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325节

  贾环道:“便是她想管,又如何管得了?”

  “你懂什么!”赵姨娘抹着眼泪笑道:“她是管不了,可远哥儿能管啊。”

  贾环听了个莫名其妙,心道怎么又扯到陈斯远身上了?待要追问,却被赵姨娘揪起来,推搡着出了门儿:“去仪门等着,要是瞧见你姐姐了,你就……回来说一声儿!”

  贾环答应一声儿,只得臊眉耷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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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及至酉初时分,众金钗方才尽兴而归。

  贾环瞥见探春,扭头便回了赵姨娘院儿。那赵姨娘这会子越琢磨越有道理,当下哪里还坐得住?领了两个丫鬟便往秋爽斋而来。

  却说众金钗游玩一日,又饮了酒,一个个都微醺而归。探春方才别过惜春、宝钗,进得秋爽斋里换过一身衣裳,便有侍书蹙眉来回:“姑娘,赵姨娘来了!”

  一日的好心绪顿时散去大半,探春叹息一声,只得往前来迎。

  谁知甫一出来,遥遥便见赵姨娘满面堆笑,探春心下咯噔一声儿……这面孔她熟得很,每回赵姨娘来打秋风都是这般情形。

  她上前见过赵姨娘,不待开口,赵姨娘便扯了其手亲热道:“我的儿,可是饮酒了?瞧瞧这一头汗珠子——”

  说话间扯了帕子便来擦拭。

  探春唬得偏头避开,说道:“姨娘,我月例银钱也不多了……”

  赵姨娘愣了下,道:“偏你这孩子多心,我这回可不是为了银子。”

  探春这才仔细端详赵姨娘,见其虽满面堆笑,一双眸子却红肿不已。赵姨娘四下瞧瞧,扯了探春便进了卧房,又与几个丫鬟交代道:“我与探丫头说几句体己话儿,你们可别进来。”

  待进得内中,母女两个落座床榻上,赵姨娘便苦着脸儿道:“你爹爹这回怕是彻底厌嫌了我……连环哥儿也不大理会了。”

  探春欲言又止……即便面前的是自个儿亲生母亲,探春也忍不住厌嫌。盖因赵姨娘过往做下的事儿……实在上不得台面。

  探春便劝道:“兴许是一时的……姨娘往后谨言慎行,说不得老爷哪一日便回心转意了。”

  “再也不会了……你不知,你爹爹在外头寻了个狐媚子!”

  “啊?”探春愕然不已。

  赵姨娘心下委屈涌上,禁不住好一番絮叨,到底将贾政与傅秋芳之事说了。探春听罢愈发错愕……那傅秋芳不是才相看过宝玉与远大哥嘛,怎么转头儿竟做了爹爹的外室?

  赵姨娘诉苦一番,叹息道:“那傅秋芳……自有太太去应对,只是你爹爹改了心思,往后再没咱们娘儿几个的好日子了。为今之计,就只看你的了。”

  探春苦笑道:“我?我又能做什么?”

  赵姨娘擦擦眼泪,凑过来附耳道:“你如今也不小了,转过年也是十二、三,若是定下一桩妥帖婚事,只消婆家撑得住,便是太太也不敢小觑了咱们。”

  探春顿时羞得脸面通红,嗔道:“姨娘又说这话——”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何不能说的?”赵姨娘嘀咕道:“我仔细想过了,数来数去,就数远哥儿最为妥帖。”

  探春一怔,忙道:“姨娘莫闹,岂不知远大哥早与宝姐姐定了下来?”

  赵姨娘瞪眼道:“哪里定了?前头还说并无此事呢。”

  “那,那不过是……”

  “你甭管是因着什么,总归是不曾过了明路。你又不比宝钗差了什么,心下又与远哥儿亲近。往后啊,你多往清堂茅舍走动着,若是得了良机,焉知这来日花落谁家?”

  探春越听越觉着不像话,赶忙起身推搡着赵姨娘往外去,道:“姨娘快别说了,你不臊得慌,我都要臊死了!”

  赵姨娘也没指望一回就说通探春,顺势往外走着,口中兀自说道:“你便是不为了自个儿考量,也替我跟环儿考量考量……莫说是阖府,便是整个京师又哪儿有比远哥儿更妥帖的?哎……别推别推,我自个儿走。”

  总算将赵姨娘推出门去,探春扭身便扑在床榻上,心下先是气恼了一会子,又想起陈斯远来,不禁怔怔出神。

  她眼看也是豆蔻年华,心下又岂会不曾设想过未来夫君?远大哥……自是极好的,奈何名花有主,她便只能与其做兄妹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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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宴席撤下,戏班子领了赏钱告退而去。陈斯远既为东道,自是免不了被人敬酒,这会子熏熏然落座,只觉心下快意。

  那晴雯年岁还小,操劳了一日,席间也没少饮酒,这会子便有些瞌睡。陈斯远便笑道:“你早些歇息吧,也不用守着我。”

  晴雯揉着眼睛应下,道:“都怪鸾儿,清早便起来闹腾,害得我不曾睡好。”说过一句,这才告退而去。

  她才走,尤二姐、尤三姐两个送过客人,一并回了正房里。

  尤三姐揉着臂膀道:“这做东道真真儿累人,亏得一年就这么一回,不然还不知下回怎么应对呢。”

  陈斯远笑着拱手道:“辛苦妹妹了。”

  尤三姐顿时展颜一笑,一径扑在陈斯远怀里,腻歪歪说道:“有哥哥这一句,便是再累也值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是了,险些忘了你那贺礼。”

  尤三姐眨眨眼,笑道:“我那贺礼须得移步后楼去瞧,哥哥先吃些茶醒醒酒,待我准备一番便给哥哥瞧。”

  陈斯远笑着应下,尤三姐起身飘然而去。

  内中只余下尤二姐与陈斯远,尤二姐便过来伺候着斟茶,陈斯远问道:“怎么见你今日只与宝妹妹说话儿?”

  尤二姐笑道:“也是投契,难免多说了几句话。”

  陈斯远嗤笑道:“你那小心思能瞒了谁去?”

  尤二姐也不气恼,奉上香茗,一双眸子勾了陈斯远一番,这才说道:“既是来日主母,总要好生伺候了。”

  陈斯远笑着没言语。恰此时尤三姐交代过事儿,去而复返,零星听了一嘴,便嗤笑道:“二姐怕是想瞎了心。”

  尤二姐道:“妹妹想在外头逍遥自在,我想进门,不过是念想不同,妹妹又何必打趣揶揄?”

  “打趣揶揄?我是为你担心。”尤三姐道:“那宝姑娘一看就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二姐去了宝姑娘房里,来日伏低做小还好,但凡起了旁的心思……呵!”

  尤二姐嘴硬道:“我守着本分,只消不被拿了马脚,宝姑娘又怎会苛待我?”

  尤三姐摇头道:“我若是你,不若往林姑娘身上使使劲儿。”

  说罢也不理尤二姐,与陈斯远道:“哥哥过一盏茶功夫便来,我吩咐春熙准备着呢。”

  陈斯远自是应下,道:“我倒要看看妹妹准备了数月,到底准备了什么。”

  尤三姐笑着退下。

  陈斯远慢悠悠饮着酽茶,估摸着过了一刻,这才起身往后楼寻去。

  待拾阶而上进得房里,便见四下灯火通明,又挑了五彩绸布,那卧房前有轻纱遮掩,看不清内中情形。

  陈斯远唤了声儿‘妹妹’,忽而便听得一声鼓响。

  陈斯远骇了一跳,抬眼就见那轻纱缓缓落下,露出其后嫽俏身形。赤着双足,夹了铃铛,脚踩三面圆鼓;绸库才过膝,露出白生生的小腿;上身小衣露了肩颈、肚皮,面遮轻纱,手中捧了小巧小圆鼓。腰间系着攒珠青玉带,裙摆上绣的缠枝莲纹在灯火下泛着微光,倒像是从壁画里走出来的天女一般。

  这是……

  鼓上尤三姐一笑,道:“哥哥快坐。”

  那房前正放着一把椅子,陈斯远依言落座,心下已猜出了几分。那尤三姐足下连踩鼓面,忽而便有弦乐传来,和着那鼓乐,尤三姐翩翩起舞。

  三姐儿随着鼓点起势,先是一个“反弹琵琶”的姿式,左臂如挽雕弓,右手作拨弦状,腰肢竟比春日柳枝还要柔软,倏地向后弯成个满月,鬓间金步摇簌簌作响,倒像是莫高窟里的飞天临世。

  鼓声忽转急骤,她踩着鼓面腾挪跳转,竟如履平地。那鼓在她足下忽而左旋,忽而右倾,她愈舞愈疾,裙裾翻飞间露出一双极精致的菱脚。

  待过得半晌,忽见她蓦地收势,单足立在鼓顶,另一只脚向后勾起,双手合十作礼佛状,眼尾飞红如泣如诉,倒像是敦煌壁画里的供养人,带着千年风沙的寂寥。

  陈斯远正待喝彩,她却又展颜一笑,足尖在鼓心重重一踏,鼓声如闷雷滚过,惊得梁上灰簌簌落下。这一笑间,哪里还有半分菩萨低眉,分明是那大闹东海的哪吒,带着三分顽皮、七分锐意……以及十二分的媚态。

  陈斯远只觉心下燥热,眼看其下得鼓来,当即起身便将其揽在怀中。那尤三姐咯咯咯笑着道:“如何,我这贺礼可还合心意?”

  陈斯远道:“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尤三姐恣意媚笑着,双臂环了陈斯远的脖颈,轻轻一跳,双腿缠在其腰间,不禁凑过去低声道:“哥哥……我想要个孩儿了。”

  陈斯远略略蹙眉,笑道:“妹妹……”

  不待其说完,尤三姐就道:“左右我拿定了心思,往后也不进家门,哥哥便纵容我一回又如何?”

  待这等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的尤三姐,陈斯远又怎能说个‘不’字?当下笑着颔首应了,二人便往床榻而去。

  内中风流旖旎,有诗为证:

  星眸合处差即盼,枕上桃花歌两瓣。多方欲闭口脂香,却被舌功唇已绽。

  娇啼歇处情何限,萤柔已透风流汗。睁开四目互相看,两心热似红炉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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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几日,陈斯远一直留在新宅里,整日介陷在温柔乡里。

  也是晴雯实在看不过眼,私底下与陈斯远腹诽了几嘴,陈斯远这才懒洋洋回了荣国府……功名未成,大丈夫又岂能陷于儿女情长?再耽于美色,功名且不说,只怕腰子便要先撑不住了。

  自后门进得大观园里,谁知才转过凸碧山庄,便撞见了三姑娘探春。陈斯远自是热络招呼,奈何探春面上虽噙了笑,说起话来却支支吾吾、六神无主,须臾便逃也似的告辞而去。

  陈斯远停在原处纳罕不已,思量着过会子寻了芸香扫听扫听,三姑娘探春到底出了何事。

  复又往前行,又撞见了往小厨房来的凤姐儿。

  那凤姐儿瞥见陈斯远,顿时满面堆笑,上前彼此厮见过后便道:“远兄弟可算是回来了,这两日刚好得闲,你看何时咱们往城外的工坊去瞧瞧?”

  陈斯远笑着应道:“二嫂子也知我如今是闲人一个,自是随二嫂子的意。”

  凤姐儿道:“既如此,那便定下后日如何。”

  陈斯远应下,二人略略说过几句,凤姐儿便匆匆而去。

  一径到得清堂茅舍里,陈斯远施施然落座太师椅,红玉、香菱、五儿几个殷勤伺候,嘴上免不了好一番打趣,直言‘还当大爷不回来了呢’。

  陈斯远少不得这个拉拉手,那个抱一抱,好一会子才将红玉、五儿安抚好。香菱又往黛玉处去学诗,红玉又被人叫了去说话儿,陈斯远可算得闲,抬眼便见小丫鬟芸香正鬼鬼祟祟候在廊檐下,这会子正偷眼往内中观量呢。

  陈斯远哭笑不得,招招手道:“进来,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芸香嘿嘿一笑,一溜烟也似进了正房里,凑到近前嘀咕道:“大爷不知,这两日家中多事呢。”

  “都什么事儿?”

  芸香小嘴巴巴儿,仔细说将起来。一则是仪门外的小厮说贾环闲话,贾环上去厮打,却因着人小力微自个儿摔了个鼻青脸肿。三姑娘探春得了信儿,立时寻了凤姐儿,转头革了那小厮三个月钱粮不说,还打了四十板子。

  一时间三姑娘威名赫赫,丫鬟、仆妇无不敬畏,连老太太都赞,说‘这才是贾家女儿’;

  另一则,老爷贾政养了外室,赵姨娘失宠了。常言道纸包不住火,且那赵姨娘本就是个长舌妇,于是几日光景,贾政在外头养了外室的事儿便传得四下皆知。

  转天二奶奶便逮了两个长舌婆子,打了板子不说,还革了差事。这两日业已无人敢胡乱说嘴。

  最后一则,老爷今儿个未时刚过便匆匆回返,先去了荣庆堂,跟着又去了东府,也不知出了何事。

  陈斯远听罢若有所思,暗忖莫非那傅秋芳催逼贾政了?可再如何也不干东府的事儿吧?

  昨日圣人回銮,旋即命徐阁老暂代兵部差遣,整肃京营事宜;大将军冯唐革职待参,归家自省;工部左侍郎赵谦因贪渎事革职查办。

  冯唐与贾家交好,赵谦前一回打平安醮时更是遣了人来过问,此二人一个待参一个查办,板子就算没落在贾家头上,只怕贾家也要人心惶惶……说不得这板子暗地里早就落下了?

  回过神儿来,眼见小丫鬟芸香眼巴巴瞅着自个儿,陈斯远随口许了一串钱,这才哄得芸香欢天喜地而去。

  陈斯远胡乱思忖一番,却不得其果。想着这等事儿只怕自个儿掺和不得,干脆乐得装作不知。略略小憩,他又往书房里去读书。谁知方才沉下心来,便有同喜来请:“远大爷,我们太太请大爷过去商议一下营生上的事儿。”

  陈斯远笑问:“姨太太何时回来的?”

  同喜笑道:“今儿个一早就回来了,方才还与太太说话儿呢。”

  陈斯远应下,起身拾掇齐整,便随着同喜往那东北上小院儿而去。

  也不曾出大观园,径直从侧门进了后房,入内厮见一番,便见薛姨妈面带愁绪。

  陈斯远心下纳罕着落座,待上了香茗,薛姨妈便吩咐道:“我与远哥儿说些话儿,你们暂且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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