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的身体都应该快要融化干净了才对,”它似乎碰见了一个想不通的难题,喃喃地说:“怎么回事?你哪来的手?哪来的手机?”
柴司低下头,但他能看见的依然只有一片黑暗。
他早就看不见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双手了,遑论手机这种身外之物?
在黑渊带中,最先化散、漂流出去的,似乎就是血肉与物质;等物质外壳四散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才是他的回忆与心神。
“衬衫,腰带,戒指,手表和一条银链……”
“什么?”老妇人问。
“和手机。”柴司小声说。
要回忆自己在进来时,身上都有什么,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吃力的事。
柴司还是借助娑北花的描述,才想起了自己进入人形黑洞时的那一幕;在这一基础上,他反反复复的思考,似乎变成了一种召唤,终于慢慢地把失散的回忆召唤回来了。
“我一开始,在用手机照明……”柴司喃喃地说。
只要不断去想,就能把失散的念头和回忆召唤回来。
那如果他不断去想一个物件,能把那物件本身召唤回来吗?
他回忆着自己的手,那双比起日常生活用品来说太大的手;手指长度,骨节宽度,手背上的白色伤疤。他用心神一次次向黑暗召唤,召唤着属于自己的血肉与……手机。
柴司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把手与手机召唤回来。
他只是反复想象着这件事:他举起手机,在屏幕上打字,亮给麦明河看。
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不知道麦明河究竟有没有看见提示;那一小片色彩与光亮早已消失了,他被重新抛进层层叠叠纠缠翻滚的黑暗里,等他一回神,发现连那个老妇人都已不知所踪。
……似乎是看柴司没用了,就将他一个人抛下了。
他再次独自站在黑暗里。
不,说独自是不对的,因为只有一个东西,哪怕是在黑渊带里也永远不会消散,就是陪伴了他一辈子的愧疚。
现在该怎么办呢?
在又一次复述、默念与回忆后,柴司抓紧了自己仅剩的血肉与心神,茫茫然地站在黑暗里。
既然一切都似乎恢复了最初状态,那就继续吧。
“……韩六月?”他喊道,“你在哪里?”
这一声喊,却不知怎么,忽然为他召来了一个记忆碎片;他想了想,发现那好像是麦明河的声音,不知是她什么时候说过的一句话。
“命运真是难以预料。”
他能想起的,只有麦明河的声音,像是半睡半醒时漂在黑暗里的一个梦。“……如果韩六月当初……”
韩六月当初怎么了?
“如果韩六月当初没有决定冒险,她就不会进入黑渊带。如果她没有进入黑渊带,柴司就不会跟进去……”
麦明河不知对谁叹了一口气,说:“柴司跟进去,才变成了我的‘路标’。否则我可能会永远困在楼梯间里……”
韩六月的决定间接地救了我一命,麦明河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我也想要把她和柴司救出来。
柴司定定地站在黑暗中。
这是他的幻想吗?还是真的发生过?
他是来救人的,好像直到现在,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也变成了需要被救的人。
他受过援助,但他似乎从未遇见过救赎。
柴司茫然地想,怎么救呢?他还有被救的可能吗?
救赎会从何而来?
他反复地默念这一大段回忆,怔怔地不知过去了多久,黑暗里慢慢波荡进来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承载在黑暗海浪上,漂散遥远、模模糊糊,一时间,柴司找不到它的来处。
只是……很熟悉,熟悉得令他想掉泪。
他循着声音,再次迈出脚步。
“……我自己当年也没有想到,机缘巧合去了一次洛城,会让我得到我这辈子最引以为荣的儿子。
“遇见你那一年,你只有五岁,正在深夜里恸哭。”
是凯叔。
第274章 柴司感恩节
人类之中,仅有1%天生具有通路。
这1%的人类,只有居住在千万人口以上的大都市时,才有机会打开通路。
机缘巧合下恰好满足条件、打开了通路进入巢穴,又能活着回来的人,十中无一。
如果按照这个几率计算,黛菊·门罗的死,是一种偶然下的必然。
从遇见车祸那一刻,黛菊·门罗的命运就被讽刺扎透了;但最讽刺之处在于,她死了,她的儿子才获得了原本努力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人生。
“……我来晚了一步,那时她早已没有呼吸了。等我好不容易将居民绳子切断,逼它重新退离人世之后,我以为你也死了。有起码半小时,你始终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路上,离她不远,四目相望。那时你在想什么呢?”
柴司正一步步地循着声音走去。
有时声音飘散太远,模糊了边缘,他就走错了方向,但是凯叔的叙述从未断过,始终会再次从身后响起来,带他转过身。
黑暗里,解离失散的、属于他的一部分记忆,仿佛受到召唤的游鱼,轻轻游回至身旁,碰一碰柴司——他用双手拢住流沙般的自己,一遍遍哑声回应着凯叔。
“我……我那时什么都没有想。”
他低声说,“只要我不哭,不动,不说话,不做下一步行动,世界就会停留在那一刻。五岁的我是这么相信的。只要世界停住,妈妈就会一直留在那儿,跟以前一样,一切都不变。”
从世俗标准而言,黛菊·门罗或许不是一个非常称职的母亲;她很少给孩子做饭,总是在打工,更别提什么开发学前智力。
柴司想象不出比她更好的妈妈。五岁时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葬礼结束之后,你姨母犹豫着,不知该把你留给当地福利系统,还是收养你,将你带去黑摩尔市。她年纪大了,生活不好,从头养育一个陌生的孩子确实太为难她。我那时还没有想过自己收养你。我只是告诉她,如果她把你带去黑摩尔市,我或许可以动用关系,为你安排一个好人家,而不是留在福利院里等抽签,或者在一个一个寄养家庭里轮转。”
或许是这一部分记忆还没回来,或许凯叔从没说过,对于柴司来说,他此刻是第一次听见当年自己离开洛城的过程。
“你还记得吗?你到了黑摩尔市以后,一开始住在你姨母那儿。”
柴司站在黑暗里,慢慢地想了一会儿,感到又有一小块碎片从深深黑暗里,朝他轻轻游过来。
碰上它的那一刻,他眼前又一次看见了姨母的陈旧公寓——公寓里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厚重的老人味,灯泡总像喘不上气,亮不透。他呆呆坐在电视机前,一坐就是一天。
即使是这样的记忆,柴司也珍重地将它拢住了。
“……你海姨听说之后,很不忍心,那时正逢感恩节,她叫我请你姨母带着你,来家里一起吃晚餐。她给你准备了礼物,你还记得吗?是一个组装小火箭。”
柴司浮起微笑,又落下去了。
“我记得,”他回应道,“我想起来了……我和达米安一起组装起来的。”
那时仍没有失去自己孩子的海姨,笑容盈盈地发亮。她夸柴司好看,词汇量多,五岁就认识这么多字,能自己看故事书了。
海姨那时看柴司时,正是一个顺遂富足的成年人,看待一个境况不幸的陌生小孩的眼神:善意,包容,慷慨……短暂。
毕竟只是一个陌生小孩,与她的人生不会长久交错地互相影响下去。
她的眼神里,染上疑心、猜忌和害怕,那都是以后的事了。
……巢穴统治游戏选手,杜鹃之子,柴司·门罗。
这一个记忆碎片冷不丁也回来了,扎得他轻轻一颤。
不喜欢它,但也是自己的记忆。
“……达米安特别喜欢你。”
凯叔的声音发颤了吗?
在被黑暗海浪一波一波推散的时候,即使有一点点遥远的颤抖,柴司大概也听不出来。
“他一直想要一个哥哥,虽然你只比他大一岁,但你比他沉稳多了。灾难总有这种力量,会把一个孩子推向成熟,把一个大人推向衰老。他非要拆你礼物,跟你一起玩,你也一点不烦,让他把礼物拆了,跟他玩得很高兴。”
“我哪有资格不让呢?”
凯叔应该听不见他。
柴司低声对黑暗说:“那一个晚上,我吃下去的晚饭,我闻见的蜡烛香气,我受到的爱护,获得的礼物……以及我的一条命,都是拜他父亲所赐。我那时就知道,达米安和我是不同的。我没有拒绝他的资格。”
“你们两人从第一次见面时,就投契亲近得像亲兄弟。”
“……我想,达米安也知道我没有资格拒绝他。但他并不经常利用这一点来逼我……”
“你姨母说,你自从离开家,就再也没和年龄相近的孩子一起玩过。你海姨当时立刻说,想什么时候来找达米安玩,随时过来……”
引狼入室。
多年以后有一天晚上,柴司站在幽暗走廊上,前方只有门下泄出来的一线光。门紧闭着,只能偶尔泄出他们二人争吵时,时不时抬高了的只言片语。
“……你说实话!我不信,我不傻……当年我究竟……引狼入室。”
柴司慢慢地弯下腰,膝盖磕在地板上,半蹲半跪,缩在走廊一角的黑暗里——噢,不对。他现在已经成年了,他正被困在“黑渊带”里。
凯叔的叙述声,像是一根抛进来的绳子,正把他一点点引出黑渊带……就像当年那个靠绳子进入人世的居民一样。
命运运转时,丝毫不顾忌其尖锐的棱角。
“那时我刚买了宅子,离黑摩尔市市区挺远。你和达米安玩了很久,海蓝建议你姨母留宿下来,第二天再回去。正是那一天晚上,你在书房里找到了我。”
柴司安静地听着,等待着那一段记忆被召唤回来。
……对了,凯叔怎么知道,叙述可以帮他找回失散的碎片?
连他自己,都是不久之前才刚刚发现,可以通过反复思考召回碎片的。
凯叔知道他在黑渊带里,快要化散了……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那时像个小大人一样,爬上书桌对面的椅子,坐得规规整整。我说,已经十二点半了,你不睡觉吗?”
“……‘有一件事,我想弄明白。’”
柴司,与当年五岁的柴司,一起回答道。
“我怎么去巢穴?”五岁的柴司紧紧地盯着凯罗南,说:“你一定去过,对不对?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我长到几岁才能去?”
“谁告诉你‘巢穴’的?”凯罗南扬起一侧眉毛。
自从来到黑摩尔市,柴司无事可做。他坐在公寓里,把母亲之死那一夜,自己听见的每一句话,都反反复复地在脑子里过了很多次。
他不肯去想妈妈的恐惧与怒吼,他只想着居民当时说的话。
他凭音节在词典里找单词,拣着对话碎片问过姨母,偶尔还从电视剧里受到过启发。
“世界上存在一个很多人都去不了的地方,叫‘巢穴’。那个地方生活着很多自称‘居民’的妖怪。它们一般来不了我们这儿,可是有很多人类却能去巢穴,因为人类有通路。”
他把自己分析的全说了。
“你怎么知道我去过?”
柴司说到这儿有点结巴,但他对自己的结论充满信心。“你……反正我知道,你一定有通路。你一定去过巢穴,我知道的!那个妖怪,一般人对付不了,可是你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