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舔了舔嘴唇,老实回答:“急就章。我是跑马的。临时组局,只能夜龙挑灯,是真心嘎伙计,不是要找替死鬼。冲撞了老哥你这尊真佛,实在不是有意。”
千门四行,风麻燕雀。这其中的麻,就是胖子所说的马,跑单帮吃独食,平时不嘎伙计,走一地骗一地,无论得手与否,只做一单就起身走人。
夜龙挑灯,就是在夜班火车上临时选人嘎伙计。夜班车鱼龙混杂,都是为了图财的胆大妄为之辈,最适合急就章选人。
至于说什么真心嘎伙计不找替死鬼这种话,听听就算了,真有需要,就算是老伙计也一样会卖,会不会成替死鬼,那全看个人本事。
胖子虽然现在看着老老实实,那是被我出手要命的手段给唬住了。
江湖人打混都是为了求财,除了吃葛念的那帮子刀尖舔血的短命鬼,一般不取人性命。
出手就伤命的,才能叫真佛。
真佛,都是亡命徒,拿别人的性命不当回事,也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就算是胆大妄为的江湖人见着了也先胆寒三分,等闲不会招惹。
“我要在金城立户开张,你这局就算了吧。”
“您开张,小弟给您添彩头。”
“用不着,耽误你发财,我赔你一档生意,你要不要?”
“老哥,小弟是拜伏羲圣人的,不是拜韩信那杀胚的。”
胖子额角又有汗珠,可脸上的表情却依旧稳得住。
千门分两派,拜伏羲的讲究取财不害命,拜韩信的却是百无禁忌。
胖子不敢接我这话茬儿,我也无所谓,原本自有打算,只是撞见了,临时起意觉得这胖子更合适一些,“行啊,那你就下车……”
“老哥,老哥,别,别,我一跑马的,做不了大生意,我是怕耽误了您的大事!”
胖子的表情绷不住了,终于不再笑。
上一波被我请下车的,跳了六个,稳死仨,他不怕才怪。
“我叫周成,半个月之后,你就能在金城打听到我,想好了就去找我,我等你二十一天。”
我拿过他手上的拨浪鼓,轻轻一晃,就从鼓面里抖出一张白卡片,正落到胖子手里。
卡片上两个字,“周成”。
胖子眼睛立时鼓得老大,“无中生有?!”
“想学,我可以教你!”
想要让这种老江湖用心办事,光靠胁迫肯定不行,还得利诱。
妙姐说过,再老的江湖也有价钱,只看能不能出到他心坎儿上。
无中生有是外道三十六术中空空术的法门。
如今所谓的千门,不过是学了空空术一层外技皮的旁传。
空空术是每一个正经有师承的老千的心坎儿。
胖子明显心动了,却没说话,将腿上插的小刀拔了出来。
裤面登时污深了一片。
胖子恍若未觉,双手将小刀奉到我面前,“回头我准点登门拜访。”
这话里也有扣。
如果我不能半个月内在金城打响名声,他也就没法子登门拜访了。
我一翻手掌,隐去小刀,不再同胖子说话,专心晃拨浪鼓逗胖小子。
胖子起身就走,离开了这节车厢,虽然腿上挨了一刀,但走起来却是稳如常人,仿佛未伤。
老千的正经传承,需要练八风不动功,服药护住脏器后,以鞭棍刺冰雪等物对身体进行刺激磨炼,直到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完全控制住表情、动作、神态,随时随地能够生造出与心情状态不符的各种小习惯动作。
胖子能够忍痛不变,说明八风不动功至少是个小成。
这人有跟脚!
我正琢磨着呢,忽觉腿上又湿又热,还有股子骚气,低头一瞧,胖小子冲我露出一个无齿笑容。
他尿了!
我赶紧把对面那俩夫妻唤醒,将胖小子交还给他们。
两人对刚才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印象,只是相互埋怨对方为什么也睡了过去,一边给胖小子收拾,一边向我道谢表歉,正乱糟糟地忙活着呢,就见一个五十多岁的乘警跟着列车员从前面车厢过来了。
我不动声色地桌上摆的道收起来。
乘警果然过来询着那伙子拍花拐子刚刚在这边坐着时的情况。
我只说那老太太坐得好好的,突然着急要走,就把孩子交到我手上。
倒是那对年轻夫妻因为跟老太太唠得多,被多问了几句。
但也就是这样了。
邻近座位上倒还有几个乘客,但那伙拐子准备下手的时候,把他们都给迷住了,只以为自己睡了过去,什么都说不清楚。
那乘警临走的时候,细看了我两眼,说了句话。
第九章 定风波
“小冯,给这小兄弟找地方换换裤子,这大冬天的再拔出毛病来。”
老乘警这样对跟在他身后的列车员说。
列车员是个三十出头的丰腴女人,胸前极为壮观,看着我裤子上的那一大滩湿迹,嘴角弯了弯,却没说什么,让我带上行李跟她一起走。
两人把我带到列车员的休息间。
女列车员躲了出去,老乘警却坐在一旁没动弹。
我刚脱了湿裤子,没等换上,老乘警突然说:“刚在前面车厢捉了两伙扒手,都交代说这边车厢有人摆道霸位。”
说这话的时候,乘警虽然脸上带着笑,可眼神却在审视着我。
我茫然地回望他,用神情表明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老乘警也不以为意,笑眯眯地继续说:“刚才有六个人跳了车,至少当场压死了三个,剩下三个也不见得能落好,扒手说咱们这趟车上出了真佛。小伙子,你认识这位真佛吗?”
我无奈地说:“同志,我听不明白你说的这些,我不认得什么佛,我也不信这些。”
“不信好啊。你还年轻,这些封建迷信,邪门歪道的东西,离得远远的才好。”老乘警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叫高全有,以后坐这趟车,有事尽管找我。”
这种老警,在火车上干了半辈子,江湖道上的东西怕是比那些自称的江湖人还懂得多。
不过他拿不准我的身份,没法随便拉人,只好拿话点我,示意我在车上安份点,不要惹事。
“谢谢高同志。”我瞄了老乘警的脸色一眼,便问,“高同志,你最近是不是总感觉腰痛背痒,去医院还检查不出毛病?”
高全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呦?看不出,你还是个医生?”
“我不是正经的医生,就是学了些看外路病的本事,这次去金城,就是想凭这本事挣钱立足。你这毛病是冲了风邪,要是信我的话,我可以给你处理一下,减缓症状。”
“你要怎么给我处理?这火车上可是要什么没什么。”
“有白酒就行。”
“有点意思,你小子这眼睛,比扒轮儿的偷儿都贼。”
高全有从内兜里掏出个扁酒壶来,拧开抿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跟车的时候不让喝酒,就只能寻空偷偷抿一口,跟特么的做贼似的,挣这几吊破钱也是不容易啊。省着点用,没多少了。”
我接过酒壶,轻轻晃了晃,又对着壶口闻了闻,赞道:“好东西,正经的纯粮酒,劲大,烧口,但不上头。”
“识货啊,小子。”高全有嘿嘿笑道,“这是金液酒厂窖藏三十年的原酿,一般人想买都买不着。”
我把酒倒在手心,两掌一搓,掌心处便晃起蓝幽幽的火焰,“转身低头,把脖子露出来。”
“有点门道!”
高全有眯了眯眼睛,转身低头,大大方方地把脖子露出来给我,完全没有防备的样子。
可事实上,他在低头的同时,右手却伸进衣兜里。
那里面有一把手枪,制式五四,从痕迹重量来判断,满舱压膛,枪口正对着我,随时可以击发!
如果我有什么不轨企图,就算可以伤了他,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遭到他的致命反击。
这个老警察比亡命之徒还亡命之徒。
可也只有这样带着五分匪气的乘警才能镇得住夜班列车上的鱼龙蛇鼠。
我抬掌拍在他的大椎穴上,轻轻一揉,掌心的酒焰便呼啦一下顺着穴位钻了进去。
然后,抬手,退后。
“哎哟?哎哟……哎哟!”
高全有连着哎哟了几声,动了动背,伸手掏了掏,又捶了捶腰,转身看着我,露出佩服的神情。
“小子,咳,小先生,有真本事啊!我这背不痒了,腰也不疼了,啧啧,神技啊!这毛病都好几个月了,跑了好些家医院,喝的抹的扎的开了一大堆,一样也不好使。你这一下就好了。就凭这手本事,你在金城立足扬名绝对没问题。”
“这只是治标,想要治本,回家之后,取三两香油,晚间睡前摆在房间的西北角,早起用这香油煎鸡蛋,不要放盐,空腹趁热吞服,感觉到烫喉咙最好,这样连服三天,就可以痊愈。等好了之后,检查一下西北角,应该有个漏风的孔洞,把洞堵了,以后就不会再犯。”
这种老警察看着不起眼,但在系统内勾联关系极广,要是被他给盯上了,可不是什么好事,干脆显露一手真本事,表明我阴脉先生的身份,也省得以后麻烦。
正经的阴脉先生治阴阳,救邪疾,手上肯定不会染人命,怕遭缠,坏了立身的本事。
高全有继续活动着肩背,笑道:“成,我回去试试,要是好使,回头我去金城登门拜谢。你在金城住哪儿?到时候多给你介绍点人过去。”
“我以前没去过金城,还没有落脚的地方,不过以我的本事,相信用不了多久,您去金城一打听,就能知道我在哪儿了。”
“你小子还挺自信。放心,就算你没闹出名声,我想找你也一样能找到。”
我麻利地换好裤子,同高全有告辞,推门离开。
那列车员还站在外面,一脸好奇,见我出来,就问:“你真会看外路病?”
我打量了她两眼,道:“你又没外道毛病,问这个干什么?涨奶我治不了。”
列车员脸孔微红,下意识按了按胸口,道:“一岁大的小孩子到半夜十二点就哭闹不睡觉你能治吗?医院也看了,家跟前的先生也问了,就是弄不好。”
“小儿夜惊的原因很多,得具体看才行。”我仔细看了看列车员的眉眼,问,“是你女儿?”
列车员惊诧地问:“你怎么知道是女儿?”
我没回答,又问:“孩子是在你男人去世后多长时间开始夜里哭闹的?”
列车员一脸见鬼的表情,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你,你怎么知道我男人没了?”
我摊手说:“要是这点小事都看不出来,怎么能治外路病?有个治标的办法,晚上睡觉前,拿件孩子的衣服,包上荞麦枕头,放在客厅门口,应该可以保睡个好觉。”
列车员犹豫了一下,低声问:“是我男人回来闹她吗?”
我摇头说:“你的眼鼻周没有阴青,不是这个原因。但孩子哭闹应该跟这事有些关系。这个得具体看才能说准。你给我留个电话,等我在金城找到地方落脚告诉你,你带孩子过来我看一下。”
列车员从兜里掏出个小本,撕了一页,写了个电话号,想了想,又写下“冯娟”两个字,然后才塞给我,“打这个号,我叫冯娟。”
纸条上的字迹娟秀漂亮。
字如其人。
我接过纸条叠好,揣进兜里,对她说:“积郁伤身,你最近胃疼跟情绪压抑有关系。为了你女儿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看开点吧。我听说金城的大医院现在有心理科,你要是实在憋得慌,就去看看,应该能有些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