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210节

  在她认知中,自己才刚刚重新把手机伸进缝隙里不久,想录下缝隙里的说话声;为了不背对游客信息中心大门,她也很谨慎地只侧过了头。

  她认为自己仍旧保持着高度警惕,只要周边一有动静,她立马就会察觉。

  但是周边没有动静。

  街上很安静,很平和,没有异样,没有危险。

  所以艾梅粒就这样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地蹲着蹲着蹲着蹲着录着录着录着录着

  明明只要一颗子弹,就可以将“后背漂”居民给打下去,叫艾梅粒回过神来,可是附近没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听说另外两个面试猎人,运气不错,因为落地离你比较远,所以没有受你连累,早早地找到了线索,都前往“安妮仓库”了噢。

  老妇人双手捂着眼睛,露出了一张不能去看的嘴。

  它从每一个角度,一起对麦明河说,唯有这二人运气不好,碰上了你。现在其他人都集合了,附近能救人的猎人,一个也没有了。

  放弃吧,老妇人说。

  松开抱着小腿的手,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反正迟早也是要结束的松开抱着小腿的手,那么何苦多熬一会儿,多受一会儿的罪松开抱着小腿的手呢?

  就好像人生一样,松开抱着小腿的手过个大几十年,最后迟早也要死,而且99%的人最后都要被疾病折磨、死得痛苦松开抱着小腿的手。那何必硬熬呢,早点放弃,在巢穴里做一个松开抱着小腿的手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快意恩仇身体舒适的居民有什么不好呢松开抱着小腿的手

  麦明河死死抱着自己的小腿。

  她唯一能真切感知到的,好像也只剩自己的腿脚了。

  千斤水泥房顶压在头上,压得她抬不起脖子,身体紧紧蜷成一只虾子状,可是这些感觉都不太鲜明——她感觉不到后背肌肉痉挛,脖子也不酸。

  唯有腿脚,仿佛支撑着难以想象的重担,颤颤巍巍,虚浮发抖,仍然在拼命用力——

  用力……用力干什么?

  麦明河激灵一下,想起来了。

  她正在往那一条挤满了“游客信息中心”的路上走。

  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被投入这一间狭窄石笼里的;在她意识到原来艾梅粒后背上趴着一个居民的时候,她也发现,自己没有任何摆脱老妇人的办法了。

  它死死卡着麦明河脖子,一点点往她头盖骨里钻,她对此束手无策,甚至连大声呼救示警都办不到。

  既然摆脱不了老妇人,那只有一个办法了,不是吗?

  一个最笨的办法。

  摆脱不了,就拽着它行动吧,趁自己还能行动的时候。

  麦明河在意识模糊的边缘,挣扎着,向拐角后迈出了一步。

  又一步。

  每一步,都漫长艰难得好像重温了一次八十六年。

  老妇人只攥住了她的脖子,但她的双脚仍是自由的,即使艰难得好像是在耗命,即使好像自己正拖拽着千斤重担往前爬,她依然可以挪动双脚——那情况就仍有一丝可能。

  啊,对,好像就是在她终于绕过拐角时,麦明河发现自己蹲在石屋里了。

  老妇人无所不在地紧紧挤着麦明河,石屋里充斥着它口腔里的气味。

  麦明河刚才以为它说的是“松开抱着小腿的手”,仔细一听,发现原来音形字句下,另藏着一套文字言语:

  放弃吧,好累……累得你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人总得听从自己内心,听从自己身体一次。你都已经硬着头皮,和生活对抗了这么多年……好累,你真的已经疲惫透了……

  老妇人的存在,老妇人的声音,挤迫着她的石屋,似乎都是从大脑内部发出来的——它已经钻进来了;但同一时间,它又仍在自己身后,死死攥着麦明河脖子。

  麦明河又迈了一步。

  一般人可能早就放弃了吧?她也很想很想放弃了。

  她真不知道自己这么搏命,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面试成功进入凯家?偷回口红,卖给市长?然后拿到“时间”伪像提示,重获新生?

  好漫长的路,一步接一步,走不完,一眼看不到头。放弃了多轻松啊。

  不,我也不想走到头,麦明河心想,我只要再走一步就行了。

  只要一步,然后就马上放弃。

  她往前迈了一步。

  再走一步,就一步,然后就可以放弃了,就轻松了。

  “我不是叫你放弃吗?”

  老妇人的嚎叫声猛然一下,真真切切地从耳朵旁边响起来了,这一次不再是头脑石屋中的回声了:“你不也就是随波逐流地才活了一辈子吗,你忘了?糊里糊涂地虚度了八十六年,你现在想起来要追逐目标了?凭什么?凭你特殊啊?”

  麦明河张开嘴,嘴唇开合几次,却因为声带被攥得没有一丝空间,发不出声音来——其实她现在还能往前走,就是一个奇迹了。

  “什么?”老妇人的声音忽然一顿,问道。

  ……咦?

  说起来,居民总是会在意料不到的时候,令人意识到,它们都是来源于人的东西——它们身上有些残留下来的、属于人类的东西,与人相比,似乎反而更强烈了。

  比如说,好奇心。

  麦明河嘴唇又开合两次。

  “什么?”老妇人果然高叫起来了,“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说你到底要说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我又不会改变主意不掐死你我是不会好奇的不过你到底要说什么”

  艾梅粒就在前方不远处了……麦明河仿佛很急切似的,嘴唇迅速抽颤了几次。

  “是求饶吗?是求情吗?是谈判吗?”

  麦明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鼻子里发出了一道表示否认的声气。

  老妇人沉默了一会儿,在此期间,她又走了一步。

  “我稍微稍微地那么松开一丝丝哦,你别以为我会松手哦。说吧,你到底要说什么?让我听听,再好好地嘲笑你。”

  气流和声音,重新从脖子、胸腔里活泛茁壮了一点。

  老妇人倒是没有因为好奇,而给麦明河任何一点挣脱的可能性;她依然被石屋挤压着,意识依然被困在老妇人的口气里,唯一不同,只是她勉强能发出一点点暗哑声气了,就像是患咽喉癌的丈夫死前的声气。

  “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巢穴吗?”

  老妇人安静了几秒。“你喜欢巢穴?现在也喜欢?被折磨得快死了也喜欢?”

  “嗯……我喜欢。”

  麦明河哑声说着,又迈了一步。腿上肌肉骨骼,好像随时都会崩裂四溅,滚落一地,变成骨碌碌散开的东西。

  “人世……看着大,好局促。好多隐形的……墙壁。不,看着是墙壁……实际上,都是人。挡着你的,叫你束手束脚的……都是人,和人创造出来的工具。留出的路……很窄很窄……”

  她已经走到艾梅粒身后了。

  老妇人似乎只能挑一个人体部位下手,如果为了不让她走、就从抓脖子改成抓腿脚的话,那么麦明河目前为止产生的形变,就算是全白费了——你看,当他人钻进你的脑子里时,不止是他人对你产生影响,你也会对他人产生了解。

  “所以,我只能随波逐流……

  “可是……巢穴不一样。巢穴好多规则,好多居民……可是我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却是我自己说了算的……跟你对抗,也有意思。比以前,更像是在活着。我宁可跟一百个你对抗,也不愿意被山一样的……债务,压得半夜心慌,哭……”

  麦明河从腰间抽出了那一把已经打空了的手枪。

  她那个年代出生的人,一般而言,更节俭惜物。

  哪怕是打空的手枪,她也不会随手将它抛掉——那么沉甸甸的金属,那么精良的工艺,哪能因为子弹没了,就当个垃圾似的,一把扔了?

  麦明河高高举起手枪,朝一动不动的艾梅粒后脑勺上砸了下去。

  因为脖子被两只手紧攥着,她连低头看看都办不到,只能摸索着凭感觉,一下下砸;“后背漂”居民跳下来没有,真正规则掉下来没有,麦明河都看不见。

  在老妇人重新收紧手掌之前,她拼命挤出了一声喊:“艾梅粒,撕碎规则,呼叫张贴工!”

  我最近踩中了“好看的恐怖小说一本接一本”大运!

  新开始看的这本也很有意思,尤其是作者把主角写得太妙了,那种不诚实、傲慢、自恋、混乱,对他人的不尊重,看得让人恨不得扇他一巴掌。

  不过不必担心看得太生气,因为书一开头,你就知道主角最后死掉了。

第246章 麦明河混乱中的一丝生路

  “后背漂”居民的痛呼尖锐响亮,急切地回荡在麦明河脑中石屋里,让她耳膜生疼——“后背!”

  “我要后背!”

  伴随着尖叫,一个仓促影子滑下了艾梅粒的后背,扑向麦明河模糊不清的视野边角,仿佛进屋开灯后一只急忙逃命的虫子。

  “后背后背后背后背小时候我被爸爸背在后背上阳光暖暖地晒在我的后背上趴在后背上可以看得好远可以看见前方安安稳稳的人生后背后背我要”

  那一串话就像脑子里一连串爆破的神经元,随着生物电火花熄灭,转瞬之间,声音跟“后背漂”居民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规则……规则……艾梅粒……

  麦明河明明站在人行道上,身后拖着一个紧攥着她脖子的老妇人,可同一时间,她又感觉自己正蹲在石屋里,被石顶压得抬不起头,浑身只剩下腿脚仍有感知。

  所以即使身体上,她的脑袋被高高地抬起来了,她却仍感觉自己必须使劲翻起眼睛,往上看,才能勉强看清艾梅粒的下半身。

  “快……”

  老妇人重新加重力道,把麦明河的声音再次挤成了幽灵。“撕碎,真正规则……”

  “怎、怎么回事?”

  艾梅粒正含糊不清地说,“我中招了……?真正规则……在哪里?”

  不就在地上吗?“后背漂”居民逃走时,掉下来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已经皱皱巴巴了——

  “我看不见了,为什么我看不见?我感觉不到我的脸——”

  伴随着她慌张失措的声音,是她慌张失措的手;但只有一只,一只反着往后摸的右手。

  ……左手呢?

  麦明河此刻实在不是一个能够正常思考判断的状态,然而她依然必须与老妇人的力量撕扯着,争夺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可怜神智。

  难道艾梅粒的左手,依然握着手机,深陷在窗户之间的缝隙里吗?

  老妇人确实说过,艾梅粒吸引到了两个居民。

  此刻她后背恢复了正常,却依然蹲在地上。

  随着她左右张望,浅棕色马尾辫在她脑后急促晃了几下,始终没有转过来——艾梅粒一只右手,依然反着在地上摸索扑腾:“对,找到真正规则,我才有希望恢复原状……”

  ……她好像压根没有听见麦明河让她撕碎规则的吩咐。

  麦明河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艾梅粒没听见,实在是太正常了。

  因为她自己嘴里正在同时发出两种声音。

  一种,是麦明河费尽力气才挤出来的微弱吩咐;另一种,是老妇人一般抽抽歇歇、不能自已的响亮笑声。

  不如说,艾梅粒从笑声底下,竟能听见“真正规则”四个字,已经很值得惊讶了。

  也就是说,靠不上艾梅粒了。

  在艾梅粒的手指尖几次触碰划过纸片,终于抓住它的一角时,麦明河咬紧牙关,再次拼命往前迈出一步——她一脚踏在纸上,艾梅粒也正好抓着它往前一拽,“嘶啦”一声,纸片碎裂了。

  “杂工……”

  “烦不烦啊,”仿佛一大串钥匙撞击似的嗓音,冷不丁响了起来。“撕成两半,又不是不能看,你们自己再把它对上不就行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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