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242节

  “那年你多大?在读大三,是吧?已经能在家派中独当一面了。”

  那时柴司早已接受了自己的好运气。

  他一定是不知怎么,把别人的好运气都吸过来了:他用车祸中消失的妈妈,换来骨折轻伤;又借她的死亡,挤进优裕的上流生活;代替达米安,一辈子不必进巢穴拼命冒险。

  既然这样,就不必有什么顾忌了。

  他可以把这条命肆无忌惮地扔在人世里,看看它能激起多高风浪。

  还不满二十岁时,柴司开始参与家派运作。

  他活在仅有二十岁的躯壳里,像是穿着不属于他的,偷来的一套衣服,有时甚至会为镜中自己的年轻而惊讶。

  但别人看了,却只以为他是一个走了大运的毛头小子。

  从凯罗南时代的老一辈猎人那儿夺过权力与影响力,又是另一段经历了——凯叔对此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讲起来,甚至还补充了许多柴司当年不知情的细节——对于这一种较量斗争,柴司倒是得心应手。

  说得心应手或许也不准确;那一段经历如今回想起来,就像给庭院除杂草。

  费时费力,不得不做,有时得用点心思,仅此而已。

  自从十三岁之后,世上很少再有什么事情,能叫他慌张不安,怅然无措;也很少有什么底线原则,是他无法破坏的了。

  当一个人像断裂岩石一样,坚硬锋利、无动于衷时,他就会变成噩梦一样的敌人。

  “我曾经对你的做法心存迟疑……但是我想,让你放手去试,没有什么坏处。时间证明,你找出了一条不是任何人都能走的路。”

  几年时间,凯家猎人就换了一批新鲜血液,作风变得凌厉强硬。

  在猎人家派纷纷转型成现代公司、采用合同制的时候,凯家却反其道而行,迅速变成另一个极端:

  从挑选核心猎人开始,以自己为首,柴司渐渐制造出了一群鬣狗——彼此之间是绝对的、忠诚的同伴,拧在一起出击时,世上没有他们不敢、或不能撕碎的猎物。

  为了这一点,他必须找出正确的那一类人。

  背景,经历,性格……他必须将手伸进一个人的生命深处,闻嗅对方的气味,咬开对方的外壳;如此这般,一一找出散落人世间的鬣狗。

  事实证明,他似乎对此颇具天分。

  凯家核心猎人的行事作风,与黑帮一样凶狠凌厉,却不像黑帮一样明目张胆地违反人世法律——当其他猎人考量效率和业绩的时候,凯家猎人却可以前前后后花上三十几天、派出一波一波猎人,进巢穴入人世,追踪紧咬,只是因为一个凯家人在陷阱里时被某个家派害了一把。

  一旦建立“得罪谁也别得罪凯家”的名声,就像给一把老刀开了新刃,切进猎人世界,为凯家划出了一块无形领地。

  柴司没有通路,所以要比其他人更狠、更敏锐、更有决断——他这一辈子,大概都要靠运气和狠劲,去弥补自己的无能。

  “有时候,你甚至叫我也害怕。”

  凯叔的声音,柴司的脚步,一起顿了顿。

  “你是我剩下的唯一一个儿子。我已经老了。同样的事,我大概受不住再来一次了……而你,似乎愿意拿命换任何东西。重要的,不重要的,信息,线索,伪像,任务……一个手下人的命。”

  韩六月。

  随着柴司逐渐恢复成原本的自己,他对韩六月的记忆也一个勾着一个地全回来了。

  自己出去以后,怎么把她找回来?

  如果用凯叔的办法,对黑暗中反复呼唤,讲述,帮她想起自己是谁……足够将她的神智带回来吗?

  柴司站住脚,回头看了一眼茫茫黑暗。

  他的思绪一停,被短暂空白攥住了心神。

  ……黑暗背后,黑暗深处,有人在。

  好像有人正站在身后,不知站了多久。

  柴司定睛再望去时,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看错了吗?那个老妇人莫非一直在跟踪自己?

  “柴司,”远方,凯叔正低低地说:“是时候回来了。”

  ……知道了,凯叔。

  柴司转过头,循着声音来源方向,重新抬起脚步。

  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凯叔下一句话,却似乎不是对他说的了——“这样,他就听得见了吗?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还来得及吗?”

  凯罗南嗓音干燥嘶哑,似乎不停不歇地说了太久的话。

  另一个女声答道:“我不知道……我陪你一起等。”

  那声音很耳熟,好像前不久还听见过一次……

  是麦明河。

  她刚才不是还在巢穴里,与娑北花一起逃离陷阱么?怎么会跑到凯叔身边去?

  在他魂不守舍的时候,世界又往前走了多久?

  柴司加快脚步,让黑暗一波一波从身上流荡击打过去,就像是即将溺死在黑暗海底的人,挣扎着朝天光游去——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生中,到底有几次重生的机会,他想,大概不必担心机会用完。

  毕竟他运气一向绝佳。

  一开始,是乍然亮在眼睛里的光;那一刻,他突然懂了新生儿被投入一个陌生世界里的恐惧。

  他要脱离无知无觉,没有记忆的黑暗了。

  妈妈,我又要落入那一个人世里去了。

  随后,是一只紧紧握疼了他的大手;有人轻轻抽了一口凉气。有脚步声,有色彩,空气有了温度和气味——有人低低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子。”

  天花板从头上倾斜着滑落,地板升起来迎接他的身体——当柴司意识到自己正在往后栽倒时,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后背。

  他再一次倒在凯叔的胳膊里。

  上一次,是他五岁的时候;这一次,他已经人高马大,连凯叔也没能托稳他,被他砸得脚步踉跄,终于还是半托半扶着,让他坐在了地上。

  柴司眨了眨眼,愣愣地怔忡了一会儿。

  他低下头,发现自己依然穿着同样一身衣服;面前依然是同样一具人形黑洞。

  “起来,”凯叔说。

  柴司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一起身,他才发现自己两个膝盖几乎像是要放弃、要碎裂一样,有一瞬间,他以为双腿会像大楼倒塌一样,向后折成两半。

  附近有一把空椅子,他踉跄地跌坐进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应该正是凯叔呼唤他时坐的椅子。

  “你回来了,”麦明河柔和地说,在他身边弯下腰,问道:“感觉怎么样?”

  她似乎总算控制住自己,没有把一只手放到柴司额头上测体温。

  柴司怔怔地看着她,目光又转到了凯叔身上。

  现在不是时候,他知道;他有许许多多的问题,比如他消失了多久,比如凯叔怎么知道应该如何唤回他,或者韩六月是否能以同样的方法救回来……

  每一个问题,都比他舌尖上的那一个更重要、更紧急;更何况,麦明河也在场——即使她可能是自己获救的原因,到底也是一个外人。

  但是柴司依然问了。

  他从很小的时候起,从远远看见妈妈朝公寓楼走来的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冷静聪明的人。

  “凯叔……当年你救下我的时候,我妈妈……已经死了吗?”

  五岁的柴司,好像一个纠缠不散的鬼魂,躲在三十岁的躯壳里,透过他见过太多血腥的眼睛,颤颤地望着凯叔。

  他一直存在着一份妈妈将他交托给凯叔的记忆;但是当凯叔叙述往事时,他却说黛菊·门罗那时已经死了。

  “是的。”凯罗南沉沉地说。“我抵抗居民时,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原来那时的柴司·门罗,只是躺在妈妈对面,一直看着她。想象着妈妈安慰他时,会说什么话。

  妈妈并没有将他交托给凯叔……她来不及,没有机会。

  但是那重要吗?

  柴司慢慢伏下腰,不知自己是为了谁,又是为了什么,无声地哭;手掌压住面庞,眼泪流下掌心,呼吸困在方寸之间。

  他是回来了,这个人世。

  或许他这一生,就是在不停地向凯罗南欠下一条又一条自己的命。

第282章 柴司藏在一些细节里的事

  “是这个吗?”

  柴司拧开一支小圆管,一支印着丝丝缕缕细痕的口红膏体升起来,伸进二人目光里。

  “就是这个!”麦明河激动得一下子站起身,撞得身后椅子哐啷一声。

  “我没有找到盖子。”

  即使已喝了好几杯水,柴司说话时,依然感觉喉咙里像有砂纸摩擦。他在黑渊里迷失了足足五天;回来以后,浑身都像是被卡车碾过一样,又疲又饥又累又痛。

  “没关系,盖子在我这儿,你看——一定是当时被那个伪像抓进去时,分离开的。”

  麦明河好像下意识地想证明自己真是失主本人,还掏出了口红盖子给他看。

  柴司看了看手中口红,又看了看那一张亮着期待的脸。

  “还给你可以,但你不能卖给府太蓝”这句话,冲上喉咙,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没有资格要求麦明河的口红卖给谁,或不卖给谁。

  换作五天之前,在他还没进入“黑渊带”时,柴司一定不会轻易将口红还回去——他会估测一个合适价格,直接把钱给她;只有这样,才不会给府太蓝任何拿到口红的机会。

  反正是卖,卖给他不行吗?

  但是现在,这话却说不出口了——即使是在柴司提出要买口红,她却温和地摇了摇头之后。

  他心想,麦明河不适合当一个猎人。

  当她大可以自己逃离巢穴陷阱时,她却想方设法带上了娑北花,和另一个名叫艾梅粒的面试猎人;她曾告诉过娑北花,自己身上缠着一个珍贵伪像,却还是为了救下柴司和韩六月,孤身进了凯家。

  要说她一次也没想过,凯家可能会对她下手、抢走她的伪像,柴司是绝不信的——麦明河不傻。

  但她依然来了。

  仿佛她对人世、对人,抱有一种近乎天然的信任;仿佛她与世界协定好了,这一辈子,下一辈子,都要在光亮地方行走。

  ……算了。

  如果这个口红落入了府太蓝手里,那么他到时就再应对府太蓝吧。

  柴司将口红递了过去。

  麦明河轻轻接过口红,将盖子“喀”一声合上,那一刻,似乎终于落定了一块心事,面上神色既像是喜悦,又像是不敢置信。

  “谢谢你……如果你不肯还给我,那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估计一开始就是听说了自己的名声,觉得要回去的希望不大,所以才偷偷潜进凯家的吧?当然,麦明河大概不会直说——

  “我听说过你的名声,哎哟,可是真不大好。”

  麦明河摇头感叹道,“按照你的名声来说,别说我只是给凯先生提供了一点消息,就算是我亲手救了你的命,你一回头也能恩将仇报。可如今一看,你这不是挺通情达理的吗?也不知道你以前都干什么了……”

  柴司看了她一眼。

  他本来还觉得不可思议,现在却觉得,眼前这一个年轻女人的年纪或许真是八十六岁——据说人老了,就会变得像个孩子一样,说话渐渐百无禁忌。

  还是换个话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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