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了我几个问题,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愿意听一听我更多的曲子。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
“你怎么知道那个制作人就在W酒店?你怎么知道他想做一个不同的策划?而且居然和我对了胃口诶!”
我激动得要命,一直盘问她,还用掉了信用卡上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余额,请了她一顿酒。“你还听见了什么别的业内消息吗?”
“什么消息也没有,”她说,“你担心靠你自己走不下去吗?”
被她说中了。
明明终于摸到了门,我后来遇见的困难,却是以前连想都想不到的。
我曾经又向她旁敲侧击几次,发现我果然什么也问不出来,反而偶尔会被她刺痛——“你费尽心力想写的,就是那种歌?”
“当然不是,”我辩解道。
那个时候我们已有很久没见面了,只是我偶尔会发给她一条问侯短信;她从来不回。
她只会接起我打过去的电话而已,真是怪人。
“但是合约就快到期了。要想继续和公司续约的话,我就要做出方向上的调整……你也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如果没有帮助,只是把歌放出去,不做一点市场宣发,那我只会默默沉底而已。”
世上早就没有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这一类童话了。
不管是什么作品,只要夸的声音够多,就能让足够多的人相信它足够好——大部分人的品味和思考,都需要有人代劳。
“你之前不是已经做了很大让步吗?你那首歌,根本就没出吧?”
因为唱片公司觉得它歌词太玄,调子也并不抓人,公司内还有人批评说,听了都觉得闷气,不知所云,听了上一句,下一句都不知道在往哪走。
要说听了不难过,是不可能的。
我简直想把那人杀了。
明明是看我的风格不同,才签的我,现在却又要我往Billborad前十的热曲风格去靠……这不是很奇怪吗?
“我只是想让你给我出个主意,”我叹了口气,“我之所以被签,不就是都靠了你……”
“不知道。”她干脆地说,“你自己的音乐,你自己都无法坚守,更不要来问我。我只是恰好得知了一个关键节点而已。”
看来她还是不肯告诉我实话。
什么“命运关键节点”,“与居民的交易”……简直是小说一样的情节。
她可能只是恰好知道了制作人的行踪而已,就让我去试一试运气。
我挂了电话。
电话虽然挂了,但她那几句话阴魂不散,把我的脑子变成了一个鬼屋。
我想我到底还是做不到削足适履。
如果唱歌,反而意味着被这个世界谋杀……我宁可去买一张回老家的灰狗巴士票。
我找到当时签我的制作人,反复劝说、求情;出于某种奇迹,他同意让我在合约期的末尾,把当初酒店钢琴前的歌做出来。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
新歌发布了。
仅是一个单曲,没有专辑,没有期待。
那是2019年年中的事;到了下半年时,我已成了全球最炙手可热的新人女歌手。
……只要能在黑摩尔市闯出来,你就能在世界上所向披靡。
世界捧着花,打着灯,举着麦克风蜂拥而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那个名叫水银的女人。
借写文而实施的一场密谋
……就是每个月都要固定跟大家说一声,姨妈来了。
离得远不要紧,我持之以恒,总有一天,你们的生理周期就会渐渐与我趋同,就好像大学寝室里要来都一起来似的。
等咱们完全同步之后,我这一天痛苦蜷缩,无心码字,你们这一天痛苦蜷缩,无心看书,事后一想,这不是跟没请假一样吗!
实现了虽然请假了,但没有实际伤害的超绝效果!
要说什么地方后悔呢,就是早点请假就好了,不该拖到现在……今天一直想,或许再坚持坚持,能写出来,结果休息也没休息,写也没写成。
下个月我可长记性了,我现在就定个提醒。
第392章 我黑夜与银河
我从来不谦虚。
被聚光灯照亮的名利场里,谦虚是放在门口的脚垫;进门之前象征性地擦一下,就够了。
进门后的厮杀,用不上它。
我从来不谦虚;尽管我始终隐隐地疑惑,为什么我会一曲成名?
音乐是我的庇护所,我的圣堂,也是我的共谋,是我用来扎向人类心脏的长矛。
我的粉丝说,我一定是世界上最大的施虐狂。
我用音乐刺痛人,折磨人,将他们的灵魂团皱折揉起来;他们说,听过之后,好像不论再怎么抹平,灵魂也恢复不成光洁白纸。
从此阴影与尘灰,就有了落脚的沟渠。
……市场竟会喜欢我,哪怕它并没有给我一个新人不该有的关注度,我也觉得很疑惑。
在接受采访时,我也直说了:“市场的品味突然变好了吗?一边喜欢我,一边喜欢口水歌,是对我音乐的报复吗?”
我当时还正准备列举几个知名歌手举例——第一个人名还没出口,就被经纪人一把推在肩膀上,差点咬了舌头。
不知是因为我的音乐,还是因为我的个性,反正讨厌我的人,仿佛有了抗药性的蟑螂群,一夕之间就成百上千倍地繁殖复制,汇成一片乌泱乌泱、毫无新意的雷同面孔。
“第一次听见这么自以为是的音乐人”,“感觉乱七八糟的”,“好闷气的歌,你们听了不难受吗”,“听不懂,喜欢她的人是跟风吧”……
有人还写长长的评论,表达对我的恨,但他们连讨厌都讨厌得如此庸俗,且对此毫无自知。
留下这种评论后,就好像在自我曝光;让他们自己变成我看一眼就能望得到底的浅水坑。
唯一一个稍微有点新意、让我多看了几眼的批评,是前阵子忽然冒出来的,他们嘴里的话确实很新鲜——“她是末法时代的恶魔之音!任何敬畏上帝的人,都不该容忍这种人的存在,她是Antichrist的前头走狗,是我们所有福音派的敌人!”
我居然有这种法力啊?行行好吧,你们把强奸犯都送进白宫了。
理所当然地,在我把这句话公开说出口之后,我的经纪人简直气急败坏了。
“才有一点点名气,就摆上了,人还不是大牌,耍起大牌倒是快!别人像精神病一样乱来,是因为他是成名已久的男歌星,你以为你乱说话,也可以得到一样的优待么?你想通过争议度获得热度,还不够格!”
她严令禁止我再乱说话,什么采访、节目,一律只能照着稿子念。
我也只好照做——喜欢我的粉丝很多,但单纯的欣赏,并不伴生强硬的侵略性,所以为我说话的声音很小;我只能尽量不出格。
唯有一次我没有按照稿子来。
那是我上一个深夜访谈秀作嘉宾时,主持人问我,我未来一年的工作目标是什么。
经纪人准备的话,都是说出来之后好像没说一样的白开水;我不甘心我的音乐、我这个人,被白开水冲淡。
“我想开一场露天演唱会,在天空里开。”我脑子一热,脱口而出。反正也不是什么有争议性的话题,没所谓吧。
“天空?”主持人问道。
“对,我从小就很喜欢攀高,蹦极跳伞之类的极限运动,也体验过好几次。”我笑起来,“网上不是常有那种走在大楼外墙边缘的视频吗?我也做过。我最高的一次,是在二十五层的外墙上,扒着窗户走了三分钟。”
我说,我想在最繁忙的商业区大厦之间搭起网绳;我想从楼顶一跃而下,跳进黑摩尔市的霓虹与夜色里。
在千万人的仰望与欢呼声中,我将落在半空中,被空气捕捉。
我将游走在大厦之间,划过无数听众的头上,让每一个街角的音箱一起为我的音乐共振,颤动黑摩尔市灯光璀璨的夜空。
“好大的设想啊!”主持人客气地笑起来,“希望你能成功举办,到时我一定会去看的。”
我也笑了:“公司还不知道我的计划呢,我这是第一次把它说出来,也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
这一个单词,并非来自于我的经纪人或者唱片公司。
它来自于水银。
老实说,我当时看着来电,有一瞬间甚至没想起来水银是谁;我接起来之后,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听她近乎平静地说:“天空演唱会,不能开。”
“你看节目了?”我一时又惊喜,又迷茫,“为什么不能开?”
“至少今明两年不能开。或者再过几年吧,”她听起来似乎有点犹豫,“过几年我再看看。”
看什么?又不是要你出钱出力。
“我现在还没有那么大名气,暂时开不起来。”我说,“只有一个小型个唱而已。”
我看不见水银,但电话里,她却突然紧张起来了。“个唱?什么时候?”
“今年年底。”我一边说,一边卸妆,“还在筹备阶段呢。”
“在黑摩尔市?”
“不,在南方乡下。”我笑了起来,“当然在黑摩尔市啊!除了这里,还有什么地方能包容我这个末法时代的恶魔之音?”
她没笑。她想了一会儿,说:“我要见你。”
我知道那不是“我好想你呀,咱们有机会出来吃饭”之类的客套话。更何况,她语气几乎像命令——不,像是在告诉我我的日程安排。
“……为什么?”我小声问道。
“因为你下一个命运节点,是‘演唱会’。”
塞壬只要一开口,我就只有痴痴朝她走去的份。
再见水银时,她脖子上多了两个名字的刺青——我刚想说,这种一谈恋爱就要刺名字的习惯,一旦多谈几次就会变得好笑时,忽然发现其中一个是个女名。
……她双性恋啊?
我倒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了。
“那个,”我忍不住比了比自己的脖子。“其实激光可以去掉刺青的,不必老是增加……”
水银恍若未闻。
“你的第一场演唱会,也是你职业生涯的第一个质变节点。它可以成为你的跳板。”她望着杯中酒,说:“但如果开在今年,你的职业生涯会被它斩断。”
“你再说这种难听话,我就要走了。”
水银好像拿我没办法,很难得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我就爱说吗?”
“那你干嘛要说?”
我有点来气,我的经纪人说我很会摆大牌——但其实我只是学会了有话直说。“哪有歌手会因为开演唱会,而再也当不成歌手的?你说这话的根据是什么?”
“我不知道。”水银紧紧皱起眉头,说:“我没问出来。”
“问了谁?不会又是什么巢穴啊,居民啊之类的吧?如果我说因为巢穴不能工作,我公司一定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水银定定看了我几秒。
她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的气质……浓稠昏暗,像立在黑夜里的一块灰白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