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警定定盯了他一秒。
二人继续在语言上来来回回地纠缠了一会儿,因为旁边一个警察声音洪亮地接起了电话,后来他们说了什么,麦明河就没听清了。
只不过,女警果然也算见多识广了,竟能始终对那男人面不改色——且不说他是否真有一个妻子吧,整个对话里,女警却连一句也没问他,“你的手在干什么”。
麦明河坐了好几分钟,那个男人的双手也开了好几分钟的花。
他两个衣袖里空空荡荡的,把胳膊缩回了衣服里,又在胸口处举起了手;双手从领口里头钻出来,掌根相抵,手指向两侧大张着,在下巴处打开了一朵“花”。
这“手花”一动不动,一直虚虚托着他的脸,不管他冷笑也好、怒目也好、解释也好,这双手始终在衣领里开着花。
……为什么啊?
这是在干嘛啊?
麦明河实在没有办法不一眼又一眼地看他,也实在不能不佩服那女警的镇定——这个男人莫非是精神上突发了什么毛病,所以才又不认识妻子,又是这副模样?
等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个男人以后,女警又烦又疲地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朝麦明河招呼了一声:“请过来吧。”
麦明河坐下以后,那女警上下打量她几眼,好像微微松口气。“什么事情?”
“刚才那人……”
“黑摩尔市里最不缺怪人了。你有什么事?”
“我的朋友失踪了,”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抽出了海芦苇给她打印出来的伊文照片。
不,他说过,这不该叫“照片”——他说是由他描述给AI听,AI给他画出来的;具体原理,麦明河现在也明白了,原来就是智能机器人嘛,她以前在科幻电影上看过的。
画像笔触油腻腻的,皮肤头发都泛着一层滑溜溜的黏液感,让人看了就不太舒服;但五官脸形,却真与伊文有七八成相似。
应该够用了吧?
“这是AI画像啊,”女警也一眼就认出来了。“不是你的朋友吗?你没有他照片?”
“他……他不喜欢照相。”
“这年头,你们年轻人还有不喜欢照相的?”
麦明河一愣——她刚才看着女警,觉得对方顶多也就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此时被她说了一句“你们年轻人”,才突然想起来自己与外界之间的错位。
这感觉仿佛走着走着,忽然一脚踩了空。
她真怕下一次踩空时,自己会从年轻的梦里惊醒。
“他比较内向……”
“他父母也没有照片吗?”女警接过画像,咔咔点了几下鼠标,对着屏幕说。
“我不认识他父母,”麦明河早有准备,说:“他来我家借住,但突然不见了。”
在询问详情之前,女警照惯例问了一遍她的个人信息;麦明河也都如实答了——至于以后警方会不会调查她,发现她的身份其实是个八十六岁老太太,她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人活一辈子,总得学会抓大放小,专注眼前;未发生的大事小情都要操心焦虑,那不容易能活八十六。
在女警往电脑里啪啪输入信息的时候,恰好旁边那壮硕警察又接到了一个电话。
“女士,你慢点说,说清楚。”壮硕警察问道,“你是说,你看见了一个裸男?”
麦明河也是俗人,耳朵马上立起来了。谁能不立呢。
壮硕警察下一句话,让她耳朵都快拉长贴上去了。
“啊?什么?你确定吗?……他浑身上下光秃秃,没有毛发,也没有……唔,也没有生(殖)器?”
连做登记的女警都停下了手,与麦明河一起呆呆望着接电话的警察。
“好好,我知道了,你绝对没有看错……哦,他还跟你搭话了。说什么了?”
那警察似乎也目瞪口呆,只会复述了。
“他跟你说,‘我死里逃生,经历如此宝贵,肯定可以换来大笔财富,你要不要跟我约会,表现好的话赏你做我老婆’——他真是这么说的?”
女警嗤了一声,注意力重新转回到麦明河身上。
“我说什么来着,我做这么多年,没少看见怪人。”
她将AI图片摆在桌上,看着电脑,皱起眉头。“唔……你说他叫伊文·威斯顿?你确定这个名字没错?”
麦明河心里一跳,但只能说:“没错。”
“什么时候不见的?”
听说要失踪24小时才能报案,而且伊文表面上是一个有自主行动能力的男性成年人……麦明河只好尽量把时间抻长了说:“快两天了。”
她早想过,要是警局不把报案当一回事,她就得努力添油加醋,把事情往严重了说;但她却没想到,女警一下子抿紧了嘴,目光沉沉地扫了她一眼,告诉她等等,随即抓起了电话。
……怎么回事?
麦明河不得其解,也只好等着她电话接通。
旁边不远处,壮硕警察仍在问情况:“在哪儿看见的?……噢,福利住宅工地……就是凯因街那一片了?”
女警电话正巧也接通了,但她低着头,以很轻的声音,只迅速说了一句:“有人来报案,说伊文·威斯顿两天前从她家失踪了。”
难道警局已经认识伊文这个人了?他早有案底不成?
麦明河的注意力一时被分成了两头:一边是女警挂上电话,转头来问她详细情况;一边是那壮硕警察对电话里说了一句什么。
“啊?下城区?你不是说福利住宅工地吗?”壮硕男警对电话里问道,“工地就是凯恩街,女士,你一定搞错了……”
“他不见之前穿什么衣服,你描述一下,”女警说。
麦明河难以解释心中隐约的异样感——简直好像有什么事情,是她不知道的;因为她来了,就接上了齿轮,开始慢慢地转起来了。
她若无其事地答了问题,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对不起,请问你们洗手间在哪里?我去去就回。”
“我带你去吧,”
一个女声冷不丁地从她背后响了起来。
麦明河扭过头,看见一个深肤色、窄长脸,模样干练的中年女人——穿着的制服上,似乎显示出她警衔不低。
“局长,”女警叫了一声。
第353章 双拼视角一屋二人三声
……有问题。
看眼下这个情况,问题恐怕很严重。
然而究竟她一头撞进了什么事里,麦明河却实在想不出来。
她感觉自己现在就像盲眼行走在黑夜里,四周潜伏着一片片屏息盯着她的观众。所有人都知道她即将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唯独麦明河自己不知道。
警局把她当成潜在嫌犯了吗?
自己只是声称要上一个厕所罢了,“正巧路过”的局长就要亲自带她去;她连连道谢婉拒,局长却好像听不懂似的,客客气气地说自己反正也去,顺路,不如一起走。
堂堂局长,紧随着麦明河走进一楼大厅公用洗手间。
她走进隔间时,局长站在门外;等她从隔间里出来洗手,局长就站在洗手池旁。
洗手时,镜中自己的表情神色,只能勉强算是平静。
等麦明河在洗手间里做了一圈无用功、终于又转出来之后,局长阿什利·裴吉冲她一笑,示意她先别走。“我听说你来报的案子了,我很感兴趣。你不介意来跟我聊一聊吧?”
麦明河当然不会因为对方说得客气,就误以为自己真有说不的余地。
“去审讯室吗?”她试探着问道。
阿什利局长倒是亲切,又冲她一笑:“你也不是嫌犯,去审讯室干什么?去我办公室聊吧,在二楼。”
按理说,麦明河什么也没干,不必怕警察谈话。但是天知道伊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巢穴让她救起来的是一个连环杀手——欸呀,伊文不会正是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一个地铁连环杀手吧?
麦明河一路惴惴不安地瞎猜,跟着局长进了楼上办公室,看着阿什利将门关上,放下了百叶窗帘。
……世事再怎么巨变,警察局长也不能在办公室里把她杀了,麦明河安慰自己道,外面人来人往的呢。
阿什利走到桌后,转过身,好像正准备招呼她坐下,却忽然不动了。
她定定地看着麦明河,脖子像是热刀上融开的一块黄油,渐渐向前滑下来,脸一点点往前伸,伸向了麦明河——伸到脖子伸不动时,就停住了。
麦明河压下砰砰心跳,使劲咽了一下嗓子。
是她多心了,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荒唐猜测,差点转身夺门而出——阿什利局长的脖子又不是真用黄油做的,当然不可能一直那么往前滑。
“怎、怎么了?”
阿什利仍在死死望着麦明河,仿佛从忽然黏厚滞流的空气中,听见了别人听不见的天歌,嘴巴都轻轻张开了,更显一张脸越发窄长。
麦明河被她盯着,一时之间,既不敢将目光从阿什利局长身上移开,又想四下看一圈——因为她不知怎么突然狐疑起来,觉得房间里好像多了第三人。
“……局长?”
“噢,噢,不好意思。”阿什利回过神,脑袋重新返回锁骨上方。“我看你眼熟,有点像我一个朋友。你坐吧。”
仿佛有一个压着她的东西拿掉了,麦明河迅速扫视一圈;房间里确实只有她和局长两人。
“你叫麦明河,是吧?”阿什利看了一眼电脑,问道:“你与伊文·威斯顿认识多久了?”
现在才终于像个警察问话的样子了……麦明河松了口气。“没多久,他怎么了?”
“没多久是多久?”
警察跟猎人有一个共性,抓住一个线头,就想顺着线头牵出一头牛。
“……两周。”
阿什利突然破颜一笑——下半张脸仿佛碎成三块,又聚拢回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懂了。”她点点头,问道:“你对他的危险性,清楚多少?你知道他身上是带案底的吗?”
果然是这样?麦明河心里叹了一句。巢穴让她救上来的,果然是一个罪犯……来警局倒成了自投罗网。
“我什么也不清楚。”
“他是一个具有高度危险性、且不信任任何人的杀人犯。恕我直言,你的故事里漏洞实在太多了。你与他认识两周,就肯让他借住,他竟也不怕让你发现他的秘密。我不得不怀疑,你在他犯下的案子里,是否也扮演了一个——”
阿什利一番话说到这儿时,麦明河已经隐隐开始焦躁了——她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被警察怀疑自己犯了案,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否认干净——然而不等她开口,阿什利桌上电话却先一步响了起来,打断了对话。
“你等等,”阿什利说着,接起电话:“喂?”
麦明河一肚子着急,却苦于此时一个字也不能说;她听不见电话里的声音,只能等阿什利先讲完电话。
阿什利紧紧抿着嘴,没有说话,听了一会儿,却忽然扫了麦明河一眼。
咦?
电话跟自己有关吗?
“好的,我知道了……嗯,有你作保,我是放心的。”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说:“你怎么消息这么灵通?”
不知道电话里又说了什么,阿什利“嗯”了几声,很快就挂上了电话;她双手交握,神色复杂地看着麦明河。
这是怎么了?
阿什利冷不丁地问道:“你认识柴司·门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