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柴司跳上月台时,低声叫了一句。“你的时限还有多久?”
他耐心地等了等,果然听见从自己面颊中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传言’,倒计时,3405天16小时15分。”
柴司粗略计算了一下。不愧是韦西莱的伪像,各方面都是一流的水准,竟然还剩下将近九年四个月的使用时限——要知道,许多伪像刚刚离开巢穴时,使用时限都没有这么长。
它在韦西莱手里至少也有好些年了吧?在韦西莱死后,又是怎么从一个死人口中传到伊文那儿去的?
柴司一时想不出答案。
追捕他的警察,似乎都以为他早就混入到站乘客中离站了。
他伸手揉乱自己的头发,让刘海落下来遮住额头,又脱下西装和衬衫丢掉,只留内里一件白色短袖,几乎是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地铁站——倒是也有几个留下监视出入口的警察,还有一个朝他喊了一声:“喂!”
柴司停下脚,态度和顺地问道:“警官,什么事?”
那警察上下打量他几眼。
刚才他横跨轨道的时候,除了一个穿西装的背影,没有让警察看清面孔,加上隧道中光线昏暗,柴司很有把握他们认不出自己。他虽然个头不矮,但也并不少见。
“你从哪儿来的?”
“第九街。”
“什么时候下车的?”
“就刚才。上了个厕所,耽误了一会儿。”
警察想了想,一挥手,说:“知道了,谢谢配合。你走吧。”
柴司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忽然不由自主问道:“……听说出现了一个地铁连环杀手,是吗?”
警察一怔。
“噢……对,”他好像是慢慢浮起了回忆似的,先看了看一旁的同伴,才说:“对啊,是有这样的传言……但我们今天抓的不是他。嗯,应该不是。”
“祝你们好运,警官。”柴司笑了笑,转头走出地铁站。
其实我对柴司的童年历史这一部分还是有点满意的,叉会儿腰。他的部分再有一章就结束了!
第42章 柴司金雪梨之惑的根源
柴司坐在一条公园长椅上,定定地看着前方,目光并无焦点。
他双肘抵在膝盖上,半伏着身子;一双大手轻轻垂下来,后腰上还插着一根T字杆。
凡是从他面前小路上经过的人,都要尽量不动声色退开几步,远远绕开他走;柴司方圆好几米之内,都是空地。
刚才有两个小姑娘从远处走来,一边走一边不住看他,还一边彼此小声说笑,可等走近了,二人面色一变,目不斜视,登登加快脚步过去了。
看见疯子时,每个人的反应都差不多:既要从眼缝里偷偷溜他几眼,看看疯子在哪里、在干什么,离自己有多远;又要面无表情,视而不见,迅速拉开距离。
其实柴司这一辈子,不是第一次被人认为是疯子了,甚至没少被当面这么骂过。
可是以前都是因为他表现得凶戾狠暴、下手重得能出人命;像今天这样的原因,真是一次也没有。
离开地铁站,已经是十几分钟以前的事了。
按理来说,他应该第一时间返回凯家,把“传言”伪像交给凯叔,再联系皇鲤,把她从警察手中接回来——可是还不等他等到一辆出租车,柴司就不得不放弃了原本计划,先找了一个小公园进来了。
……因为“传言”伪像正用着他的唇齿喉舌,以他的嗓音,一句接一句地不停说话。
他失去了对自己舌头的掌控,不管他怎么努力,试图把舌头压下去,它都能弹跳起来,在口腔里形成新的词句。
也不知道是不是与伪像的对抗,扭曲了自己的面孔,再加上不受控制的自言自语,反正这一路上人人侧目,都对他避之不及。
受别人异样目光注视,柴司倒不在乎。
但是伪像语速极快,只要马路上响一声喇叭、建筑工地一阵电钻,他就会错过伪像说了什么——明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可是在听见话音之前,连柴司都不知道会是什么内容。
本来马上就可以将它交给凯叔了,他却不得不压下这份迫切,耐着性子把伪像的每一句话都听完,希望尽可能地理解它的运转模式与隐藏风险。
因为他必须确保,交进凯叔手里的每一件伪像,至少都要是安全的。
“你制造出一个传言,把它传播出去之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在离开地铁站时,他一边走一边问道。
谁能想到“传言”伪像居然是个话痨?
仅仅是一个问题,好像就给它开了闸。
地铁司机肯定从来没对自己嘴巴问过这个问题,没有激活伪像,所以他也不知道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幕:伪像没有能力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就征用了柴司的舌头,一直滔滔不绝说到现在,也没个结束的迹象。
别看它的智能不高,但是它本身包含的信息量可绝对不小。
“……分为四个方面。一,传言的产生;二,传言的传播;三,传言的可信度变化;四,传言的后果。每个方面,又根据数种不同情况分出几个小类。现在我从第一方面开始讲起……”
这感觉该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有人看着一本数百页的、本该印成阅读材料的PDF,以极高语速飞快地读给你听——用的还是你的嘴——感觉古怪、信息量庞大、稍一分心就记不住说了什么,还没法要求重念一次,因为你的嘴被征用了。
于是柴司坐在公园长椅上,上半张面孔呆然,下半张面孔很忙。
“……在最理想情况下,一个以糅合真实信息为素材的传言,在一个适合它传播的环境和群体中,就可以迅速蔓延出去。但需要注意的是,此时的传言或许会被传播开,却不代表每个人都一定会相信它,且此时人人都知道它只是一个传言,存在被证伪的可能性。
“传言越短,传播过程中它承受的变形走样也就越少。当它以原本面目,触及到了足够人数,也就是第一个变量之后,传言就会获得一定可信度……我们可以把传言存在的环境看作一个系统;在可信度达到第二个变量后,传言作为系统中的一个‘宏观主题’,会产生与多个‘蝴蝶因素’的量子响应。”
柴司很希望能叫它说人话,但他自己什么话都说不了。
“我们举个例子吧,”伪像终于从柴司嘴里,说出了他一直在等着的字眼。
“比方说,你放出一个传言,内容是‘巢穴小学的小明吃人会拉肚子’。
“假设,构成该传言的真实材料有:一,小明同学确实存在;二,巢穴里的居民时不时会吃人;三,小明有时会拉肚子。”
……嗯,回去提醒家派猎人要勤洗澡。
“……传言比较短,巢穴也是一个适合传播的环境……我们假设它顺利达到了‘传播人数’与‘可信度’两个变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巢穴中原本存在的,看似不相干的多个因素,会在此时变成‘蝴蝶因素’。什么是‘蝴蝶因素’呢?正是‘蝴蝶效应’中造成混沌系统之变化的初始条件。
“比方说小明有个妹妹,小梅。小梅原本每周三晚上都会吃掉小明,但听了传言之后,觉得小明不怎么干净,于是这周三没有吃掉他。”
……别说路人了,柴司听着从自己口中响起来的声音,也觉得自己很像是疯了。
“‘饥饿的小梅’,就成了第一个‘蝴蝶因素’。
“第二个‘蝴蝶因素’,假设是一个被抓住的猎人。猎人建议抓住他的居民不要杀掉他,作为交换条件,他给该居民设计了一个大逃杀斗兽场。”
柴司的口舌都干了,但伪像可不管这么多。
“毕竟是举例,为求简便,我们只采用两个‘蝴蝶因素’好了。
“饥饿的小梅出来觅食,吃掉了斗兽场的参赛选手之一。为了弥补斗兽场主人,她把小明交给了对方。
“斗兽场主人希望能够甄选出最优秀的小朋友,受最近传言启发,给斗兽场命名为‘巢穴小学’……于是,这个传言的结果就是,巢穴中果真出现了一个‘巢穴小学’。”
柴司愣了一愣。
他原本以为传言的后果,是“小明吃人拉肚子”这件事会成真——这感觉,就好像一脚踏空了。
“你看,这个传言可以成真的部分,可以是‘小明吃人会拉肚子’,也可以是‘小明吃人’,还可以是‘存在巢穴小学’……之所以出现了最后一个结果,是因为巢穴环境中的‘蝴蝶因素’,将结果导向了‘巢穴小学’。
“如果我们换成其他的‘蝴蝶因素’,那么成真的部分,就可以是‘小明吃人拉肚子’。”
接下来,伪像果然又唠唠叨叨地讲了另一个例子。
采用不同“蝴蝶因素”的结果,就是小明吃人变得会拉肚子了。
简而言之,它的运作模式,是制造传言——人们听说传言——人们相信传言——“蝴蝶因素”(如果有的话)开始与传言产生相互影响——最后,传言成真,或不成真。
……所以为了让传言成真并且称心,必须要精简它可能出现的后果种类,是吧?
柴司得出这一个结论的时候,自己的嘴巴已经又讲完几句话了。
如果在传播传言之前,先像是埋伏笔一样,在环境中铺设出合适的“蝴蝶因素”,或许可以帮助传言走向一个自己想要的局面……
他仅仅是思考了几秒钟,嘴巴却忙得已把话头引上了另一个方向,从理论作用,讲到了具体实操。柴司赶紧拉回心神,继续听了一会儿,只听自己忽然说道:“……那么,‘传言’以前的历任宿主,分别制造出的传言,就可以用来作为新一任宿主的操作参考了。”
……等等,它的意思莫非是,自己可以查询到以前韦西莱制造出的传言?
“只要宿主不删除,每一个传言都会被记录下来,以供日后调取。”
伪像说到这儿,终于出现了第一次停顿,仿佛在等待柴司的回应。
“告诉我,”
柴司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唇舌说话了:“在‘地铁连环杀手’前的上一个传言,是什么?”
伪像得到命令,回答得很快,差点让他咬到舌头。
“巢穴中的‘秃鹫’能复制成为第二个它的目标人类,并用其通路进入人世。”
柴司双手猛然扭绞在一起。
又是一个要进入人世的居民……
不,不,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为什么要制造出这个传言?它就算完全成真了,意义又是什么?
“是谁制造出这个传言的?”柴司在伪像又一次停顿的空隙里,确认了一下。
“韦西莱。”
看起来,韦西莱是想凭空制造出一个能进入人世的居民。他有什么目的?
“制造日期呢?”
伪像报上的日期,距离今日已经有三个多月了。
考虑到每一个传言都必须走完过程、迎来终结之后,才能制造下一个传言,这恐怕很可能是韦西莱死前制造出的最后一个传言。
传言的终结,无非是两种结果,要么成真了,要么无疾而终地消失了。
“这个传言成真了吗?”柴司再次问道。
“在11月17日刚刚成真。”伪像答道。
那是……韦西莱死后的第二天。
为什么我之前说写这个文用群像视角让我激动,就是因为我喜欢这种故事线彼此影响纠缠的感觉……
你说如果我以金雪梨的单一视角往下走,是不是发现传言内容的时候,就不如这个有意思了(她还不好发现,一个单打独斗的猎人,凭什么得知凯家伪像的内容呢)
第43章 金雪梨原计划的伪像
果然……果然是我啊。
从来就不该有任何疑问,真正的金雪梨就是我——
这个念头一浮起,就好像有一个紧紧箍束着金雪梨的什么东西,忽然松开了。
她不由自主跌坐在地上,将脸埋在双手里,放声大哭。
她并非伤心,也不是害怕,这一场哭倒接近于一种发泄:刚才的不安与猜疑,搏斗挣扎后的濒死记忆,被撕破喉咙、砍断肩膀的痛苦与惊惧……好像都借着这几声哭,一点点从身体里放走了,只留下一个疲惫空白的金雪梨。
等她停下时,展厅中余音渐渐散去,重新恢复一片寂凉。
记忆中发生过的事,此时连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了。
地板上没有血,也没有消防斧和它啃咬出的凹坑。由长木条组成的艺术品,依然好好地坐在原处,没有被打碎,自己的脸上、手脚上自然也没有扎进它的碎木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