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夜的,郭家上下都惊动了,一齐聚集到郭清哑的屋子里。
床上,吴氏搂着已经换过衣裳的清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儿啊……你是要娘的老命啊……你好狠的心哪……”
蔡氏也歪在床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傻小妹,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你难过,跟嫂子说,嫂子去挖了他家祖坟!你要这么死了,那不是白死了,便宜了人家……”
其他人都站在床前看着清哑,这时才明白她白天那样是装出来的,是要跟家人共度最后的时光,她早就做好寻死的准备了。
清哑对于此事无从解释,也找不到理由解释。
面对悲伤的郭家人,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嘴巴张开,又合拢,再张开,只吐出“不是!不是!”一面为吴氏擦眼泪,越擦越多。
吴氏哭着哭着,想起罪魁祸首,便用力捶床,嘶声喊道:“老娘饶不了他们!饶不了他们!!!”
郭守业死死攥住拳头,低声喃喃,不知说什么。
郭大全看着妹妹,满眼是泪,“妹呀,你傻呀!”
郭大有红眼咬住嘴唇,竭力控制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郭大贵终于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阮氏含泪劝婆婆道:“娘,别哭了。小妹是有福的,这不救回来了。咱好好劝她,再别做这样傻事了。为了那么个人,不值得。娘,你老别哭了,再哭小姑也受不住了……”
郭清哑猛点头,她可真受不住了。
偏在这时,郭勤三个小的总算弄明白小姑差点淹死了,顿时郭俭和郭巧各自倚着自己的娘亲嚎哭,边哭边喊“小姑”;郭勤大些,站在郭大全身边哭,哭声和他三叔郭大贵的哭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那情形,仿佛清哑已经去了一样,令她头皮发炸。
等一切重新安静下来,已经是后半夜了。
清哑没能如愿离开,在心里对爸妈说“对不起”,疲惫地睡了。
吴氏和阮氏守着她,一个床上一个床下,就跟仆妇一样。
次日清早,清哑没像家人想象的沉沦,照常起床了。
大家看见她,也都没提昨晚的事。
清哑觉得一切都跟昨日一样,又有些不一样:不论她去哪里,郭勤郭俭郭巧三个都跟着她;这还不算,三个小娃儿跟她说话时小心翼翼的,“小姑”长“小姑”短地叫,赔着笑脸,不像大的带小的玩,倒像小的在哄大的。
想是受了各自爹娘和奶奶的叮嘱,所以才这样。
可因为年小,那刻意的言行很拙劣,幼稚中透着天真烂漫。
清哑看得好笑,又心酸愧疚。
她暗自叹气,心知自己实在吓坏这家人了。
她尽力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然郭家人依然警惕地看守着她。
“慢慢来吧。”她发愁地想。
尽管郭家隐瞒,清哑寻死的事还是在村里传开了。
郭家墙高院深,但那晚吴氏惨叫的声音太吓人了,左右邻居都听见了,纷纷猜测,以至于传得走了样:有说清哑上吊的,有说清哑跳楼的,也有说清哑投水的,都传得有鼻子有眼。
这日上午,张老汉在田间拦住郭守业,问他到底要怎样。
自那日上郭家,郭守业两口子虽未责怪他们,但始终没给个准话,他心里不踏实。今天听人说清哑寻死,想必是舍不得他家福田,于是特意绕来田间找郭守业商议,想要个准话。
“嗐!你别跟我说。”郭守业满脸愁苦,跺脚叹气道,“别跟我说!我也没法子!”
说完背着手,闷头走了。
张老汉看着他背影,心想不跟你说跟谁说?
目光落在旁边棉花田里,棉枝上除了花儿,还结满了棉铃球。
他心里一激灵:结果了,结果了……
对呀,红枣也结果了,肚里也有个“肉球”!
李家口口声声说这个肉球是他家福田的。
这事不解决,跟郭守业说再多,可不是没用!
他想通后,心急火燎地往回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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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心机
到家门口,正撞见红娘子叉腰跟他家老婆子理论:
“红娘子,这事不成!”
“福田自个都认了,怎么不成?”
“我……我……这事要问他爹。”
“问谁也是你孙子。你不认,不怕造孽?”
红娘子发怒了。
她也是没办法,眼看着闺女肚里的肉球一天天长大了,郭家虽没再为难,但张家死活不认,她如何能安心?所以天天来闹。
张老汉见媳妇被红娘子逼得节节后退,不禁怒气冲天。
他冲上前,对红娘子大吼道:“你闺女不正经,做了丑事,还有脸来说!你还有理了!啊?你还有理了?你闺女不要脸,按咱村的老规矩,要沉猪笼的。郭家不提这茬,我张家也不逼你,里正和村里人也不说,那是大伙儿心善,不想造孽。你不说管教闺女,还蹬鼻子上脸来闹!你闺女肚子大了好光彩是不是?随便拉个人就垫背是不是?”
绿湾村是有沉猪笼的老规矩。
可那是两百年前的老规矩了。
近百年来,村中少有不名誉的事。就算有,男女双方也都赶紧结亲,私下了结,将丑事掩盖住。久而久之,淳朴的人们便忘记了那残酷的规矩。
张老汉提起这事,红娘子顿时心气怯了。
她嗫嚅道:“张大哥,福田自个也承认的……”
张老汉更怒,道:“不晓得哪来的野种,就说是我孙子。欺负我儿子老实,好骗,是不是?你再闹,老子去找里正评理……”
红娘子看着闻声而来的左邻右舍,面色惊恐。
这事闹到里正面前,红枣绝讨不了好。
不仅因为张郭两家有婚约,还因为里正也姓郭,是郭守业的堂兄。
见邻居们窃窃私语,显然都被“沉猪笼”一词勾起了兴趣,红娘子捂住胸口,猛然转头跑回家去。
李家,红娘子流泪劝红枣道:“红枣,咱认命吧!娘去抓副药,你吃了,把那团肉打下来就没事了。往后……娘帮你寻个远点的、年纪大点的,嫁了一样过日子。”
李红枣浑身颤抖,大喊道:“不!我不认!”
说完冲出大门,往隔壁跑去。
跑到张家屋侧边,才想起先前看见张福田下田去了。
她便转身,又往田畈里跑去。
正在柳堤上疾步行走,忽一眼看见河中一艘船漂过来,船头摇浆的少年,不是张福田是谁!
红枣比量了一下他去的方向,心头疑窦丛生。
待见那船从正水道拐入郭家门前的岔道,她全明白了。
顿时她心中如千万只蚂蚁咬噬,寸心不宁,遂跟了上去。
郭家,清哑没能如愿离开,只好不断翻阅原主的记忆,什么织布绣花、洗衣做饭、撑船采莲,熟悉所有的农家活计。
熟悉后,就跟原主一样做事、生活。
然不管她如何做,她的举止行动还是跟原主不一样。
最明显一点,就是她从来不说话。
因为做了二十几年的哑巴,她改不了原来沉默的习惯。
这情形落在郭家人眼里,就是她心结未解。
所以,她身边从来不断人,总有人跟着。
清哑也不想家人担心,便任凭他们去了。
这天,她正蹲在水边洗菜,忽听对岸有人叫“清哑,清哑!”
抬头一看,一个跟三哥一般大的农家少年站在对岸竹林边,正对她猛挥手,见她看过去,欣喜地笑了。
清哑愣了下,方想起他就是张福田。
以前,他常划船来找她。将船停在对面一棵大柳树下,自己借着荷叶遮挡隐在一旁。若看见她到水边来了,而郭家门口又没人,他就站起来唤她。她听见了,必定划着自家的乌篷船去对面和他相会。两人一起靠在柳树下钓鱼。钩上的蚯蚓都被鱼儿吃光了,也没钓上来一条,因为他们只顾说话去了。大多是张福田说,清哑听。
这些记忆很浪漫,令清哑想起唐诗《钓鱼湾》,应景应情:
垂钓绿湾春,春深杏花乱。
潭清疑水浅,荷动知鱼散。
日暮待情人,唯舟绿杨岸。
然这些都是过去了。
她一言不发地盯着他,奇怪他今天来做什么。
都到这地步了,他难道还想跟她结亲?
那李红枣怎么办?
张福田见清哑看着他不言不笑,也不动,心里十分难受。
今早他听人说清哑寻死的消息,心慌慌的,忙过来看她。
他听爹说,郭家并不想退亲,因为清哑还惦记他。这让他心里升起一丝希望,十分振奋喜悦。同时,他又担心红枣因此会受不了,左右为难,心思复杂极了。
然清哑见了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撑船过去会他。
这也难怪,毕竟他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她生气也应该的。
可是她看他的眼神,还有她的举动,都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清哑是文静的、腼腆的、羞涩的。
眼前的清哑是安静的、大方的、淡然的。
“清哑,清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面对清哑,少年不再掩藏自己的愧疚,朝这边喊道,“对不住,都是我不好。清哑你骂我吧……”
正在这时,身边挤过来一个人,很熟悉的气息。
张福田转头一看,竟是李红枣。
他大惊,问道:“红枣,你来做什么?”
红枣含泪看着他,哽咽道:“福田哥……”
张福田又羞又急,又怕清哑看见,结巴道:“你……你……”
红枣不等他说完,就在地上跪了下来,对着清哑这边喊道:“清哑,你别怪福田,都是我不好,是我害得他。我不会连累你们的,我这就去死了,省得坏了你们的亲事。”
说完就往水里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