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身衣服当然盖不住一百米的路。
所以她一回头,就是长长一路的光裸后背;皮肤灰败了,脊椎骨微微下陷,仿佛一片沙地里蛇爬过后留下的凹痕,望不到头。
早就看不见腿了。
尽管她隔着一百米的路,仍与自己的双腿相连。
……巢穴中一切都是不可思议,违反常理的。她如今才明白这一点的分量。
可能因为早就死了,布莉安娜竟没有惊讶,也没有恶心,她只想尖锐地哀号。
她转过头,抓住那具男人尸体的双脚,使劲要往他的体内钻——明明连个口子都没有,可是等她回过神时,她已经进入了那男人的身体。
那感觉很难形容。
不是自己的神智主导了他人身体,也不完全像是套了一件肉皮衣服。
非要形容,就好像她把手伸进了对方的两条腿里,把他当成一个袜子玩偶一般支撑起来——只不过操作就复杂精细多了。
总之,她终于能又一次眨眼,呼吸,思考,说话,起身,行走……重生的喜悦,让她一时昏头涨脑,什么都不介意了。
男人身体又怎么样?她不还是她吗?
她拨动几下那男人滑腻的大脑,想知道他是谁,多大年纪,最重要的是,通路是什么——竟也果然一一得知了。
乔治·格林,二十九岁,建筑成本估算员,通路是被脚手架砸在后背上。
怪不得后背有些疼。
布莉安娜反手按了一下自己的——不,乔治·格林的——后背;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低头看了看地面。
……必须要马上离开巢穴才行。
布莉安娜好像借用了乔治·格林的大脑神经元,也借用了他的情绪,一时间竟重新有了恐惧,甚至害怕反胃得只想哭。
她要马上离开巢穴,然后再也不会进来了。
布莉安娜寻找脚手架的那两三天里,走过了不少街区。
不管走到哪里,只要一回头,她就能看见乔治·格林的小腿肚下、脚腕上方,连接着布莉安娜的两块肩胛骨。
从肩胛骨往下,她曾经的上半身,依然牢牢跟在乔治·格林后面。
她的身体趴伏在她走过的路上,仍在随着每一步而拉长,无穷无尽。
虽然她上半身一直越拖越长这个画面,是我脑海中早就有的,但是真正写下来才发现,布莉安娜怎么这么惨啊,死了都没有一个好死,可算是笔下最惨人物之一了吧?
在能够生存下来的角色眼中,巢穴是个混乱的机遇之地,甚至居民可能有时还挺可爱;但它本质仍然是一个残酷恐怖的地方。
布莉安娜是真的早就死了,莫兰道没有骗人。走在人间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
我常写出一些不知道该用什么人称代词,不知道本质是什么东西的东西来,技术上还挺困扰的。
水晶球一点都不体谅我的难处。
第215章 布莉安娜与现在的连接
“你杀了我吧,”
布莉安娜仰起头,坐在那一张她与莫兰道一起挑选的沙发上,看着莫兰道对准她的黑洞洞枪口说。
“至少被你杀了,我不会被巢穴分解,不会生出居民。”
莫兰道第二次放下枪,又第三次举起来。
她是一个以沉稳、镇定、精准出名的射击手,布莉安娜从未见过她手中的枪,能颤抖成这个样子。
那时二人的对话,争吵,哭泣……已经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未来就像窗外天空,黑沉沉的,看不见晨光。
“我真的是布莉安娜,”她低下头说。
“……不可能,”莫兰道用没握枪的手,捂住脸,哀求似的说:“告诉我实话。你把她怎么了?”
要证明自己就是布莉安娜,有一千个证据。
她可以讲二人相处时的经历,讲她们之间的隐密细节,或者用密码解开自己的手机……
伪装成另一个人,总有疏漏马脚;可证实自己时,过往生命里每一个时刻,都是她的自白书,可以一刀一刀扎进莫兰道身体里。
几分钟后,莫兰道对准她的眉心,扣动了扳机。
是空枪。
不知在布莉安娜讲到哪里的时候,莫兰道就轻轻把子弹退出来了;她好像讲得太投入,竟没有留意到。
莫兰道说,那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会开枪,因为她受不了了,早已听不下去了——但她又隐隐意识到,面前的人正是布莉安娜。
做不到真的一枪杀了她,又怕忍不住冲动,所以趁仍有理智,取出了子弹。
“不止是身体……”莫兰道望着地板,说:“连性格与说话口吻也不太一样了。”
布莉安娜沉默了一会儿。
她装作没听见一样,转开话头说:“我只是支撑起了这个男人的身体。就算你朝我眉心开枪,我也不会再死一次吧……毕竟我早就死了,子弹穿过的,只是这个男人的大脑。”
“是吗,”莫兰道低低地说,眼眶发红,神懒意灰。
红血丝不适合那一双蓝眼睛,仿佛脏了它们的纯净。
“从巢穴出来以后,我低头时,就看不见腿上的肩胛骨了。我也不知道我留在巢穴的尸体怎么样了,可能仍然在脚手架旁边,拉得很长——”
莫兰道将脸埋在双手里。
自从她相信,面前男人正是布莉安娜之后,她似乎再没有好好正视过布莉安娜一眼——此刻莫兰道正呻吟般地打断了她:“拜托……别说了。”
布莉安娜紧紧攥着裤子,仿佛正在不断地往虚空深渊里坠;不知怎么,她失望得简直想要掉泪。
她原本以为,看见莫兰道、证明自己身份后,一切都会好转起来。
“如果我生出了居民,它一定会去猎杀你的,”布莉安娜近乎绝望地说,停不下来。“为了不让你有危险,我才拼命爬进这个男人身体里……”
她原本不想把这件事说出口,她不想用它祈求慈悲。
可她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无论是什么也好,任何原因,任何情由,她只想让莫兰道再一次对她温柔。
“对不起,”莫兰道慢慢地说,“对不起,那时我应该在你身边的,否则你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是她想要听见的回答,布莉安娜怔怔地想。
“我还是我,只是换了一具身体啊,”她求救似的说,“对不对?你也这么觉得吧?”
过了半分钟,莫兰道说:“……嗯。”
那不是她在敷衍。
凭心而论,莫兰道努力了。
她给布莉安娜准备换洗衣服,放了一池热水,为她检查身体,测试她会不会口渴肚饿——发现生理需求都在,又为她买了她最爱吃的食物。为了能让她从恐惧中恢复,莫兰道陪她一起做呼吸练习,听音乐,聊琐事……
有大概几个小时的工夫,只要不低头看,布莉安娜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巢穴无奇不有,可能未来有一天,会出现一个伪像,帮助你恢复原状。”
天色初亮时,莫兰道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说:“只要有解决办法,我就一定会帮你把它拿到手,无论什么代价。”
布莉安娜觉得一切都果然好转起来了。
直到莫兰道温柔地,自然而然地说:“你睡吧,已经熬一晚上了。卧室给你,我去拿枕头被子,我在沙发上睡就行。”
……她要在沙发上睡?
好像……是该在沙发上睡。
布莉安娜坐在关了灯的卧室床上,愣愣看着黑暗中的墙,毫无睡意。
她刚才去了一次厕所,因为吃饭时喝了不少水——她没有想到这件事会成为第一个困难与折磨。
事后布莉安娜拼命地搓洗双手,热水开到发烫,依然洗不掉那种触感。
她不想用这双手碰莫兰道的被褥,支着手,呆坐在床上,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好。
完全是下意识地,她顺从肌肉记忆,拿起了自己的手机——人总会不知不觉地摸向手机,她都这样了,也不例外——她拿的,不是乔治·格林的手机,而是布莉安娜的手机。
屏幕一亮,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接收到了两条带黄色警告标志的紧急通报。
她将那两条通报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原来在死之前不久,她作为一个活人,被“巢穴统治游戏”征召了——但那时似乎正是她遇险死亡的前一刻,根本分不出心神关注手机,连听都没听见。
死后,似乎连巢穴也犯了嘀咕。
“你到底还算是人吗?”
那条通报里,用轻快的语气说:“居民不可以作参赛选手,可是你也不算是居民嘛。真是,这样人不人鬼不鬼,很难定义,好会给人找麻烦哦。
“要不这样吧,你算半个参赛选手,怎么样?你去拉另一个活人,跟你组成一队,就给你保留参赛资格。万一那个活人以后不幸死了,你这个队伍还在,还可以用队伍名义继续下去……哈哈哈哈,这不就跟成立公司以后,法人死了,公司还在是一个道理吗?你真会钻空子啊,狡猾的布莉安娜选手。”
她死死攥着手机,终于没忍住,扬手将它一把扔出去,狠狠砸到墙上。
“怎么了?”莫兰道立刻就赶到了门口,似乎压根没睡着。“你没事吧?”
如果让她成为“统治游戏”参赛者的话……
就算一条联接断了,仍可以靠另一种关系留住她。
半晌,布莉安娜喘息着,低低地说:“……没有。什么事也没有。”
莫兰道与她,后来一起努力相处了两三个月,但是好像一切都变质了。
叫她们渐行渐远的最初因素,说来其实很细微渺小,不值一提——有一次,布莉安娜习惯性地、亲昵地倚进莫兰道胳膊里;她激灵一下,躲开了。
等她反应过来,赶忙回手拉住布莉安娜时,布莉安娜知道,她不该再强人所难了。
因为她说了不想让居民杀莫兰道的事,所以无论如何,莫兰道都不可能主动离开了;她只会忠实地守在自己身边,一日一日地被无法继续爱她的愧疚折磨。
布莉安娜不可能无限期地等待下去,等待一件不知何时才能横空出世的伪像,拯救她于水火之中。
夺得统治权,才有希望摆脱这种不人不鬼的状态——不论是恢复原样,还是死,她都欢迎。
要说队友的话……她的父亲,大概是最理想,也最有实力的人选了。
韦西莱不会拒绝的。
韦西莱果然没有拒绝。
讽刺的是,韦西莱曾经那么希望她是一个男孩。可是等她真以男人面目相见时,布莉安娜却发现,他们之间最后一点生物意义上的父女联系也随之消失了。
这一具男性身体里,不存在韦西莱的基因;没了基因,也就断了情分——如果原本还剩了一点情分的话。
成为他秘书的第二个星期,布莉安娜的信托基金就撤销了她的受益人身份。
韦西莱说,她现在做他的秘书,自有不菲报酬可拿,不必担心生活;但布莉安娜最好别以为,要是她在“统治游戏”上毫无进展的话,这个秘书还能一直做下去。
……自那以后,过了差不多两年。
布莉安娜已经很久都没有重看过那一段回忆了。
好像是因为乔治·格林的大脑,被子弹搅成一团烂肉,让她的思考、神智与回忆都随之一起天翻地覆,混乱破碎了,才会又一次想起过去。
不止是记忆神智乱了套,就连对身体的掌控,对时间的感知,对冷热的体验……一切都被柴司那一颗子弹击成了齑粉。
她拼命将格林体内的齑粉重新堆在一起,想办法捏出一个形态,就像是小孩在沙滩上堆城堡一样。渐渐地,她才终于能眨一眨眼,看清楚了水泥桥墩下被人喷上的涂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