夸了自己一句。看得出来,府太蓝忍住了才没皱眉毛。

  “你什么时候见到那女人的?”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今天早上,”麦明河早已排练过许多个他可能会问的问题了。“我没有手表,不知道几点。”

  “在什么地方?”

  麦明河报上一个离中餐馆挺远的地点。

  “我知道你说她把脸遮住了。但你回想一下,她有什么能让你记住的地方?”

  “诶呀……这个……”麦明河皱起眉头,假装思考了一会儿。“给钱很大方。”

  府太蓝盯着她,脸上越发严肃,显然一点也不觉好笑。

  “她跟你说的话,你记得都挺清楚的呀。”他慢慢靠在椅背上,手指点着桌面,一下一下地响。

  “咳,别提了。”麦明河早有准备,说:“她那些怪话,我也不知道是暗号还是什么,反正我一开始没记住。她让我背会了,重复两遍,才给我钱。”

  “她就这么放心,你一定会打电话吗?”

  这个问题,麦明河也考虑过该怎么答。

  “她说,这是个人命关天的事。反正她给我钱了,也让我打电话了,仁至义尽。我要是没打,人死了,这人命也是算在我头上,她于心无愧。”

  她说到这儿,在脸上、胸前点了几下,比了一个十字。“我可不愿意背上人命债,上帝都看着呢,这个电话不打,以后进不了天堂。”

  府太蓝沉吟着,不说话了,但麦明河还是放不下心。

  现在对话一直围绕着“神秘女人”进行,说明他对提供消息的人生了疑,想知道消息来源到底是谁。

  老揪着一个不存在的人问,就算她有备而来,也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哪儿露出马脚,手心都有点出汗了。

  真叫人着急,都知道乔纳在哪儿了,赶紧去救人呀——要不是怕暴露,麦明河真想好好教训他们几句。

  “你先在我们公司坐一会儿吧,”府太蓝沉沉地笑了一下,说:“等让你走,你再走。”

  麦明河心里咯噔一下,但努力没有让脸上露出不该有的神色。

  “这是为什么?”她一手挠了挠头发,问道:“我要走,还不能走了?这可是绑架。”

  “法律上来说,就是绑架。那又怎么样?”

  府太蓝丝毫不以为意,说:“我也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你愿意老老实实呆着,那更好。你说的那个地方,附近应该有监控摄像,就是没有,我们也可以找出附近的人。

  “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上,和流浪汉说了这么半天话,自然很招人注意。我们只要找出监控录像,或者目击者,证实你说的没问题,你就可以走了,我甚至都可以亲自给你钱,送你出门。”

  后面一句话,麦明河根本没听见——她愣愣坐在椅子上,一时间脑海尽是空白。

  是啊,好像现在许多地方,都装上什么摄像头了……

  她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这不怪麦明河,因为在她大半辈子里,“摄像头”甚至从来不是一个概念。

  她忘了第一次听说“摄像头”的时候,她有多大岁数了;她只记得最近一次注意到摄像头的时候,人在医院里,身体早已江河日下。

  “没问题吧?”府太蓝一双眼睛,仍盯在她身上问道。

  除了点头,她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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