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文刚苏醒就受了不少舟车劳顿,很快就重新昏睡过去了,她甚至都没来得及问他要不要喝水。
“哇,”
明明是很寻常的老旧公寓,海芦苇却像是进了游乐园,伸着脖子看她屋里的摆设:“这个我小时候见过!欸呀,这杂志早就停刊了吧,嚯,1999年的……你知道吗,我其实都没有用过有答录机的电话,我只见我父母以前用过……”
“你有点边界感吧,”艾梅粒训了他一句。
“我们是生死之交,和你不一样。”海芦苇耷拉着脸说。“你自己不也去屋里拿了一把椅子出来吗?”
“那是因为我要留下来,一起看着这个家伙。”艾梅粒朝沙发上的伊文一抬下巴。“等他什么时候回自己家,我再走。”
麦明河脑袋都大了。
家里多了三个人,简直连转身余地都快没有了,要是艾梅粒也住下来,麦明河都想自己搬出去了——她好说歹说,拍胸脯保证,又同意艾梅粒一会儿给她送武器来,甚至还当着她面,叫了一个换锁师傅上门给卧室加锁,这才终于叫艾梅粒勉强满意了。
“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艾梅粒板着脸说,“我一个小时内就会把武器送来。你自己小心点。”
……如果自己有儿女,又有了孙辈,或许她的儿孙就会是这样,看她什么都不放心吧。
麦明河关上大门那一刻,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得无以复加的人。
她孤身过了大半辈子,就像在蒙尘角落里逐渐枯萎下去的野草。但到了生命末尾,不仅重新见到了光、有了重活一次的机会,还有了……该说是朋友吗?
不知道。朋友看朋友,也不能跟看自家孩子似的吧。
怀着感激之心,就连伊文看着也让人舒服多了。
谁知道呢?说不定等他恢复以后,也是一个正常健康、讨人喜欢的孩子呢。
麦明河给他备了水和药,又去做了午饭,给病号单独做了一碗鸡汤面;灶台有好几年没有点燃过了,煤气竟还好用。自从成为猎人以来,还是头一回,她又拾起了日常。
等艾梅粒来放下一大袋子各式武器——这孩子也不怕在路上让警察抓着——又过了一两小时,伊文才终于从昏睡中醒了。
麦明河那时正坐在一把摇椅里,膝盖上摊开一本书,但心思早就漫漫扬扬,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去;她坐着坐着,忽然有点不大舒服,总觉自己右侧面孔热热的,好像有蚂蚁在爬。
她伸手摸了几下脸,什么也没有。
右手边就是沙发,伊文正躺在沙发上昏睡。
麦明河转过头,看见伊文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她也一动没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在她目光下,不知过了多久,伊文微微动了动身子,呻吟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二人目光碰上了。
“你醒了?”麦明河吞回了原本想说出口的那一句话。“还记得我吧?”
伊文似乎想笑一下,但面颊肌肉收缩的幅度不够,看起来像是痉挛了一下。“我记得……你救了我。”
“那你记得自己是怎么落水、何时落水的吗?”她怀着希望问道。
《伪像报告》叫她帮助伊文重归正轨——该不会连记忆也要恢复吧?那天知道得要多久?
果然,伊文摇摇头,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给你做了吃的,我去拿。”麦明河站起身,说:“桌上有水,等吃了饭再吃药。”
“……谢谢,”
等她回来时,伊文已从沙发上坐起来了,他一手包在吊挂带里,眼珠随着她放下汤碗的手,一路游进了鸡汤里。“我正好饿了。”
虽然说着饿了,他却不怎么急着吃饭,拿起勺子,搅了两下就停住了,人仍旧直直坐着。
“是坐得不舒服?”麦明河问道。
因为沙发与茶几高度相差无几,人如果坐在沙发上,在茶几上吃饭,就得伏下身子、窝起来吃了——她原本以为是伊文伤势阻碍他弯腰,但转念一想,又记起他腰腹都没受伤。
“不,挺舒服的,我没事。”
伊文看了看他举在半空里的勺子,又低头看看茶几上的汤碗。最后,他望向了麦明河。
“那就吃呀,”麦明河鼓励道。
伊文将勺子扎进汤里,以握刀柄的方式抓着勺子把,挖土似的,起一勺汤。他仍然笔直坐着,勺子不得不在空中划出长长一个半圆,去靠他的嘴。
“腰不能弯吗?”麦明河问道。
伊文半张着嘴,勺子顿在脸前面,看了她一眼。“你不用管我,我这样吃饭习惯了。”
麦明河咳了一声,转身重新走向摇椅;不过是三四步的距离,她还没有走到椅子前坐下,伊文在身后说:“我吃饱了。”
麦明河迅速一转身。
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只空碗——但是当然,那不可能。
鸡汤端上来才不过一两分钟;当然还是满满的一碗。
“我胃口不好,吃几口就够了。”伊文解释了一句,眼睛直直落在她身上。“可能是因为伤重吧。”
麦明河没有劝。
“那你吃药休息,我去厨房收拾收拾。”
她端着一碗看起来压根没有动过的鸡汤面,走回厨房,踩得木地板吱嘎一响。
老式厨房并不是开放式设计,有墙有门;她特地没有把门关严,留了一条缝。
她打开水龙头,把锅子沉沉一声放进水槽里,又拉开抽屉、用叉子敲碗……在种种声响里,麦明河悄悄走回房门边,往客厅里扫了一眼。
伊文仍然笔直坐在沙发上,慢慢张开嘴巴。
又闭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咬肌,想了想,再次张开嘴巴,闭上。
这一次他脸颊上咬肌一鼓。
伊文似乎满意了,点点头,如此又来回了几次。
麦明河愣了几秒,脑子还没明白过来,汗毛先一步竖起来了——恍悟随后才浮起来。
……伊文在演练咀嚼。
第343章 麦明河今日也要为公共安全负责
整整一个晚上,伊文一直在看电视。
卧室里仍充斥着老年人的气味与药味;枕头底下却是一把艾梅粒给她的枪。麦明河躺在床上,看着门缝下碎片摇荡的暗光,听着电视里的人音量时起时伏。
“……新门店正式营业啦!开业优惠、本周特价、千种新商品……”
“你对我撒谎了,你明明说过,你不会去做那件事的……”
“……警长,我们发现了新线索……”
“……对于压制抗议活动一事的批评质疑达到高峰……”
电视音量不大;当伊文偶尔跟着电视台词,喃喃地复述练习时,声音就更低了,麦明河屏息听了几次,才终于确认他在干什么。
她也不知道自己一直熬到几点,才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夜她睡得极不安稳,碎块似的梦反复交叠,梦见卧室新安上的门锁被人砸了,门被推开了。伊文站在门口,却没有进来——他就一直站在门口,一直看着她,一直在练习着咀嚼。
只是在梦里,他练着练着,好像就忘了咀嚼的步骤;嘴巴保持着张裂,仿佛一个凿进脸内的黑洞。
伊文忘记闭上嘴了,但仍然在一直看着麦明河。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却醒不过来,一直到窗外亮起晨光,才终于努力睁开了眼;头脑昏昏沉沉,简直像是没睡一样——但卧室门仍关着,屋里只有麦明河一个人。
12月3日,6:25AM。这么早,怪不得难受。
麦明河侧耳听了听。
屋外很安静,电视被关上了,或许伊文也需要睡觉吧?
她把枪塞进睡裤裤腰里,慢慢站起身,尽量没出声地走到门前,拉开一条门缝。
客厅沙发上空空的,没有人。
咦?
去上厕所了?去厨房了?不会是出门了吧?
不能让他到处走——不是因为伊文伤重,她考虑的是黑摩尔市市民。
麦明河打开门,几步走进客厅,目光和身子一起,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这一圈扫视的终点上,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杂物室门口,后背对着她。
她终于没忍住惊叫了一声,往后倒跌几步:“你在干什么?”
伊文站得离门很近,脸好像都快要贴上去了。
听见麦明河质问,他似乎终于意识到旁边有人在,上半身从盆骨上慢慢地拧过来,转头看着麦明河。
“吓到你了吗?”比起昨天,他口齿清楚了不少。“对不起,我看到这里有一个房间……”
然后呢?看到有一个房间,就会一直呆呆站在门口,盯着门板一动不动吗?
“你站这儿多久了?”麦明河问道。
“没多久,”伊文答道,“我就出了半分钟的神,你就出来了。”
出神了半分钟……麦明河回想自己刚才下床开门这一过程,确实不超过半分钟,没法肯定地说他在撒谎。
欸?等等。
麦明河知道伊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但她在那一刻,实在难以控制自己,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卧室房门。
……她刚才下床开门时,少了关键一步。
门锁是昨天新安的,麦明河以前一个人住,在昨晚之前从没锁过卧室门,所以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她刚才没有开锁,就直接把门拉开了。
怎么回事?那个梦——
麦明河大步走过去,迅速检查了一遍门锁;但门锁好好的,没有破坏痕迹。
……难道是她以为自己上锁了,实际上却忘了吗?
“这间房是干什么的?”伊文冷不丁地问道,将她的心神拽了过去。
“啊?”麦明河一时没反应过来,“我就放点杂物……”
“好大的味道啊,”伊文重新转过头去,贴着门说。
怎么这么没礼貌?能有你身上味儿大吗?
麦明河忍回一句话,勉强解释道:“可能旧东西多……”
话没说完,她停了下来。
没错,她刚才没听错——她停下来没多久,伊文就再一次对着门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杂物间透出来的气味,一滴不剩全部吸进肺里、血里。
带着几分不舍似的,他把气一点点吐了出去。
“旧东西?”伊文把一只手放在门把手上,似乎想开门,但始终没拧它。“多旧的东西?有多少?”
“有的都堆了几十年了……”麦明河一时不明白,他关心杂物间干什么。“没有值钱东西,又乱又多,我也很少进去。”
他不会是想要进去吧?
那房间里确实除了不值钱杂物,什么也没有,但他刚才那一口吸气,总叫人觉得不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