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332节

  也就是说,她刚一表示自己想进工地去找伊文,就立刻毫无自知地转过身,往马路上走了。

  “谢谢,”麦明河真心诚意地说。“你救了我一命。”

  等出租车开走,她一时也不敢贸然靠近板材围墙了,进了马路对面一家咖啡店;她一边盘算着是不是应该点些东西再借用电话,一边往放甜品的柜台里扫了几眼,因此没太注意店里——等乍一抬头,麦明河不由傻了。

  咖啡店店员站在收银台后,直直地看着她,面目哀衰,伤心至极。

  他面上肌肉一条条地往下淌,眉毛嘴角都掉成了八字,仿佛一个演技极差、又想要演出悲痛模样的拙劣演员。

  “呜呜呜,”就连他的哭声,都发音标准、一字一截,可眼里挤不出一颗眼泪。“欢迎,请问要点儿什么?”

  麦明河愣愣地看着他。过了几秒,她转过头,看了看店外马路对面的工地。

  “你……你在哭吗?”她小心地问道。

  “嗯?我怎么会哭呢,”店员在哭声中笑了几声。麦明河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可能是刚才眼睛里进了东西,有点发红。”

  他眼睛一点也不红,倒是两条法令纹正在勃发用力,使劲地压下他的嘴角和肌肉。

  麦明河挪开目光,又不敢不看着他,只好再挪回来。“我要一杯拿铁……还想借用一下你们店里电话。”

  她的手机电量充足,但她不敢再用了。

  明明一个电话也没接到、一条消息也没看到;海芦苇却说,他和艾梅粒联系了麦明河好几次,也没有联系上她。

  “怎么可能呢,自从把手机找回来以后,我什么也没看见呀。”麦明河当时满心诧异,“还能有人把消息电话都截了吗?”

  话音一落,电话两端同时安静了几秒钟。

  没有一点敏锐和警觉,是做不下去猎人的。

  “那不可能,”海芦苇回答她时,语气十分微妙,轻松之下,多了一层影影绰绰的意味。“我想应该是信号不好。”

  一起闯过生死的人,即使相处时日再短,对彼此的了解大概也远比不咸不淡的日常熟人要深得多。

  “你放心吧,我没事。”麦明河也轻快地答道,“不是说好了嘛,你们先去我家,替我看一会儿家,我马上就到。”

  多亏她不改老派人的习惯,身上总有备着一支笔。在挂断电话之后,她将海芦苇和艾梅粒的电话号码抄在一张小票上,立刻将手机关了机。

  现在要联系海芦苇,就只能假装手机没电、自己着急,反复恳求店员了。

  “呜呜呜,一般办公室电话是不允许对外借用的,”整张脸都在用力强扭出悲伤的店员,说:“可不要用太久啊,呜呜呜。”

  他完全听不见自己嘴里的“呜呜”声吗?

  麦明河好不容易才抹平了脸上不该有的神色,向他道了谢,拿起了话筒。

  海芦苇在第一声铃响时,就接起了电话。

  “麦明河?”他低声说,“我们在你家楼下了。你肯定猜不到谁在你家里。”

  “……伊文?”

  “对。”海芦苇似乎正用袖子捂着脸,说:“他之前从杂物室窗户里,来来回回地闪过去几次,不知道在干——咦?”

  怎么了?

  “快看,”艾梅粒的声音,从电话里隐约透出来,又硬又焦灼:“那个是不是他?”

  “真是——”海芦苇似乎吃了一惊,赶紧对电话里解释道:“伊文出来了,他刚从大门口出来了!”

  呼吸声、风声、震动声,一转眼之间就扑起来,一下下打击着话筒;麦明河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那家伙一出来就突然大步往前跑——”

  “他发现你们了?”

  “没有,他一眼都没朝我们这儿看,一出门就找准方向开始跑——这鬼人怎么跑这么快?”海芦苇呼哧呼哧起来,也不知道是在问谁:“还一步不停的,看着可有目标了!他是打算往哪去啊?”

  麦明河在沉默中顿了几秒,听着电话交杂的风声、脚步与低骂,几乎是福至心灵一般,生出了一个毫无理由、却说服了她的答案。

  伊文知道了。

  伊文从海里浮上来之后要做的事,还没做完……

  “他在朝凯因街工地跑,”她喃喃地说,“他……他在冲着我来。”

第378章 麦明河死里逃生的七十六岁

  麦明河后悔既今天没戴帽子,也没有围巾。

  为了不被发现,她只好坐在咖啡店玻璃大门后一角,时不时就伸长脖子,望一眼马路对面的工地——都过去二三十分钟了,咖啡也点了好几杯,天色越来越阴,路上人越来越少,却始终不见伊文。

  莫非是她猜错了吗?

  还是伊文跑着跑着,跑不动啦?按理说,他身上还有伤势没恢复呢。

  “连续两三天,一直都在下大雨,真是没完没了的,呜呜呜。”痛哭店员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在朝唯一一个客人搭话。“呜呜呜,从3号开始暴雨到现在了,你知道吗,呜呜呜,河里水位都上涨了。”

  他眼皮里的水位却依然很低,不见影踪,但一点不影响他使劲哭。

  “是啊,”麦明河应和了一句,决定再借电话用一用,问问海芦苇二人到哪儿了。“不好意思,我想再——”

  话没说完,店后员工专用房间里,就叮铃铃地响起了一阵电话铃声。

  “等等,”店员痛哭不流涕地说,“我去接电话。”

  说不定就是海芦苇打回来找她的呢?

  麦明河一起念,赶忙也起身走到柜台旁,看着店员消失在门后;模模糊糊听见他“呜呜呜喂?”了一声——海芦苇八成得愣一愣。

  但是等了好几秒,店员却始终没有走出来招呼她,电话好像不是找她的。

  “嗯?……是的,呜呜呜。”

  门后时不时地透出对话碎片,听起来,店员好像认识来电之人。“没错,呜呜呜……可以的,我办得到,呜呜呜呜呜。”

  是在说工作内容吧?呜得更多了。工作就是一个会让人痛呜的东西。

  既然与己无关,麦明河就不好意思再听下去了;还是趁店员出来之前,赶紧回去坐着,免得一会儿他以为自己是什么别有用心的人……

  不过,真奇怪啊。

  与店员通话的人,对他呜呜呜一点也不诧异吗?

  一句也没问吧?

  如果打电话的人像麦明河刚才一样,问了他为什么哭,店员也一定会像刚才那样解释说——

  柜台后传来轻轻一响,似乎店员挂上了电话。

  店员会像刚才那样解释说,“我怎么会哭呢”,对吧?

  员工专用门被人推开了。

  麦明河顺着惯性,又往前走了一步。

  如果伊文确实是冲着自己来的,那么他唯一一个知道麦明河下落的途径,就是“墙后工人”。

  既然两个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之间,有办法传达讯息……那么……

  麦明河鬼使神差地转过了头。

  不知何时,痛哭店员已爬上了柜台。他如同一只巨大蜘蛛,正朝猎物作势欲扑。

  在二人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动作也被静止了一息——一时间,麦明河视野里只有那一张过于用力地哀痛着的面孔,被每一条肌肉扭曲着往下压。

  “呜呜呜,”他一点点弯下膝盖,说:“请不要离开。”

  下一秒,麦明河掉头就跑。

  “咚”地一声闷响,紧跟着震动了地板;那男店员几步疾扑上来,激起了一阵仿佛要噬咬她的疾风,仿佛连头皮都开始隐隐作痛了——在他的手即将抓住麦明河头发的前一秒,她急急一拧身,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拐进了右手边两张空桌之间。

  痛哭店员从她身后往前紧赶两步,堵住了大门口,转过身来。

  他扭脸看看左手边的麦明河,又转过头,看了看她对面的角落——在大门右边的角落里,那一张咖啡桌上,正放着几个曾装着拿铁、意式浓缩的空杯子……以及麦明河的包。

  这下有点糟糕了。

  枪在背包里;要赶去拿枪,就必须从店员面前冲过去。

  店员一眨不眨地盯着麦明河,一边呜呜地哭,一边头也不回地反手就把“营业中”的牌子给翻了个个儿。

  “以防万一,”他说,“不过幸好连续几天大暴雨,街上都没人呢。”

  “等等,你想想,”麦明河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说:“刚才给你打电话的人,你真的认识吗?我跟你素不相识,你把我强行监禁起来,可是犯了绑架罪的……”

  她的后腰撞在咖啡桌上,麦明河停下来了。“你叫什么名字?”

  痛哭店员似乎从一脸哀痛中,微微愣怔了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她又问了一遍。

  “我叫……我叫桥森……”

  “你父母叫什么名字?”

  眼前这个年轻人,很显然是一个人类,只不知是否受了对面工地的影响,才会呈现出这一副怪样子——麦明河必须得叫他回想起来他身为正常人的那一面。“你老家在什么地方?”

  “黑摩尔州……安吉拉是我妈妈,杰林是我爸爸……”

  能对话,有记忆,就比什么都强;麦明河心下略稳了点儿,赶忙趁热打铁:“你在咖啡店工作,是服务业,怎么能监禁客人,对不对?”

  痛哭店员愣了愣,随即点了一下头。“不能监禁客人,那是当然的,呜呜呜。”

  麦明河就快能松一口气了。“那么,你让我拿上包出去,可以吗?”

  痛哭店员那一双毫无红意的眼睛,游到了她脸上。“好的……你说得对。”

  看看,谁说沟通没有用呢,人生活在社会里,最重要的就是沟通——

  “你过来吧,”痛哭店员朝她招了招手。

  麦明河一顿。

  “门在我身后,”

  他脸上的哭相,正在一点点往上减缓轻抬。嘴角升得最快,快得几乎要变成一个笑了。“你要出去,就过来吧,呜呜呜。”

  不能指望了。

  麦明河二话不说,一步跨至咖啡桌旁边,抬脚狠狠将它往前一踹——痛立刻顺着脚底和小腿反扑上来,桌子却一动没动。

  ……咖啡店为什么要把桌子钉在地上!怕人偷桌子怎么的?

  她连痛呼都来不及了,因为店员的影子已朝她袭了上来,阴云几乎遮蔽了一半余光;麦明河急急抓起椅子——这鬼东西总算不是钉在地上的了——看也没机会看了,只能胡乱地往店员方向一挥,正好撞到了对方身上,令他一声痛叫,反手抓住了椅子。

  麦明河咬牙往回一抽,没抽动;从椅子下,却猝不及防地踹过来了店员的一只脚。

  即使她反应及时,急忙松手后退,仍然没能完全避过,被他踹中了小腹——麦明河踉跄退开两步,尽管小腹闷痛,却总算是没有失去平衡;只是这样一来,离门口,离背包,就更远了。

  “你听我说!”

  眼看店员举着椅子,又追击上来,她抬脚就往店内深处跑;几次想绕过店员,往背包的方向扑去,却都被拦住了。“监禁我,根本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我不听我不听,”痛哭店员抬高嗓门:“啦啦啦啦,呜呜呜呜,不听不听。”

  假如不是情况危急,麦明河真的要被他气笑了。

  也不知道这个店员是不是平时爱锻炼,她体力和力气都算是很不错的,刚才在椅子上的那一下交锋,却依旧叫她意识到了二人之间的力量差距。

  打,打不过;跑,路被堵住了;枪,看得见摸不着——不,随着麦明河在店里不断后退逃避,她连背包都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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