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88节

  陈斯远才走几步,忽而听得身后响动。扭头,便见宝姐姐与莺儿过了穿堂,正往梦坡斋这边厢而来。

  陈斯远干脆停步,遥遥朝着宝钗一拱手。

  宝姐姐瞧见他,心下便是一怔,到底笑着到了近前。

  “远大哥这是才回?”

  “有些庶务要处置……薛妹妹这是去寻二姐姐、三妹妹、四妹妹耍顽去了。”

  一言既出,宝钗顿时暗恼不已。这话什么意思?是说宝玉不搭理她吗?

  暗自咬牙一番,宝钗边行边道:“眼看过年了,宝兄弟那绮霰斋也要洒扫,我过去帮衬一回。”

  “呵。”陈斯远笑而不语。

  绮霰斋十几个丫鬟,哪里就用宝姐姐帮衬了?

  宝钗也不接茬,想起这几日所闻,试探道:“听闻远大哥又弄出了一桩营生?”

  陈斯远笑道:“不错,说来也算故技重施。那骗子虽说是为了诈取钱财,可主意却是好的。这几日我说动了燕平王,方才又说动了贾藩台,说不得转过年来此事就要成行。”

  宝姐姐顿时心中意动。这钱财到了薛家这等份儿上,每年出息能有三五分都是极好。府中都在流传,那海贸一事半年周转便能得四成厚利,便是比典当也不差什么了。

  宝姐姐有心攀扯上,顺势也投上一笔,奈何面对陈斯远一时间又不知如何开口。

  就听陈斯远道:“本待这几日就去寻文龙兄说道说道,只是……呵。”笑着瞥了宝钗一眼,陈斯远又不言语了。

  宝钗心下极为气恼,这人说话说半截,只是个什么啊?

  是了,留给东跨院份子,本就是应有之意,谁叫此人是大太太的外甥呢:留与王夫人、凤姐儿份子,也在情理之中。一个明面上掌家,一个实际管家,可不就要交好?

  因着婚书一事,老太太极不待见此人,于是他干脆就不去讨人嫌。至于薛家……说来先前还有仇怨,无缘无故的,凭什么又将这等好事儿送上门来?

  虽心下想的通透,可宝姐姐就是觉着心下憋闷。每回撞见都要招惹自个儿,偏好事儿不想着自个儿,这算什么?

  暗自运气一番,宝姐姐强笑道:“既如此,便祝远大哥大展宏图了……是了,翻过年便要去黉门监,却不知远大哥文章做的如何了。”

  陈斯远昂首自信道:“这有何难?不过是制艺文章,我如今七窍已通了六窍了。”

  那岂不是一窍不通?何以这般理直气壮的说出来?

  宝姐姐眨眨眼,只当是顽笑话儿。

  嗫嚅间到得梨香院门前,陈斯远拱手作别,道:“提前给薛妹妹贺新年,祝薛妹妹芳龄永继。”

  说罢也不待宝钗回应,竟扭身就走了。

  宝姐姐却愣在当场。她那金项圈,除了宝玉仔细瞧过,旁人可是没瞧过的。那上头的字儿又如何被此人知晓了去?

  她狐疑着看向莺儿,莺儿却道:“不想姓陈的竟是个有能为的,七窍通了六窍,这不眼看就要皇榜有名了?”

  宝钗暗忖,莺儿是自个儿一手调教的,想来那上头的字迹也不会说出去……是了,定是哥哥说漏了嘴!

  当下冷哼一声,瘪嘴进了梨香院,自是寻薛姨妈告状去了。

  薛姨妈自是气恼不已,转头提了薛蟠的耳朵教训,偏薛蟠一无所知。待听闻情由,顿时指天画地、赌咒发誓,此事倒成了无头公案。

  薛姨妈无可奈何,只得放过了薛蟠。待回返正房里,思量着今日听闻,又寻了宝钗计较。

  “我的儿,那远哥儿竟又折腾出了一桩营生,这回还有燕平王托底,一听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说咱们家要不要——”

  宝钗娴静道:“妈妈说的好没道理,咱们家与远大哥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前头还闹了误会,这等事儿怎么好开口?”

  薛姨妈蹙眉道:“话是这般说,可那事儿不是翻过去了吗?再说连你姨妈都有意掺上一股,怎么能落了咱们家?”

  宝钗盯着薛姨妈不言语。

  薛姨妈就笑道:“再说,远哥儿瞧着就是个心胸宽广的,不然上回也不会将那几千两银子送回来。我看,等年里设了酒宴款待其一番,到时我再提提?我的儿,你也知咱们家情形,这下头的掌柜愈发唬弄事儿,年底盘账竟有几处铺子是亏了银钱的!”

  宝钗自是知晓,她还亲自去盘账了。

  奈何那些掌柜、账房都是做老了营生的,最懂欺上瞒下的手段。

  就好比那典当铺,有主顾来典当,掌柜的自是要极力压价,将那物件儿说成一文不值。此后定下文契,半载后若那人不来赎买,当铺再往外发卖,大赚一笔。

  宝钗的父亲在世时,精擅经营之事,下头掌柜自是不敢太过分。等其父一过世,自家哥哥薛蟠又是个混不吝,下头人哪里还会服?自是生出损公肥私的心思来。

  还是当铺,到了最后一步,掌柜的自个儿赎买出来,转头寻人发卖。如此当铺赚了小头,大头落在了掌柜的腰包里。偏不管什么人来查账,都查不出内中名堂来。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其余各铺面各有门道,宝姐姐大肆查账,也不过逮了几个小鱼小虾,又哪里制得住那些掌柜的贪心?

  先前母女二人计较一番,已定下将那些亏本的营生关门出兑的打算。

  可长此以往也不是法子,那皇商的营生本就是亏本,这各处营生逐一断掉,薛家岂不成了坐吃山空?

  因是无怪薛姨妈对此事这般上心,投一回赚个一两万银钱,总能多支撑一些时候,说不得到时薛蟠就能顶门立户了呢?

  薛姨妈的心思,宝钗自是知晓。她思量一番,虽极不情愿,可到底没反对,道:“妈妈拿主意就是,女儿也帮不上什么。”

  薛姨妈笑道:“那就定下了,待来日让你哥哥好生招待远哥儿一番,说不得此事就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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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庆堂。

  碧纱橱里本就每日洒扫,今儿个又擦拭一新。黛玉仔细翻着书架上的书册,这些孤本、善本都年头久远,最差都是前明的,时间一长不免黏连。春夏须得晒书,冬日里时不时翻动一番,免得折损了。

  紫鹃与雪雁在一旁伺候着,笑说府中趣事。

  外间传来响动,雪雁循声观量,旋即笑道:“是嬷嬷回来了。”

  果然,少顷那王嬷嬷便笑着进了碧纱橱。

  黛玉笑道:“可见过老师了?”

  “见了,藩台给姑娘写了一幅字,又送了些金、银稞子,说留着赏人用。”

  雪雁笑道:“这倒好,省得去寻二奶奶兑了。”

  黛玉放下书册,扭身道:“老师写了什么字儿?快给我瞧瞧。”

  王嬷嬷便将一副字送上。黛玉急切展开,便见其上写着‘敛锋芒、藏才情,勿露圭角;谨言行、掩喜怒,温和柔顺’。

  黛玉观量一般,心下若有所思。自苏州往京师途中,老师虽不曾说过什么,可担忧之色溢于言表。

  黛玉自是知晓贾雨村担忧的是什么。除了文武殊途,只怕老师担忧的便是荣国府的富贵!

  林家累世列侯,黛玉打小儿也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可甫一入荣国府,还是被那泼天的富贵骇了一跳!

  初时只当荣国府门第高,自是该当这般富贵。可在扬州一年,经历了事儿,黛玉此番再见荣国府富贵,心下又是另一番心思。

  这荣国府岁入多少?开支又是多少?这般富贵可能长久维系了?

  她虽年幼,却因主持家中庶务一载,对此略有所得。这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荣国府每岁开支两万大多,赶上事儿多只怕就要三万银钱。荣国府庄田、铺面所得有限,又怎么支撑得起这般富贵?

  黛玉聪慧,便想着荣国府只怕另有生财之道。可这般法子既然见不得光,又岂能长久?

  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来日若那营生断了,荣国府为了维系体面,只怕一时间不肯俭省,那岂不成了坐吃山空?

  奈何贾家只是她外家,这等事儿不好多言。

  再一则,那宝二哥虽有赤子之心,却又从无担当,只怕不是能托付之人。

  此番老师送来寄语,自是出于好意,黛玉仔细观量过了,默记于心,便仔细将那一幅字折好。

  紫鹃就在一旁,扫量了一眼便道:“雨村先生太过挂心了,有老太太看顾着,谁还能欺负了姑娘不成?”

  黛玉笑道:“又不是小时候,我还能总让人让着不成?”

  再说那宝天王可从不知让着她。

  转眼书册整理过,眼看临近午时,紫鹃便去厨房提食盒。她一走,王嬷嬷立时凑了过来,往外观量一眼,压低声音道:“姑娘,藩台说方才远哥儿去了一遭。”

  “嗯?”黛玉纳罕道:“莫非是去送年礼?”

  王嬷嬷掩口笑道:“姑娘猜错了,远哥儿空着手去的,却送了藩台好大一个人情。”

  当下王嬷嬷复述了一遍贾雨村所言,内中隐隐有夸赞陈斯远之意。

  黛玉听了若有所思。她听母亲贾敏说起过,父亲林海年轻时也是这般气盛、有能为。昆山一地连年洪灾,偏时任苏州知府是个酒囊饭袋,没遇灾荒只知恳请朝廷减免钱粮。

  其父实在瞧不过眼,四下勾连,募集资金,修了百里石塘。也是因着这石塘,如今昆山才有半数田土免于洪涝侵害。

  为父亲发引时,竟有昆山百姓远来祭拜,直至那时黛玉才知为何父亲临终时说起最得意之事,不是高中探花点了翰林,不是坐镇扬州盐政,而是修了区区百里石塘。

  人虽死,清名永存。那石塘旁立了碑文,便是百年后也有知晓父亲功业。

  此时不知为何,黛玉听了此事竟想起了其父。

  心下暗忖,这般有能为,来日莫非真能赶在自个儿及笄前中举?

  王嬷嬷见其若有所思,低声劝慰道:“姑娘往后也别跟远哥儿太生分,时常往来着,这说不得就——”

  “嬷嬷,”黛玉打断王嬷嬷,只轻声道:“我心下有分寸的。”

  王嬷嬷笑道:“有分寸自然好……不过,太有分寸的也不大好。”

  黛玉待要再说,忽听得外间传来紫鹃的声音:“姑娘,食盒提回来了。”

  黛玉便忍着没说,王嬷嬷紧忙起身,雪雁也胡乱忙活起来。待紫鹃入得内中,一扫量便觉有异,她只笑着与黛玉道:“厨房新制了烧汁藕排,姑娘快尝尝可合胃口。若是得意,来日我寻了柳嫂子给姑娘单点几回。”

  黛玉道:“也不用劳烦,有什么吃什么就好。”顿了顿,又道:“外祖母还没起?”

  紫鹃道:“鸳鸯姐姐说了,老太太昨儿个贪了凉,多吃了几枚葡萄,这会子胃口不好,还歪着呢。”

  黛玉应下,便起身净手用饭。

  紫鹃殷勤伺候着,心下另有所想。这些时日王嬷嬷、雪雁时常凑在一起嘀咕,每每撞见自个儿便止了话头,这私底下嘀咕什么,紫鹃想也能想明白。

  不外乎因着那沸沸扬扬的婚书,王嬷嬷、雪雁好似更看好那位远大爷。

  紫鹃对此自是不屑一顾。什么远大爷?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便是侥幸过了乡试,莫非还能过会试不成?

  姑娘的爹爹尚且三十六岁点了翰林,谁知那位远大爷又要等多久?说不得熬到五、六十也未必皇榜有名。

  且那人瞧着锋芒毕露,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论家世,论才情,论贴心,哪一样比得上宝二爷?

  放着好好儿的宝二爷不选,非要选那劳什子的远大爷,真个儿莫名其妙!

  外间忽而噼啪炸响,惊得黛玉险些掉了筷子。随即一阵风也似跑进来一个人,叫嚷道:“林妹妹快来,我讨了个二龙戏珠的烟花,听说白日里燃放别有意味,快随我来瞧瞧!”

  内里琥珀转出来,蹙眉道:“宝二爷,老太太正安歇着呢,你这是闹哪样啊?”

  王嬷嬷也阻拦道:“我们姑娘还没用过饭食呢,不然哥儿再等等?”

  宝玉心下正得意,哪里管得了这些?只笑道:“饭食何时不能吃?这二龙戏珠错过可就没了。妹妹真不去?罢罢罢,我去寻宝姐姐耍顽去。”

  说完又一阵风也似的跑了。

  紫鹃瞧着其身形,俯身低声笑道:“宝二爷也是的,什么都想着姑娘。”

  黛玉没言语,王嬷嬷却直翻白眼。这等想着……不要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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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年三十。

  一早贾母已然好转,穿戴全套诰命大妆,领着邢夫人、王夫人会同东府尤氏一道儿乘轿往宫里朝贺。

  大老爷贾赦、老爷贾政与东府贾珍也往朝堂贺拜。

  这一去便须得傍晚时方才能回返。

  自一早起来,这京师里鞭炮便时不时炸响,又有鼓乐庆贺之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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