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4节

  原本应该是脸的地方,没有一点五官骨骼的起伏,只有一块镜子取而代之,从周围皮肉里长出来,正正地对准了麦明河。

  她衰老枯干的面容倒映在镜子上,那一刻,就好像朝她弯下腰的,正是麦明河自己。

  她是不是正在一场梦里?镜子脸,心脏病……都是梦吧。

  死之前,竟看见了这么……稀奇的东西。

  梦也好,现实也好,总算是她人生第一次,见识了常规之外——也是最后一次了。

  麦明河没有做出表情,可是镜面上的老脸却微微笑了,好像是人到了无可奈何之时,除了笑也别无他法。

  镜子里的她张开嘴,嘴唇一张一阖,无声地对镜外的麦明河说话。

  如果我能重活一次……

  我会尽情地骑旋转木马,

  我会到处走走,什么都试试,

  ……我会采更多的雏菊。

  麦明河一动也不能动,不知是被定住了神志,还是唤不醒她衰老疲倦、即将睡去的心脏了。

  镜子里的口型越来越模糊,越来越看不清楚;黑影仍在渐渐朝她靠近,终于将她彻底笼住。

  ……如果给你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做什么,才对得起这一段新人生?

  乱蓬蓬的粗黑长发,贴上麦明河的额头;她被浸在浓浓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两条长得过分的手臂,一圈又一圈地绕住她的身体,将她牢牢裹住,越来越紧,似乎要将她体内骨头根根绞断——

  “放开我,”

  差点要被截断胸中气流时,麦明河终于挣扎起来,双手一推,却没有迎来意料之中的阻力,反而推了个空。

  她赶紧稳住身子,匆匆从地上跳起来,这才意识到眼前空空如也,黑影竟消失了。

  等等……

  麦明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竟然轻轻松松、干净利落地跳起来了?

  麦明河抬手按住心口;疼痛仿佛从未发生过,胸膛深处,是一下下沉稳熟悉的节奏。

  手……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麦明河举起双手,发现它们肌肤饱满,指甲透润,看不见一叠多余皱褶的皮。低下头,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睡裤下,露出一双皮肉均匀、光洁有力的腿脚。

  自己一定是疯了。

  年轻,原来是一种如此甜美、如此热烈,盈涨饱满得叫人无措的幻觉。

  一时间,她什么都忘了,拼命在身上摸索起来:手指扎入了丰厚头发,胳膊上、大腿上,是睽违已久的结实肌肉;脊背直了,个子拔高了……麦明河“哈”地笑了一声,嗓音颤颤的。

  至少有几十年没有听过的,年轻清亮的嗓音,流进了病房寒凉空气里。

  从衰败、黑暗与灰烬的那一头,她不知怎么被释放出来了,第二次降生在世上——不,等等,这一切是真的吗?

  “这里!”

  门口响起一声断喝,麦明河激灵一下,抬起了头。

  她的视野不再模糊灰白,即使光线昏暗,依然看清了从门口冲进来一个男人;对方脸上尽是浓浓戒备之色。

  “这里有个女的,但没有看见伪像。”

  那男人紧紧盯着麦明河,朝后方同伴喊了一句,又朝她喝道:“你是哪家的猎人?东西在你手上吧?韦西莱先生要的伪像,你也敢截?”

  “什么?”麦明河愣愣地问,脑子里塞满了不知所措的乱麻——那人胡话似的问题,要透过乱麻缝隙,才能渗进头脑里一点点。

  那人正要抬脚进来,眼睛忽然朝她身旁一扫,硬生生顿住了。

  “你们快来,”他朝门外叫道,“三号病房有一个‘居民’!”

  居民?他在说什么?

  从他刚才那一眼来看,好像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就离自己不远。

  麦明河怔怔地转过目光,发现她身边那一张原本空空的3号病床,不知什么时候拉起了帘子。

  帘子没有完全拉上,露出一双雪白得好像扑了粉似的双脚;脚尖一左一右歪着,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咦?他刚才不是在旁边床上吗?

  什么时候换来这张03号病床上的?

  “再叫你老太太可不对了,”帘子后的病人笑着说,“该叫你姑娘了。姑娘,你刚才拿到的,是个难得的好东西啊。给我看一眼,怎么样?”

  我今天要上飞机了,有了更新压力,得在飞机上码字,希望邻座可别再坐个好窥屏的大哥了。以前有一回我在飞机上写末日,一个座位旁又一个座位上的大哥,脖子忽然长了五厘米,跟个仙鹤似的,脖颈就扭过来了,问我:“你写小说哪?你写的啥呀?”

  你说这近视普及率是不是还不够高。

  (为啥我老上飞机,老出远门,可真是无解的问题……)

第4章 麦明河抢下第二次人生

  按常理而言,从门口涌入了三五个身高体壮、充满敌意的陌生人,才应该是最该警觉的威胁,对吧?

  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比一个躺在医院里的病人更危险才对。

  但不知怎么,麦明河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从帘子后露出的那一双白脚。心跳声在耳朵里像雷鸣一样响震,她手心里又湿又凉,却连一眼也未能分给那几个陌生男人。

  此刻她被夹在03床病人与02号病床之间,身后是床头柜和墙。前方去路被那几人堵住了,出不去。

  她又瞥了一眼隔壁床病人。

  相比刚看见的时候,此刻那双脚有点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但是此时看了,让人产生一种本能的、生物性的抗拒,好像恨不得张开嘴,把眼里看见的景象、呼吸进来的碰过那双脚的空气,和五脏六腑一起全吐出来。

  再一抬头,那几个陌生人可能也有同感:别看闯进来时气势汹汹,现在他们眼珠儿却都翻在半空里飘着,谁也不肯低头看一看床上的脚——乍一瞧,活像是集体刚摘了墨镜的瞎子。

  麦明河抹了一把鼻子。

  或许恐惧紧张得太甚,神经系统想要释放这种压力;或许是恢复年轻,具有一种令人醉酒般的澎湃魔力,哪怕恐惧也无法使它消失;或许只是因为对面几人模样太可乐了——她突然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你怎么办到的?”

  她止住笑,不想让那几人觉得自己该进的是精神病院。她对隔壁床病人说:“也不知道怎么,我看一眼你啊,肚肠里就翻腾得难受。你在医院里兼个职多好,洗胃。”

  对面似乎是领头的红发男人一个字没说,但是脸上的神色,已经把他对麦明河的看法表达了个十足十——不太正常。

  “姑娘,”

  帘子后的男嗓,就像是黏缠着浓痰的一袋石头,听在耳里,难以形容地不舒服。“你头一回进巢穴,对吧?”

  从刚才,麦明河就听了一连串不明所以的词:伪装成护士的人物、猎人、伪像……现在又多了一个巢穴。

  “这里不是医院?”麦明河问道。

  虽然是个问题,但她心中已经明镜似的有了答案:这里当然不是医院。

  她不知怎么,来到了这个叫做“巢穴”的地方;这个“不知怎么”,似乎与她摔在电视上一事大有关系。

  “是医院呀,怎么不是呢?”帘后病人近乎亲切地答道:“巢穴里的医院,也是医院。”

  麦明河拖延着时间,边考虑边说:“你说这里是巢穴,可我看你也不像是个鸡啊。”

  红发男人从鼻子里发出一道想憋没憋住的声音,掩饰似的,咳了一声。

  “连巢穴都不知道,”门口一人低声对同伴嘟哝道,“真他妈是第一次进来的。怪不得还穿着睡衣。”

  “但她第一次来,怎么可能抓住伪像?”另一人喃喃地说。

  “静观其变,”红发男人嘱咐道:“做好准备,她如果撑不住,我们就得从居民手里抢了。”

  他们说话时,几乎当麦明河不存在;或者说,把她当成即将不再存在之物了。

  短短一两分钟,发生了太多令人无法理解的变故,麦明河现在只能紧紧抓住两件事。

  一,她进入巢穴后,恢复了年轻;二,让她恢复年轻的东西,似乎也是双方都想要的目标。

  就算什么都不知道,她也知道自己现在是稚子怀千金于闹市——更像鬼市——这可不大好。

  帘子后一片死寂,两只又青又白的赤脚,脚趾搭在床尾栏杆上。

  “你要的是什么?”麦明河盯着帘子后的脚,明知故问。“要不这样,你告诉我这都是怎么回事,你要什么我给你。大家和和气气的,多好。”

  帘后病人考虑了两秒。

  “你摸摸自己的身上,”他的声音平静了一些,没有刚才听着那么难受了,却依旧不肯多解释,只是说:“应该能摸到什么吧?把它取下来给我。”

  麦明河探手进睡衣里,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和小腹;触手一碰,她就吓了一跳。

  微微浮凸的、冰凉的、好像带子一样的东西,一道一道地缠绕在她的躯干上,触手碰来,简直像是身上盘了一条大蛇。

  对了,刚才那个黑影手臂,好像就是这样一圈圈环绕住自己的。

  “找到了吧,”隔壁床病人忽然嘶嘶地说,喉咙里黏液翻搅。“给我。”

  麦明河摸着“蛇带”的边缘,感觉它似乎很不情愿与自己的皮肤分离,必须要用点劲儿,才能将指尖抠进“蛇带”与皮肤之间。

  “好,好,知道了,这就给你。”它果然可以被取下来,她一抬手,就已经把“蛇带”拔起一点了。

  她想起另一个问题。

  “我刚才犯了心脏病,它来了才停的。我取下它以后,还会继续犯吗?”

  “别看你上了年纪,脑子转得倒快。我认为不会。它逆转的是衰老,不是疾病,疾病因之消失,只是副作用而已,不一定会跟着衰老回来。”

  隔壁床病人的声音粘粘稠稠,“当然,我也可能错了,不过除了乐观,你也没有别的选择。好了,摘下来吧。”

  正如他所说,自己别无选择。

  “还好,我一向乐观。”麦明河吐了口气,先将“蛇带”从小腹上拔起来,又顺着它,一路绕到后背,一点点将它摘下身体。

  漆黑“蛇带”的尾巴,从睡衣里软软跌下去,垂在空气里,一晃一荡,仿佛有生命一样。

  “等等,别给它,”红发男人忽然喝道,往前踏了一步,伸开双手。“给我,它冲我来,就会放过你了!”

  他用的代词是“它”?

  这个念头从麦明河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没有时间深想,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根救命稻草——有这短短一瞬的机会,或许她就能从病房中逃出生天了——麦明河抓住机会,当即朝那红发男人喊了一声:“你接住!”

  随即一扬手,从背后抽出一个黑影,抛向他高高举起的双手。

  或许是错觉,但麦明河总觉得,有细微一刻,隔壁床帘子后的病人,好像也被吸引开了一瞬间的注意力。

  “啪”地一声,那黑影落入红发男人手里的同一时间,麦明河也已抓住机会,一翻身从2号病床上翻滚过去,从它另一侧落了地——属于青年人的身体,原来这么有力、敏捷又平衡;动作顺畅轻盈,太令人愉悦,让她有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逃命。

  黑影蓬蓬软软地夹在两只手里,周围是一圈定定盯着它的脸。

  “枕头?”

  红发男人看清楚后不由一愣,反手将那只麦明河从2号病床上拿的枕头甩在地上,喝道:“你想死在居民手上吗?”

  麦明河来不及答话;因为她才刚刚站稳,一回头,发现病人跟上来了——2号病床的帘子已经拉上了。

  但没拉严。

  帘子好像被拉大了一些,不知何时伸出一双小腿,两只膝盖紧紧并拢,从床沿上弯折着垂下来。

  隔壁床病人平躺着,只把一双腿放下来了,这本身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一双正正踩在地上的、青白没有血色的赤脚,却在脚踝处转了一个圈,回头正对着麦明河。

  这太像一个荒谬的梦了;假如她下一刻睁开眼睛,从病床上醒来,麦明河也不会吃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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