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唷!”疼倒是不疼,探春却唬了一跳。
内中跑出个小丫鬟芸香来,见了探春紧忙道:“可是砸到三姑娘了?”
探春笑着摆手:“无妨,不过是吓了一跳。”
说话间便有陈斯远、香菱、红玉等迎出来,那陈斯远更是一身短打,上身轻薄褂子,下身裤腿挽至膝盖。
探春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儿,笑道:“远大哥实在太……自在了些。”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天气炎热,说不得便要失了体统了。”
探春便道:“我才回来,兜转了一圈儿,姐姐妹妹们都不得空,我便来回远大哥一句。或是明儿个得了空,咱们再聚?”
陈斯远道:“这却无妨……说来也巧,下晌时刚写了一幅字,正要请三妹妹品评一二。”
探春笑道:“远大哥的字儿已得柳骨五分真味,想是一准儿又有精进。”
陈斯远侧身一邀,道:“这却不好说了,三妹妹看过再说。”
“好。”探春爽利应下。
当下众人进得正房里,陈斯远道:“那字儿便在书房桌案上,三妹妹先瞧着,我去换一身衣裳来。”
探春应下,挪步进了书房里,果然便在书案上瞧见了一幅字。凑过去扫量一眼,便见其上写着:天地为炉,世人为炭,明心见性,始得清凉。
探春聪敏,只一眼便瞧出此乃劝解疏导之意。
天地为炉,世人为炭……是啊,如今这荣国府可不就是个大火炉?探春夹在其中烤炙得外焦里嫩,实在不知如何自处了。再看后半句,这明见心性说的简单,又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探春瞧着那幅字怔怔出神儿,陈斯远换过衣裳行过来,见此情形便摆摆手,将侍书等丫鬟先行打发了出去,随即行至探春身边儿道:“如何?”
探春回神,赶忙赞叹道:“自然是极好的,远大哥果然愈发长进了。”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三妹妹是懂书法的,却不知可懂字里行间的意思?”
探春苦笑摇头:“我如今正糊涂着呢。”
陈斯远便思量道:“人心……隔肚皮,既隔了肚皮,便要以利相合。”
这话分明是点探春呢,别指望与王夫人有什么真情,到底是隔了肚皮的,以后以利相合才是正经。
探春道:“莫非……我还要如往日那般装作什么都不知?”
陈斯远抬眼看看,眼见侍书、红玉等都躲得远远儿的,这才扯了探春落座,低声道:“天大地大,规矩最大。太太既为嫡母,三妹妹只管依着规矩晨昏定省就好;赵姨娘行事出格,三妹妹往后私底下规劝就好。如此,对外全了母女情分,对内无愧于心,坦坦荡荡,岂不快哉?”
探春蹙眉道:“哪里那般容易——”
陈斯远笑道:“莫非三妹妹以为……你这三姑娘,是因着太太才成了三姑娘的不成?”
探春苦恼着摇头,半晌才道:“我如今只羡慕远大哥这般顶天立地的男儿。”
“哈哈——”陈斯远大笑不已,俄尔才道:“三妹妹艳羡的不是男儿身,而是我能对规矩说不。”
探春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
陈斯远又道:“三妹妹为何不想想,我刚来荣国府时是如何行事的?”
探春立马想起来陈斯远刚入府便与薛家闹得不可开交,那会子陈斯远还是白身,竟生生逼得薛家赔罪道恼,还将香菱送了过来。
是了,如今陈斯远位份不同,能为不同,自然有资格对那些陈规陋矩说不;可刚来之时,不也是依着规矩行事?
只要行事周正,不被旁人拿了短处,这家中上下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她探春?
恰此时陈斯远说道:“我心下以为,三妹妹素有英雄气。寻常男子若有此气概,乱世可称雄,盛世可为权臣。想那汉时太祖高皇帝、光武帝、章武帝,年少时境遇与三妹妹相比如何?其后又如何?
”
顿了顿,陈斯远肃容认真道:“家世给你的不过是虚名,心性、能为,方才为三妹妹根本啊。”
迎着陈斯远满是希冀的目光,探春心下激荡,那压抑在心下的豪情,霎时间直冲天灵盖!
探春霍然而起,面上愁绪一扫而光,规规矩矩敛衽一福,待起身才正色道:“小妹受教了!多谢远大哥开解,如今困惑已去,我知来日应该如何行事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孺子可教。”
探春展颜一笑,指着那一幅字儿道:“不知远大哥手书能否赠与我?”
陈斯远笑道:“本就是给三妹妹写的,合该送与三妹妹。”
当下起身卷了那一幅字,交在探春手中。探春如获至宝捧在怀里,又屈身一福,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远大哥先歇着,且看我来日如何行事便是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心下却惴惴不安,暗忖自个儿方才是不是打鸡血打得过了?看探春这副模样……就差提着西瓜刀自宁荣前街一路砍到后街了!
第265章 相邀
转眼到得晚点时分,柳五儿才提了食盒回来,便有雪雁寻上门儿来。
红玉自是热络去迎了,与其说了会子话儿,这才引着雪雁进得内中。此时陈斯远正在看书,听得红玉说话儿,这才笑着道:“你怎么来了?”
雪雁一双笑眼瞥了红玉一眼,红玉便道:“我去摆桌。”
说罢扭身就走,雪雁这才凑过来,悄然递了个帕子。
“这是——”陈斯远接了帕子,遥遥便嗅到一股子熟悉的暖香味儿,再看其上竟有娟秀字迹写了小诗一首,心下哪里不知这是黛玉送来的?
那雪雁眼见陈斯远回过神来,这才笑着低声道:“远大爷不知,我们姑娘今儿个回来便打发我寻了这帕子,又思量许久,这才写了诗附上……咯咯,还是远大爷有法子。”
陈斯远笑道:“我哪里来的法子?对你家姑娘,不过据实相告罢了。”
雪雁掩口而笑,显是心下不信。
陈斯远也不与其计较,留她问过黛玉这几日饮食起居,又叫过红玉,赠了雪雁一匣子点心,这才打发红玉将其送走。
这一日再无旁的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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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忽过得几日,业已临近陈斯远生辰。
却说陈斯远这日清早习练的桩功,回返清堂茅舍才用过早点,便有小丫鬟芸香一脸雀跃而来。
眼看其面上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陈斯远哭笑不得,只得叫了其进书房说话儿。
那芸香立时便巴巴儿道:“大爷不知,一早儿老太太寻了李贵吩咐下,说是往后老爷再寻宝二爷去会客,只管推说不用去。一则这回打得狠了,二则宝二爷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说是过了八月才许出二门。”
陈斯远摸着下巴‘啧’了一声儿,那宝玉本就是个混账性子,贾母这般回护,宝玉只怕愈发恣意了。
等了须臾,芸香又道:“还有还有……这几日老爷时常晚归,昨儿个赵姨娘好不容易去梦坡斋堵了老爷,不知怎地又吵嚷起来,赵姨娘四下嚷嚷着老爷让外头的狐媚子勾搭了去。”
哈?陈斯远顿时笑了,起先只当赵姨娘浑说一气,可笑过细细思量起来……这……难保啊!
贾政与王夫人因着贾珠之死,早已没了夫妻情分,是以贾政私底下一直偏着赵姨娘母子,对那宝玉自是百般瞧不上眼。如今虽不知缘故,可瞧着贾政好似与赵姨娘也生分了?
这妻不贤、子不孝、上头还有个糊涂妈……老爷贾政难免心灰意懒,这家中难寻抚慰,说不得便要去外头找?
陈斯远不禁暗自倒吸了一口凉气,越琢磨越有道理啊。
当下不禁肃容问道:“老爷这几日都是什么时辰回来的?”
若是旁人只怕一时想不起,可谁叫芸香是包打听?府中大事小情谙熟于胸,于是这会子张口就来:“这却不好说了,有两回戌时过半才回,又有两回是酉时末才回……哦,其中一回还醉醺醺的。”
这府外的事儿,芸香一准儿不知,陈斯远暗自拿定心思,回头儿打发新宅中的小厮暗自跟随,他倒要看看政老爷每日放衙后到底去了何处。
本道小喇叭没了旁的信儿,谁知芸香竟然又道:“还有呢,方才仪门外的余六说,赶着内城门才开,便有琏二爷身边儿的小厮打马而来。慌慌张张进了东跨院,也不知出了何事。”
莫非膠乳行情跌了?
正思量间,外间忽而有苗儿来寻,急切道:“哥儿,大老爷有请,还请哥儿快一些。”
说话间香菱已然将苗儿请进内中,陈斯远便问道:“姐姐,大老爷这般急切,到底是因着何事?”
苗儿摇摇头,蹙眉道:“大老爷在书房发了好一通邪火,连赏瓶都砸了一对。婆子只说瞧见琏二爷身边儿的小厮与大老爷说了什么,大老爷暴怒一下,一脚便将小厮踹飞了。”
气性这么大?看来贾赦没少亏啊。
陈斯远点点头,拾掇齐整便随着苗儿往东跨院而去。进了黑油大门,遥遥便见贾赦正紧锁眉头等在书房门口。
瞥见陈斯远,大老爷贾赦探手一招,道:“远哥儿快来!”
陈斯远快行几步,随着贾赦进了书房里。陈斯远拱手一礼,道:“姨夫,方才胡乱听了一嘴,可是津门出了事儿?”
贾赦拍案破口大骂道:“琏儿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夫临行前怎么嘱咐的?偏他每日家只知花天酒地。”
陈斯远道:“这,行情的事儿,琏二哥只怕也预料不到。”
贾赦愕然道:“行情?关行情什么事儿?”
陈斯远也纳罕不已,道:“姨夫此番相召,不是膠乳行情跌了?”
“跌什么跌,又涨了些许。”
“那——”
贾赦骂道:“这个孽障,我命他好生照看着仓库,谁知前日竟让贼子夜里摸进库里,一把火足足烧了四成的膠乳!”
陈斯远瞠目结舌,看来这锅贾琏想甩也甩不掉了。
大老爷贾赦咒骂一番,半晌才与陈斯远说起正事儿,道:“我叫你来,是想着问你拆借些许膠乳。”
陈斯远顿时叫苦道:“姨夫也知那营生内情,说难听的,外甥不过占了两成股子,真正说了算的可是内府。也不瞒姨夫,如今那膠乳早就将七月里的都发卖了出去,哪里又能挪腾出膠乳拆借给姨夫?”
贾赦顿时沉着脸儿不高兴了。
陈斯远直视其目,全然是一副无能为力之态。
贾赦不由得愁闷道:“这可如何是好……”
陈斯远略略思量,出主意道:“姨夫可知如今做这囤积膠乳营生的,都有谁家?”
贾赦冷哼一声,道:“除去老夫,就剩下吴国丈与忠顺王……嘶!”贾赦倒吸一口凉气,道:“莫非下黑手的是忠顺王?”不待陈斯远说话,贾赦一拍桌案,道:“是了,定是他!我家本就与忠顺王有仇,前一回宝玉又引逗了忠顺王的心头好,这是变着法儿的报复到老夫身上了!”
陈斯远眨眨眼,思量一番……好似也没错?
当下就道:“有道是风浪越大鱼越贵,以外甥之见,只怕另两家如今也撑不住了,又怕骤然抛售行情大跌,这才——”
“是了!少了老夫四成库存,这膠乳一时半会可不就跌不下来?好贼子!”
陈斯远赶忙劝说道:“为今之计,少亏为赚,姨夫还是尽快落袋为安才好啊。”
贾赦细细琢磨,可不就是如此?另外两家趁此机会抛售,他若是还攥在手里,岂不全都砸了?
略略思量,贾赦顿时急躁起来。与陈斯远道:“远哥儿说的在理,老夫这就手书……不,老夫这就亲赴津门。”略略一盘算,依着如今行情脱了手,大老爷最起码要亏上三千两银子。
贾赦顿时好一阵肉疼。可如今也顾不得旁的了,他自个儿亏了也就是了,总不能让东宫那位也蚀本吧?
当下打发了陈斯远,大老爷叫了管事儿的,东跨院好一番忙碌,竟只托付邢夫人去知会贾母,不过一刻光景,大老爷便乘车急吼吼赶往津门。
贾赦才走,陈斯远便被邢夫人叫进正房里,纳罕着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陈斯远四下观量一眼,邢夫人便蹙眉摆手,将丫鬟、婆子都撵了下去。待内中只余二人,陈斯远这才笑着摇头道:“那营生遭人眼红,也不知谁做下的,前日夜里一把火,竟将所囤的膠乳烧毁了四成。”
“啊?”邢夫人唬得顿时变了脸色,忙问道:“那,那岂不是要亏了?”
陈斯远古怪地扫了其一眼,道:“他亏他的,与你何干?”
邢夫人一怔,顿时笑颜如花,道:“是了,原来与我无关。”邢夫人顿时轻松起来,又栽了身子悠悠道:“若是他路上出点事儿才更好呢。”
陈斯远不禁蹙眉教训道:“怎么又提起这个?没了他在明面护着,你以为我能护得住你跟四哥儿?”
邢夫人顿时瘪嘴道:“也不知怎地,我如今瞧了他便厌嫌。”
这出轨的女子,心思可不就都放在情郎身上了。少不得,陈斯远又是一阵温言抚慰。那邢夫人又悠悠道:“咱们何时再往玉皇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