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像报告 第160节

  “不是让你不要看吗……”

  捂着嘴说话的海芦苇,此时趴在桌子上埋怨她,好像希望能融化掉,顺着桌面流走一样。

  “咳,不是没发现吗?”

  麦明河饿得把杯子里冰块都捞起来了,一边嚼一边说:“我想起来了,我好像见过他一个背影,正脸还是第一次看见。小伙长得真好啊!人高马大的,坐着都能看出来。你形容得我还以为他不定有多难看呢……他这相也不由心生呀。”

  年轻牙口真硬气,嚼得冰块咔嚓咔嚓响,几下就碎尽了。隔着冰声,远处的人就更不容易听清她说话了。

  海芦苇垂着眉眼,也不知一脸是委屈还是丧气,没回答她。

  “我有个表侄女,从小就非帅哥不看,要是看见他肯定高兴。他们俩样子也般配,我那表侄女又高又漂亮……噢,欸呀,我忘了,她今年少说也该有五十了。”

  海芦苇把脸埋进手里。

  “就是有点奇怪……他刚从医院出来吧?怎么直接就上酒吧来了?年轻人,都不知道爱惜身体。”

  海芦苇又把手拿下来了,眼睛里亮起只能称之为“八卦”的光。

  “医院?你怎么知道?”

  麦明河这一次抬头,是真为了寻找女服务生。

  “长得好是五官的事儿,他气色可是病殃殃的。咳,我都见过多少得病的人了,打眼一看就知道他身体出毛病了——这样还敢喝酒?再说,他外衣领子底下,还露着病号服呢。”

  海芦苇显然正强忍着再看一眼的冲动,问道:“真的?我刚才怎么没看见病号服?”

  “也不是每个医院的病号服都长得跟病号服似的,但那一个款式我正好见过。”麦明河提醒他,“我都在黑摩尔市活了八十六年了。”

  海芦苇似乎生出了隐隐敬佩:“对啊。”

  二人陷入了短暂沉默。

  麦明河竖起耳朵,觉得柴司·门罗那一张桌子上好像也没人开口说话——要么就是声音太低,被酒吧喧杂淹没了。

  “这事儿真够巧的……”她迟疑地说,“我们怎么办?影响咱们接下来的事吗?”

  海芦苇认真想了想。

  “我刚才也吓了一跳……不过仔细一想,我又觉得不是大事。咱们跟内特医生的对话,如果真有什么特殊意义,那就是内特医生一个电话的事,他早该知道了。看现在情况,要么他不知道,要么知道了也跟咱们没关系。”

  海芦苇以“他”用来指代柴司·门罗;毕竟人对自己名字是非常敏感的,虽然酒吧嘈杂,但万一他听见了呢。

  “酒吧里大多数人,应该都认识他,但是你看,大家各顾各的,相安无事——他名声虽然不好,可又不是疯狗,只要不产生冲突,他也不会把陌生人挨个咬一遍。要我说,咱们该干嘛干嘛,装不认识他就行,不用太担心。”

  他把自己给说服了,点点头;正好女服务生也端着许多盘子来了。

  看见食物的那一刻,世界上再没有其他事了。

  两人恨不得把脸扎进盘子;他们的咀嚼速度,远远跟不上想要把更多食物流水线一样送进嘴里的愤怒饥饿之感——可惜,就是猎人也没法多长一张嘴。

  没过一会儿,就见两人腮帮子逐渐充涨鼓大,活像一个花栗鼠和一个松鼠突然成了精;二鼠隔着嘴里小山一样的鸡翅薯条汉堡肉,上下牙仍在艰难咀嚼开合,使劲往肚子里咽。

  “你们也抽空喝点水吧,”连女服务生路过时,都看不下去了,“出巢穴以后刚睡醒吗?”

  “诶,昂醒。”海芦苇居然能在一嘴食物里找着舌头,并用它说话。“喔们有欸样想乌有。”

  女服务生见多识广,不改颜色,甚至能听懂:“有伪像想出手?有几件?”

  “一咽。”

  “那一会儿你招呼我。”

  等二人满头大汗地放下手时,桌上除了杯盘狼藉,就只剩一团团脏兮兮的餐巾纸了——麦明河都有点喘不上气了,往椅子上一靠,只觉又幸福,又满足,又胃痛。

  “这家酒吧里,所有人都知道巢穴呀?”她想起刚才女服务生与海芦苇的对话,问道:“好像对于猎人特性,都很清楚呢。”

  “据我所知,从老板到后厨,都是退休猎人。”海芦苇说,“一开始好像只是酒吧,后来渐渐变得什么都干了……比如出手伪像,寻找客户,发布消息,找人,等等。”

  终于到了这一步。

  麦明河将口红从兜里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那么,”她自己都觉得此刻眼神一定很亮,“这个伪像是干什么用的?”

  海芦苇冲她一笑,似乎也被她的激动感染了。

  “看着你这样子,真让我想起我当年刚入行……你仔细在口红上找找,有没有商标、标签、色号一类的东西。”

  “色号?你还挺懂的。”

  海芦苇挠了挠头。“这也不算很懂吧?而且,前女友曾经很喜欢给我扮女装。”

  ……倒是不拿她当外人。

  说起来,自打拿到口红,麦明河还真没有机会好好将它看一看。

  在口红管身上印着一行字,挺显眼,她不费劲就找到了。

  【倒计时:1173天1小时02分】

  在麦明河目光下,明明是印刷上去的字迹却忽然一动,变成了1173天1小时01分——她微微一惊,笑了:“原来印刷的字也能倒计时啊?”

  正如人世售卖的普通口红一样,它底部也贴着一张标签。

  —群鸟过空—

  7g,原产地巢穴

  “群鸟过空”这个色号名称,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你再继续往下看看说明,”海芦苇鼓励道。

  标签纸就这么一小张,哪还有地方写更多说明了?

  麦明河眯起眼睛,凑近口红标签,居然果真又看见了几行小得简直叫人头疼的文字——奇怪,刚才离得远时,有这几行字吗?

  ***

  涂上后,尽情说话吧。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管对方可能不爱听什么,也不用管自己的话是否自相矛盾、是否属实、是否可笑。

  事实上,最好要多说点相反的话,尽量把每个角度都照顾到。

  哪怕上一句话是“我要杀了你”,下一句话是“我要救你一命”,只要涂上这支口红(无色),并且说出足够多的话,那么对方就会抓住自己想听的那一句,无视其他矛盾,并深深信服,为你心折。

  至于你在该过程中撒了多少谎,露了多少马脚,不要紧,如同群鸟过空,一时间漫天都是,却瞬忽而过;事后如果有人再回忆,连其中一个漏洞也抓不住,想不起来。

  注意:口红被抹掉50%以上后,效果消失。世上没有能一直持妆的口红,注意勤补妆吧。

  ***

  ……这种功效的口红,能做什么用?

  也不是说一句话,就能让人无条件信服的洗脑效果;从介绍来看,好像得说很多很多,才能凭运气踩中对方想听的点,再靠口红效果抓住受众。

  一开始不能抓住人,谁还会老老实实坐那儿,听你一直往下说呀?

  麦明河难掩失望,将口红递给海芦苇。

  海芦苇掏出手机,先给标签照了一张相,说“一会儿要用”,随即竟然在屏幕上把照片放大了——刚才让麦明河看得头疼的小字,现在顿时好读多了。

  智能手机真是了不起;等这个口红卖了,也不知道够不够换一部手机。

  海芦苇看着屏幕,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钟。

  当麦明河以为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己的时候,他终于慢慢吐出一口长气——她这才发现,他刚才一直屏着呼吸。

  “怎么了?”

  “这个时间……”海芦苇看看倒计时,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三年……三年,连时间都正好,还多了一年。”

  “什么正好?”什么多了一年?

  海芦苇将口红递还回来,凝视着麦明河,似乎在斟酌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这个口红……应该是近几年才诞生的伪像。”

  “怎么看出来的?”

  海芦苇似乎觉得解释起来太麻烦,只是摆摆手。“我该怎么说呢……它如果摆在合适人选面前,上百万都卖得出去。”

  “多少?”

  麦明河往前一倾身子,声音没控制住,角落里那个茶色头发女孩,立刻往她身上瞥了一眼。

  海芦苇看起来却没有多少兴奋之色。

  不是看着别人发财、自己五味杂陈的神色;他的神色,麦明河也说不好究竟是什么意味。

  “上百万,应该没问题。”

  他想了想,说:“酒吧要切你一点中介费,但他们客户网比较大,所以我认为是值得的。我自己认识的客户中,应该没有需要它的……”

  “你有什么话没告诉我,”麦明河低声说。

  海芦苇顿了顿,点点头。

  “任何猎人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它卖出一个最高价,可能也包括我。只不过,在它流入人世以后……我不知道它究竟会带来什么影响。”

  好的,新章又被屏蔽了

第194章 麦明河临时增发报告

  不知道会造成什么影响?

  仅有这么含糊一句话,麦明河实在想不出,海芦苇到底有何顾虑。

  她犹豫着问道:“其他伪像流入人世时……猎人们就能知道它们会造成什么后果吗?”

  麦明河是真心发问,不料海芦苇却误会了。

  他苦笑着摆摆手说:“你说得对。不光是这一件,任何伪像卖出去,我们都不知道最终会流入谁手中,被用于什么事,或产生何种影响。

  “单单对你这一个伪像产生顾虑,也算是一种虚伪了……咳,该卖不该卖的伪像,我也卖过不少了,假如真想对社会负责,一开始就不该入猎人这一行。”

  “我倒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海芦苇垂下脸,不管何时,他看着总有几分疲倦:“猎人没有道德困境。”

  麦明河近乎茫然地看着他,本能地想安慰他两句,但对于他在说什么,简直是全无头绪。

  仔细一想,这好像也是无法避免的。

  在小偷上门、得到伪像之前,有好几年时间,她尽管活着,却早就与社会完全脱节了。

  她的世界,只是那一个墙上有裂缝的公寓卧室;不论电视开多久,最终盘旋在脑海里的声音,只有氧气机的嗡嗡低响。

  社工只会与她聊天气,聊身体,聊吃药和吃饭……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与卧室窗外的世界,再度产生联系。

  如果她能以年轻模样一直生活下去,她会再度了解这个世界的。在那之前,不妨先问问海芦苇的意见。

  “那你的意思是……我该卖这只口红吗?”

  海芦苇瞥了它一眼。

  “卖吧,它起的作用,也不是前所未有的,早就发生过了。人类不需要外援,自己就能一路奔向灭亡……如果能从这个过程中赚点钱,干嘛不呢?”

  麦明河听不太懂,但她明白了一点:如今年轻人,好像远比她年轻时,对世界更加狐疑悲观。

  她遇见的年轻人不多,可没一个算得上是心怀希望,府太蓝是这样,海芦苇也是这样。

  麦明河二三十岁时,却毫不怀疑,世界正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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