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回去的地方,只有一个大雨倾盆,已现异兆,渐渐扭曲的黑摩尔市。
韩六月忍不住抬起手腕一看,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住院,没有戴表。“柴司哥,还剩多久?电梯如果下降怎么办?难道你担心……”
她后半句话是什么,自然是很清楚的。
干燥楼层排除了,潮湿楼层却还有三个,分别是六楼、五楼和三楼。
如果“不正确的楼层”,通往的是另一个“空间”,那么三个潮湿楼层,哪一个才通往真正的黑摩尔市?
“莫非我猜错了?”韩六月顿时警觉起来,问道——假如她是个兔子,现在八成已经用两个后腿立直了。
“不,我跟你一样,也认为六楼是正确答案。”柴司想了想,试探着往电梯外迈了一步——但他没有完全走出来。
他站在门口,后背抵在原本应该是电梯门的位置上,留神等了几秒。
电梯里依然一片安静;播报没有响。
“如今情况又有了显著变化,不必担心电梯下降了。我们有足够时间,可以聊一聊。”他说话时,却是冲着电梯说的:“六楼是我们来时的黑摩尔市,可是其他楼层是什么?这个电梯是什么?观测者是什么?”
就算知道黑摩尔市是“六楼”,柴司依然有无穷的、强烈的疑惑,无法靠理智与逻辑得出答案——就算黑摩尔市产生了异变,它也终究是人世一部分,不该出现“电梯”、“观测者”之类的东西才对。
哪怕是与巢穴接壤了,都好理解;但电梯却好像跟巢穴没关系。
那他们经历的,到底是什么?
韩六月吸了口气,有点明白了。“柴司哥,你该不会是要一直踩着电梯要答案吧?”
柴司抬起眼皮,朝电梯内慢慢笑了一笑。
“有本事就把我这半边身子切了,跟电梯一起带走。”他说着,抱起了胳膊:“不能的话,就告诉我答案。”
电梯沉默着。
韩六月回头张望了一眼——不远处等候厅里坐着的人,好像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已有人抬起头,朝这儿看了几眼。
他们即使被打湿了,身上衣服没干透,也没有人脸上遍布“汗珠”,只是被水泡得脸色发白罢了。
“要我抛砖引玉吗?”柴司一笑,朝电梯外摆了一下手。“三楼是可以恢复体力的自助餐厅,体力充足才能继续搭电梯。五楼的人都跟韩六月之前一样,满头都是‘汗珠’。”
“之前?”韩六月一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一个人在室内时,正常状态下,本来就应该是干燥的;尤其是在她分神思考时,就更难意识到干燥状态有什么不对劲了。
“三楼和五楼对应的‘体力’和‘汗珠’,都是真正黑摩尔市里不应该有的规则和信息,就如同二楼和四楼的‘干燥’一样。”
柴司说完,朝韩六月扫去一眼,说:“你差一点被删除,又被带回来以后,你额头上的汗珠就消失了。”
“为什么?”
“不知道,”柴司答道,“不过我猜,是因为电梯带回来的,仅是一个‘韩六月’,而不是一个‘被水汽浸染、满头大汗的韩六月’。”
“……啊?”
韩六月半张着嘴,想了一会儿,说:“那……难道说它其实也可以带回来一个‘力大无穷、刚刚吃饱”的韩六月?”
怎么,柴司刚才没有趁机提出要求,她好像很遗憾的样子?
“请离开电梯。”
时隔十几分钟,电梯终于再次响起了平平板板的播报声。“请不要占用电梯,阻碍电梯运行。”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柴司充耳不闻,又问一遍:“观测者、其他楼层,都是什么?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手?黑摩尔市发生了什么?”
这好几个问题,却也只是线头罢了,真要问下去,能牵扯出毛线团那么又乱又厚的困惑与疑问。
“你有这么多问题,好,好,”电梯播报突然断断续续起来,“好多问题,好多问……好多问……问……问……问……好啊。”
就像是电池没电了似的,播报声越来越低,直至再也听不见。
柴司刚怒喝了一声“回来!”,下一秒,却听电梯里嘀嘀一响,一直缺席的电梯门突然抵上了他的后背,开始一点点强行合拢。
“柴司哥,”韩六月匆匆叫了一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快出来!”
再抵抗下去也没有意义了;连电梯播报都先一步下了线。
最终经历了一遭惊险,白白受了半小时的折磨,柴司二人却只得到了无数疑问。
他们转过身时,面对的依然是一个仓皇不安、遍地水迹的医院。漆黑窗外,暴雨无穷无尽,轰鸣洗刷着天地。
他们回家了。
“柴司哥,我们现在……”
柴司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
“凯叔今天早上就回了黑摩尔市的公寓,他应该也被暴雨困住了。”他低声说,“我现在联系凯叔,接到他之后,我们立刻离开黑摩尔市。”
第391章 我2019年的鲜花
我被困住了。
周围雾蒙蒙的,昏暗一片轻一片重,交替朦胧;仿佛走在阻力时轻时重,时而黏稠时而畅通的暗河里。
我好像走了很久,也找不到暗河的出口。
不管我再怎么焦急,我拼命想迈出大步,却走不快;我想大喊求救,发不出声音。
我到底被困在什么地方了?
连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都有点想不起来了。我的记忆也像周围的暗河一样,只充斥着层层斑驳暗影,却没有一个清晰轮廓——
等等。
我好像忽然被记忆点了一下肩膀。
那首歌……此刻从昏暗深处响起来的那一首歌,是我的成名曲;那是我的声音,像雾气弥漫似的歌唱。
我是黄昏逐渐淤紫的天空
我是一场无话可说的对话
与你在静寂中对望
回家的路曲折沉默
我游在暴雨里,浮在海浪上
当人唤醒我时,我将被淹没
沉下海底,再不见天光
我来到黑摩尔市的那一年,只有十八岁,仅有一副好嗓音,想要成名的幻想和七百刀。
老家是一个仅有五千多人的小城,在那儿,我才华耀眼、充满可能;在黑摩尔市,我是路边的一棵杂草。
我租的房子里,住了十七个人。
我睡在阁楼的一张吊床上,有时后背酸痛得受不了,就在木箱和行李箱上铺好被褥;阁楼另一头,还睡着另外三个女孩,各有各的不切实际,和我一样。
有人想当作家,有人想成为时尚设计师,有人想当演员……我们的共同点,就是我们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与梦想无关的事上:翻汉堡肉饼,给客人端菜,替店铺写好评。
不知有多少像我一样的年轻人,投身扑进世界上最繁华的大都会里,将生命化作它滚滚向前的燃料;只因为我们相信一句话——若是能在黑摩尔市闯出来,你就能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所向披靡。
……我都想起来了,包括我是为什么进来的,又该怎么出去。
她是在我好不容易拿到驻场歌手这一兼职时,出现的客人。
现在很少有地方请驻场歌手了,除非你已小有名气,有自己的乐队和作品。我很珍惜这个工作机会,尽管没有工资——一周里有两个晚上,我唯一能指望的收入,是客人的小费。
有时候跟小费一起递给我的,还有一些或隐晦、或无礼的邀请:有人请我去喝一杯,有人递给我一张楼上酒店的房卡。
她只是倚在椅子上,远远看着我的尴尬、不适和推托。
那时她的脖子上,只刺着一个男人名字。或许是爱人吧。
“你身上有一层罩子,”她说。
“什么意思?”我问道。“这是个比喻吗?”
噢对,那是后来了,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即使她从不付我小费,从不为我解围,她依然是我最喜欢的客人——因为她爱听我写的歌。
她从来没有说过,是我自己看出来的,这一点可不容易。
我这么一个开朗外向的人,身上绝没有什么罩子;她才像个罩子里的人,脸冷话少,相识大半年,我连她的职业都问不出来。
“身上罩着一层罩子的人,不适合追求你这种梦想。”
她说着,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问也没问我想不想来一杯。她就是这种人;我很少见到完全没有照顾他人意识的女人。
“因为罩子,世界和命运都看不见你,再唱下去也没用。”
我不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反应,但脸色八成一下子就沉下来了。
“你知道吗?最容易吸引受众、获得好评的,就是在大众平均水平线上下浮动的作品。”她说,“你的曲子下面,评论多半都是一些‘好怪啊’、‘听不懂’之类的留言吧?曲越高,和越寡,你为什么不去写一点琅琅上口的节奏歌?”
“我不是有罩子吗?”我已经很不高兴了,“怎么,写些口水歌,就没罩子了?”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说,仿佛这是什么世人皆知的定理。
我那时对她很失望。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放下对她的成见——除非爱人死了,否则在身上纹爱人名字,真的很土诶——跟她成了朋友的;没想到,她明明喜欢我的歌,却还能说出这么无聊的话。
“我走了,”我说,“你最好也别回家太晚了。”
花了我二十一年来所有的礼貌和克制,我才没把后半句冷嘲热讽说出来——“免得你男朋友生气”。
“我知道怎么去掉罩子,”
在我站起身走了两步之后,我听见她幽幽地说。
音乐是我的生命,但那一晚,那一句话,却是我听见过的、世上最美妙的声音。我只是一个歌手;她却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唯一一个塞壬。
“我知道如何让你成名。”
我转过身,看着她,不知不觉,已经跌坐回她的身边。
……但她后来说的话,我一句也不信,我觉得她精神有问题。
难道只有精神有问题的人,才会喜欢我的歌吗?真叫人沮丧。
“我不需要你相信我,你只要照着做就行了。”她在电话里,低声说道。她的声音像一把冻凉了的刀,切过暗河,切开阁楼里其他几个女孩的沉沉呼吸声,贴在我的耳朵上。
“6月19日晚11点,你去W酒店大厅酒吧,点一杯酒。你会发现,那里有一架钢琴。”
那又怎么样呢?花我几天的晚餐钱,点一杯酒,就为了看看钢琴吗?
“你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有点不耐烦似的,说:“你还是个客人。你说自己想弹一曲,他们不会阻止你。”
她说,唱你最喜欢的那一首。
被人唤醒时,我将沉没于海底,再不见天光。
抱着“试试也只花一杯酒钱”、“不配合精神病人说不定以后更麻烦”的心态,我穿上最好的衣服,在W酒店的钢琴前坐下了,轻轻哼唱起我最得意的作品。
只要有音乐,只要能唱歌,我就会忘记我身上五块钱三条的内裤,忘记下一个月的信用卡账单,忘记我与这家酒店里的人的距离。
那是我在世上的唯一主人;我爱它,我被它折磨,我俯首称臣。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与魔鬼做一千万次交易,用我的音乐侵略、淹没、勒杀这个世界上的庸常。
我是被掌声惊醒的。
只有一个人在鼓掌,而且很快就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