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234节

  “什么我们要逼你跳下去啊,可太不识好人心了。跳下去,你们就会变成居民,看见了吧,变成那样好吓人、好吓人的呀。”

  “……你这可是有点乌鸦说猪黑了。”

  麦明河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背靠在墙沿上。“如果我们不下楼,又怎么在楼梯间里……‘幸福地生活下去’?”

  “很简单,跟我们来就行了。走在我们之中,被我们的温暖拥抱包围护送着,和我们一起走下楼,一节一节台阶往下走啊走啊走啊走啊走啊……一切恐惧都会在水泥里消失。和平,宁静,安稳……”

  娑北花似乎很不愿意听,打断了它,向麦明河问道:“你又不可能真留下来跟它们走,你问这话做什么?”

  “巢穴给了我们两条路。”麦明河低声说:“……两条都是死路。”

  反对派难道已经有如此力量,为了剿杀她,可以彻底改变巢穴规则,连一点生路都不给她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一上来就杀了她呢?

  “你说错了。对我来说,两条都是死路。”

  娑北花从鼻子里嗤了一声,说:“我留在楼梯间是个死,可是如果跳出去,罗伯特的下场就是我的未来。他被自己变形后的状态吞噬了,所以我可能也一样要倒霉。可你不必担心啊,你不是已经恢复原状了吗?”

  说着,她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蛇尾和麦明河的头脸。

  麦明河一怔,乌云缠绕的脑海里仿佛打过一道闪电,隐隐一亮。

  “等等,不对。你这话让我……”她盯着楼下,喃喃说:“让我想想。”

  “要想快想,”娑北花的声音,仿佛是一道被枕头紧紧捂闷住的尖叫。“我们马上要没时间了。”

  麦明河抬起头,明白了。

  她跟三排鼻孔大眼瞪小眼小眼小眼地互看了几秒。

  在它身后,不知多少人脸都正走上楼梯、走下楼梯,一步一步往二人身边靠拢。

  假如被它们包围住,被它们推挤着开始往楼下走,那么走着走着,不就要渐渐变成它们之中一员了吗?

  果然……

  不管是这些“人”的出现也好,此刻步步紧逼也好,似乎都是为了要逼麦明河从楼上跳下去。

  罗伯特的下场,乍一看好像是为了告诉她们,楼下也是死路;但实际上不是在暗示麦明河,告诉她,她已经恢复了原状,所以跳下去也没关系吗?

  这样一来,巢穴似乎在利用各种方式,威逼利诱地想让麦明河跳下楼。

  “……那你是什么意思?”

  娑北花听完这几句话时,已经被人群给挡得严严实实了。“你也和我一样,不能跳下楼?”

  她大概与麦明河一样,都正紧紧扒着墙沿,免得被它们推下楼;周围不知多少张荒腔走板的脸上,都浮动着同一种热切。

  “不,”麦明河扬声说,“我们唯一的生路,恐怕就是从这儿跳下去。”

  “你在说什么?”

  “巢穴想逼我们去做的事,我们一定不会去做对吧?”麦明河加快语速,急急地说:“那么如果它逼我们往生路上走,我们岂不就会主动避开生路了吗?”

  “那它还有可能预见到你这一种想法,故意把你往死路上逼呢。”

  “对,但是你忘了,这里是柴司出现的楼层。所以这一层外的世界,应该就是我们来的那一个现实。如果你觉得这一点还不够,还想再求一个佐证——你不是身上有发报器吗?凯家猎人可以顺着信号找到它,是不是?”

  娑北花一顿。“你的意思是……”

  “扔出去,”麦明河说。

  娑北花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很快,一个小小的黑色发报器就被抛出了墙外。

  “接下来,我们尽可能地等一会儿,”麦明河看着周围的人脸,说:“看看凯家猎人会不会循着发报器出现在楼外。”

  要在人群中等凯家猎人露面,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尽管力道不重,但此时有好几只手,正拨拉着麦明河的胳膊,想要把她从墙边拽进人群里来。

  拨几下,麦明河不动,它们便再来抓;每一下,都比上一次使的劲道稍稍大点。

  还有人正趴在地上,小声劝告她的脚腕,别再原地站着不动了,过来吧,只要过来,有许多脚腕喜欢的事物在等着它们——听起来很可笑,直到麦明河忽然感觉到自己右脚一抽,好像真的要迈步出去似的,浑身冷汗都下来了,赶紧死死站稳了脚跟。

  娑北花忽然低声喝骂了一句“别碰我”,在窸窣几下后,一个“人”忽然身子一歪,从断墙处跌了下去——那“人”落进草丛里,仿佛被大地吞没一样,再无痕迹。

  “……不见了。”

  隔着许多满面笑容的脸,娑北花扬声说:“那家伙跌下去就消失了。就算这样,你还是要说我们应该跳下去吗?”

  麦明河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罗伯特从没有思考过他的状态。我想那对他来说,天经地义,习以为常,被生理、文化和社会一起或明或暗地鼓励着,好像满足它,是这个世界理该背负的责任。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审视它,认识它,或者超越它。”

  她早就看不见艾梅粒了,但她依然往后者所在之处看了一眼。

  “变形,好像是针对着我们的欲望和弱点来的。想要从这儿跳下去,但不步上罗伯特的后尘,我只能想到一个办法。”

  抵抗形变。

  她扬声喊道:“艾梅粒,你还能听见吗?”

  过了好一会儿,从无数肢体、人脸、手掌之后,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嗯”。

  那个孩子,好像很痛恨“弱”。

  她给自己包上一层厚厚的壳,拒绝对人施以援手,也决不指望别人帮助,仿佛这就是一个强者的定义。

  ……麦明河的恐惧,比她更甚。

  “如果我们对自己的欲望、恐惧低头屈服了,就会在这种形变状态下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我不知道仅仅改变自己,到底能不能抵抗巢穴的影响……但是我想,无论到了什么时候,这都值得试一试。”

  麦明河伸手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比闯入巢穴、比一头扎进陷阱,要冒更大的险,需要更大的勇气——仅仅是想一想,她的害怕,她的不情愿,就几乎要淹没她了。

  “……既然是我的主意,就让我先来吧。

  “我没有恢复原状。这副年轻的身体,就是我的形变,因为它不是我的原本状态。

  “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恐惧的事,就是失去这具年轻身体;我最大的欲望,就是死死拥抱住它。”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要掉眼泪。为什么声音会发颤。

  “我好像一个死刑缓刑犯,被一个珍贵伪像给短暂地带回了人世。因为我今年已经八十六岁了。相信我……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永远沉浸在这份虚幻的青春里。”

  我的天,麦明河剧情终于要写完了,这一部分居然写了这么久,我自己都吃惊……

第273章 柴司救与被救

  柴司不记得自己对于女人的审美喜好了,也不记得一般人认为什么样的人算是美人。

  但是他想,蹲在附近黑暗深处的那一个人,应该不会被任何人称之为“好看”。

  他必须要反复回忆,不断围堵着这个念头,以免它也从他体内逃走——娑北花刚才谈起韩六月时,说过一句,“她原本是那么好看的一个人”。

  柴司当时忍不住,朝蹲在黑暗里的老妇人看了一眼。

  娑北花描述的,肯定是另外一个人。

  柴司心想,一定要记住这一点,以及随之而来的结论:自己身旁的人,好像不是韩六月。

  ……而且,那人真在自己身旁吗?

  那个叫麦明河的女人说,自己所处之所,似乎是隔在巢穴与人世之间的一道黑渊。

  柴司还记得,那个“韩六月”对巢穴了如指掌,一直在前方为他引路,可是不管他怎么走,也走不近对方身边。

  是因为“韩六月”其实并不在黑渊带里吧?

  他跟着真正的韩六月进了黑渊带,如果蹲在地上的老妇人其实并未身处于黑渊带里,那对方一定不是韩六月。

  为什么对方不在黑渊带里,自己却又能看见她、与她交谈,柴司此时也有了猜想。

  在刚进来不久时,他好像离人世还很近。

  他从黑渊带里见过凯家大宅,还曾经往外伸出过手,碰了碰麦明河的肩膀,扔出去一只花瓶……他还记得,有一个餐馆里的男人似乎还看见了他,被他吓得撞翻了餐具。

  柴司确实走了很远的路,他已经有很久没见过人世了。

  他现在似乎离巢穴更近了。

  “韩六月”应该在巢穴里。

  柴司反复提醒自己,此时蹲在黑暗中、愤怒地尖声嚎叫的人,不是“韩六月”——应该是一个居民。

  它在巢穴里,进不来,所以自己也才过不去。

  柴司的思维散漫漂荡着,就像被黑色海浪一波波向外卷走的骨灰;但他依然努力用双手拢住心神——有时候,一个念头要重复好几遍,他才能接上下一个念头。

  以前对他来说如同呼吸一样自然的思考分析,如今却像是在泥沼流沙里前行,下一步如负千斤。

  更何况,柴司还得一遍遍地重复着这段回忆和思考,才能把它们牢牢系紧在身上,不至于化散漂远——人在读书时走了神,就是这样的,把上一句话看十次,才能去看下一句话。

  对……对,那个居民不知为何看见了自己,还给柴司安排了一条“路”,告诉他,只要顺着那条“路”走,就能铲除麦明河这个对凯家最大的威胁……

  “韩六月”说,可以把对方的形变改成木门镜子,还可以增加陷阱难度,为柴司争取机会。不久以后,从无穷无尽无法理解的黑暗里,忽然破开了针扎似的一个小孔,透进了一滴蒙眬色彩。

  柴司记得自己朝它大步跑去,色彩越来越亮,在光芒里跳跃扩张,呼吸闪烁,渐渐驱散了眼前黑暗;有一瞬间,他甚至忘了自己奔向它的真正原因。

  一个灵魂降生时可能就像是这样,以为自己正朝希望奔去,以为黑暗会一直被留在身后。

  麦明河反应很快。

  她从那一片色彩与光影里逃走了,身影越来越小,从光影范围中彻底消失了——可是叫柴司没想到的是,过了一阵子以后,不仅麦明河再次回来了,她还带来了一个自己十分眼熟的人。

  是凯家猎人,不会错。

  娑……娑北花?

  “你认出来了吧?”麦明河的声音,从黑幽幽里响起来了,“你先别动手……你听我说。”

  她与娑北花交谈时,“韩六月”尖声嚎叫起来,仿佛想用嚎叫淹没她似的——“大好机会,你愣着干什么,快点,从她的脸里冲出去,冲出去她的头就碎了,你也可以进巢穴了,这不是你一直向往的事吗?”

  为什么它心心念念要自己杀死与凯家猎人一起行动的人?

  麦明河说,她或许会成为自己的路标,引自己离开“黑渊带”……娑北花似乎也愿意暂时相信她。

  “……我们一直站在这个楼梯间里出不去的话,谁都救不了……”

  那一片小小的、雾气蒙眬的屏幕上,二人好像依然被困在同一处楼梯间里,被监禁在牢牢的水泥灰色里。

  他必须要让娑北花与麦明河离开那个地方。

  “你不肯动手,就没必要留着这个破镜子了,”居民低声咕哝着,背过身去,不知道正在做什么。“要把麦明河的形态换掉……换掉……”

  他要示警;这是一个机会。

  但麦明河好像看不清他的口型,怎么办?

  “……嗯?咦?你干什么了?”

  柴司一惊,发现自己似乎又恍惚了一小会。

  那个居民正反复嚎叫道:“你干什么了你个连脑子人格身体自我都快要融化掉的一团未来碎渣你到底做了什么坏我大事你给她看的是什么什么什么”

  话喷溅到一半,它突然顿住了。

  它低下头,手从眼睛上滑下来,捂住嘴,眼球对准了柴司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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