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333节

  “等等,”她叫道,“我不走,可以吗?”

  店员刚刚高举起了那一张椅子,似乎正要朝她投来,闻言停了一停。

  椅子腿的阴影,将他表情走向混乱的面孔,划分成了几截。

  “我自愿留下来,决不逃跑,只要让我去拿了背包,我就接着坐下喝咖啡……这总没有问题吧?”

  店员思考了一下。“不行。”

  他的下一句话,是在椅子横空飞来、紧贴着麦明河耳边擦过去,轰然一声砸在墙上时说出来的,几乎叫人听不清楚——“谁知道你今天包里是否也有枪呢?还是半死的人比较安全,呜呜呜。”

  什么叫“也”?

  麦明河连呼吸都忘了,胸腔、头脑里都在燃烧,眼看他又抓起了另一张椅子,她实在避无可避,一头冲进了咖啡店柜台后。

  店员的语气,就好像知道她平时包里会放一把枪似的。二人素不相识,他本人自然不可能知道,那么唯一一个可能,就是刚才来电之人告诉他的。

  果然是伊文。

  恐怕是围墙工人把她的去向告知了伊文,伊文又联系上了店员。伊文命令店员把她留住,哪怕让她半死也可以,直到他赶来……

  不知不觉之间,黑摩尔市里的怪异奇诡之物,已经渐渐组成了一张信息流通的网。

  麦明河升起的、对未来的心惊,下一秒,就被痛哭店员给替代了——他一个助跑,撑着柜台用力一跃,再次稳稳当当跳上了柜台。

  这个身手,当咖啡店员,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麦明河实在想不出好办法,只能再次转身跑——然而她的运气,却在此处终止了。

  店员跳下来、抓住她的动作,比她预想得要更快;麦明河迈步朝前跑时,身体却被一股力量拽去了反方向,脚下立即失去了平衡,朝店员倒了下去。

  店员一只手紧抓着她的衣服后心,另一个胳膊游蛇一样、绕过她的脖子,迅速圈紧,肌肉勃涨,深深地压住了她的气管。

  “呜呜呜,终于抓住了,”他的脸压在麦明河头顶,胳膊越收越紧,很快,就连他说的话,都被一层嗡嗡声给罩住了。“半死……掐个半死……”

  视野模糊昏暗了一层;麦明河拼命踢蹬,双手又打又抓,试图扎进他的眼睛里去。

  可是从她的角度,找不准地方,几次又都被他扭头避过了——圈着她脖子的手臂,却仍像铁钳一样,卡得气管仿佛都成了被咬得扁扁的吸管。

  怎么办——周围、周围有什么东西——

  咖啡店柜台后整洁有序,手能够着的地方,找不到任何能抓起来砸的东西。

  不行……她绝对不能昏死在这里,等伊文到达……

  她从这么多巢穴的险难里都脱身了,她绝不要交代在黑摩尔市里……世上还有那么多,那么多可爱的事物……

  不知道人在性命危急关头,是否真有走马灯一说,但麦明河却在那一刻,看见了自己一次次走近这个柜台,向店员点咖啡。

  点咖啡……怎么会想到这件事?

  她点了拿铁……后来又点了意式……因为坐得太久,不好意思……

  麦明河从紧绷怒涨的肌肉圈禁之下,忽然睁开了眼睛。

  意式咖啡机。

  她刚才点那一杯意式浓缩时,亲眼看着店员操作了机器;与她过去一辈子见过用过的咖啡机,区别并不大。

  机器就在旁边。

  她被一股新生的力量和焦急催动着,再度拼命挣扎起来。

  这一次,麦明河反抗的对象不再是脖子上的胳膊了;她拼命摸索、抓捞着身旁的意式咖啡机——讽刺的是,咖啡店店员一心要叫她尽快昏迷,却似乎反而没有意识到她究竟想干什么。

  当意式咖啡机里响起一阵熟悉的“咕噜噜”声时,痛哭店员才愣了一愣。

  “什么……”

  麦明河没有给他一个反应过来的机会。

  她用脚在柜台上一蹬,凭自己身体的力量,逼着店员转了一点点方向——转的幅度不大,但却也足够了。

  麦明河抓着咖啡机蒸气喷头棒,狠狠将它怼进了痛哭店员头脸上。

  讲究短时间内以高压高温打出浓咖啡的机器,须臾之间,已喷薄出阵阵雪白高温蒸汽,她甚至看不清自己究竟把店员身上什么地方给烫着了——在他惨叫声里,麦明河只觉脖子上终于一松,顾不得自己的手也烫得生痛,挣脱他的手臂,转身就冲出了柜台。

  痛哭店员八成受伤不轻,一直在呼号痛叫;麦明河已经抓起背包、朝门口跑去了,他依然没能站起身。

  对不起,麦明河心里低声说。她反击成功,却没有一丝痛快。这孩子是受人操纵,袭击人并非他的本意,却要他受了这么惨重的后果。

  如果将来有机会,或许可以带着治疗的伪像回来找他……

  她一把推开玻璃门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咖啡店一侧原来站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

  麦明河转过头去的那一瞬间,她又一次恍惚地跌进了2016年。

  她七十六岁了,跑不动了。

第379章 麦明河她不接受

  “麦小姐,”男护工问道,“走累了吗?还是坐上来吧,你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说着,他示意了一下手中推着的空轮椅。

  不知为什么,麦明河觉得那张轮椅今天碍眼极了,看上一眼,就觉得胃里压进一块石头。

  好像就在昨天,她还可以奔跑跳跃、大快朵颐,如今走上十来分钟,就觉腿脚虚软;一口气喘出去,怎么努力,也吸不进来下一口。

  不该是这样才对。

  她刚才不还是一个年轻人吗?

  她还没来得及尽情奔跑,跑得呼吸急促,跑得跌倒在地上,躺在草地和落叶里,看一看四季变幻的天空。

  “依莲呢?”

  她不肯坐,仿佛坐下就是承认了一件她不愿意承认的事。或许是厌屋及乌,她看着男护工也觉浑身不舒爽,问道:“她到底去哪儿了?”

  七十六岁这一年,她终于开始接受上门护工的照看了;护工来得不多,因为她生活尚可自理。

  那个叫依莲的小姑娘,似乎特别喜欢麦明河,一进门就叽叽呱呱,一边做事,一边把过去一周的大事小情,全排成队一个个往外倒,要在有限一小时里全倒出来——有时她同时想说好几件事,于是那几件事就会互相插队,抢着占据她的喉舌。

  随着她的叽叽呱呱,麦明河知道Trader Joe’s新出了方便好吃的冻品,知道她姐姐的小孩把脚腕摔折了,知道上司特别苛刻,知道她总也找不着合适的男朋友……

  那一个小时里,麦明河总以为,自己好像也是二十六岁似的。

  她给依莲出谋划策,为她生日做了一个针织手袋,依莲下班时还偶尔过来,两人一起看电影……

  可是从十月起,依莲不知怎么,忽然不来了。

  给她打电话时,依莲好声安抚她,说自己最近有点事,请了假,要麦明河安心等她回来;这一等,就等了快两个月。后来又打了一两次,却没有人接了。

  有时候麦明河做梦时,都会梦见依莲打开她公寓的门。

  “她说只请了两周的假,”麦明河依旧不肯坐在轮椅上,站在路边,双腿颤颤巍巍地说:“……可是已经两个月了。”

  2016年,与她的人生一样,都已经进入了尾声的十二月。

  “护工嘛,做不长是常有的事,我也会好好照顾你呀。”男护工说,“再说,我听说她上个月结婚了。”

  麦明河一愣。依莲怎么什么都没说呢?

  她明明说过,找不着合适的人,还说以后遇见的男人,要带来给麦明河看,因为她相信麦明河的眼光……不声不响,怎么忽然结婚了呢?

  “咳,那都是客气话。”护工笑了,再次拍了拍轮椅,说:“我们照顾这么多老人,又不是亲祖父祖母,有点事还能一个个都通知吗?你坐吧,麦小姐,万一你摔着可就完了。”

  麦明河确实有点站不住了。

  她扶着轮椅,慢慢坐下来,感到疏松疲软的肌骨因为少了压力,一下子泄开了似的。

  明明刚才还是年轻人。哪怕是上一次七十六岁时,还不至于——

  咦?

  “上一次七十六岁”时?

  这个想法有多荒谬,就有多真切强烈。

  她几乎确定自己已经活过一次七十六岁了;好像她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事……到底是什么?

  男护工推着她,慢悠悠地在路上走;麦明河不转身,就看不见他的面孔。

  她回头看看他,再转回来面朝前方时,就又把男护工的模样给忘了。

  ……似乎不能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来解释。

  这个人是谁来着?他什么时候当上自己护工的?

  “对了,你还记得依莲吗?”男护工问道。

  说什么呢?不是刚才还在聊她吗?

  “她结婚之后就辞职了,搬回老家去了。不过她上个月,有事来了一趟黑摩尔市,还特地回来看了看。我没听她提过你呢,也能理解,她当时手上照顾着好些个老人,哪能一一记得。”

  麦明河好像被呼吸噎了一下,过了几秒,才艰难吞下了那一口气。

  不行——不对。

  就在半分钟之前,他才告诉自己,听说依莲刚结婚了——半分钟,明明只过去了半分钟,他为什么说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半年?

  麦明河紧紧攥着扶手。手上没了肉以后,一根根青筋和骨头关节,从枯薄皮肤下凸起,皮肤都成了半透明。

  刚才不是十二月吗?

  怎么街上树冠硕大茂密,砖块都被烤得冒热气了?

  突如起来的晴朗夏日里,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她身下的轮椅,与身后推着轮椅的人,一步步朝前走;轮子滚过路面,有节奏地一响一响,听得久了,又晒在日光下,几乎叫人昏昏欲睡。

  麦明河使劲掐了自己一下。

  不对,不能顺着他的时间线随波逐流……她总觉眼下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已经发生过一次,她必须得回忆起来……

  “哇,她看起来好疲惫、好憔悴,”男护工说,“谁也没想到,她孩子是那么一个……极度高需求的特殊儿童。话都说不完整,都五六岁了,有什么要求,却只会尖声大叫。我看依莲的样子,好像随时都会崩溃,随时又可以昏迷一样。”

  麦明河闭上眼睛,有滚热的东西滑落下去。

  那是她的朋友,她的孩子,她的依莲……怎么会在短短时间里,落到这一步境地?

  对,对,不能忘记,时间太短了,不合情理。

  她不断提醒自己,目前一共只过去了几分钟。

  男护工不知为什么,好像想用这种跨越了数年的讲述方式,让她相信实际上也已过去了数年——自打八十岁以来,她连抬手捂耳的力气也乏了,于是她就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回想过去,不听他说话,让他的讲述从肩头上滑落下去。

  她上一次七十六岁时,还不至于要人推着轮椅才能走。

  在一切生命注定要走向终结疾灭,在一切意义都将于虚无中消散的世界上,她曾经遇见过一个奇迹……一个她已经忘记的奇迹……

  麦明河不接受。

  她不接受七十六岁,不接受身下的轮椅,不接受推轮椅的护工,不接受依莲几分钟里的半场人生。

  她不接受这个毫无怜悯的世界。

  她想用尽一切力气,替上天怜悯爱惜世界上每一个依莲,兰骓,柴司,艾梅粒,府太蓝……

  (这几个人是谁?)

  ……每一只划过天空的鸟,每一个离家远行的孩子,每一个迷茫不安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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