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相见,贾雨村果然又热切了几分,考校了学识,说了几桩朝廷上的事儿,甚至留陈斯远一道儿用了午饭。
陈斯远继续道:“贾抚台尤其问了妹妹的事儿,我照实回了,贾抚台颇为忧心。”
黛玉感念叹息道:“我是个不中用的,劳烦老师挂心了。”停了停,又道:“想来老师不日便要回返江南,若你得了信儿也知会我一声儿,我好让王嬷嬷代我去送。”
“自当如此。”陈斯远应下。他见黛玉有些疲乏,便道:“妹妹既累了,何不坐一会子。”
“也好。”黛玉痛快应下,挪步过来,撩了裙裾便落座青石之上。
恰前几日邢岫烟好不容易续写了一段《浮生若梦》,那桥段自是与黛玉商议好的。谁知黛玉瞧过了,心下却极不满意。虽不愿瞧三白、芸娘二人以悲剧结尾,奈何那团圆和美的瞧着却格外别扭。
今儿个二人又聚首,黛玉也不别扭了,干脆依照浮生若梦前头的脉络,商议着与邢岫烟续写起来。
此时黛玉想起此事,便道:“我与邢姐姐续写了一段,说的是三白泛舟忆芸娘,本该有一首诗词,偏生我们二人怎么写都不合心意。”
陈斯远问道:“这前后文什么情形?”
黛玉来了兴致,紧忙说了说。陈斯远心下暗忖,果然是‘咏絮才’,黛玉、邢岫烟这般商议着续写,竟得了原作七分真味,真真儿是殊为难得。
等黛玉说过,陈斯远蹙眉思量一番,便道:“妹妹且听这一词可好:
飞花时节,垂杨巷陌,东风庭院。重帘尚如昔,但窥帘人远。
叶底歌莺梁上燕,一声声伴人幽怨。相思了无益,悔当初相见。
”
黛玉听得怔住,将此一阙忆少年代入续作,顿觉合该如此。再看向陈斯远,心下不由得分外惋惜……错非其要用心攻读,自个儿续写了岂不比她那狗尾续貂要强百套?
心下隐隐有些沮丧,旋即又有些不服气,暗忖待回头儿仔细思量了,定要将这续作写好了。
黛玉不再说浮生若梦的事儿,这会子她面上、脖颈上满是汗珠子,便自个儿扯了帕子擦拭。随即扫量陈斯远一眼,笑着道:“说来再有几日就是你生儿,我却还不知要送你什么贺礼呢。”
陈斯远道:“妹妹凭心意送就是了,或是一诗一字儿,或是一扇一画,若实在想不出,随便捡一册书送来也行。”
黛玉笑道:“那可不好,每回你都用足了心思,我又哪里敢随意敷衍?不若你自个儿来说,心下可有想要的物件儿?”
陈斯远一时间还真没想过,忽而瞥见黛玉手中攥着的半新不旧的帕子,便笑着道:“什么都行?”
黛玉眨眨眼,道:“你说了我才知行不行。”
陈斯远身子倾过来,骇得黛玉身形后仰,只见他出手飞快,嗖的一下便将黛玉手中的帕子夺了去。
“你——”
黛玉正要恼,陈斯远就笑道:“若依着我,也不用旁的,妹妹只消将这旧帕子送我就是了。”
说话间将那帕子叠了,便要往怀里揣。
黛玉面上顿时腾起红晕来,也顾不得旁的,凑过来便来抢帕子,道:“我才擦过的,哪儿能送你?”
陈斯远笑吟吟攥紧帕子,任凭黛玉扯了半晌,见其嗔怪着瞧过来,这才撒开手。黛玉紧忙将帕子掖在汗巾子里,挪开两步,羞赧着瞥了陈斯远一眼,低声道:“我这会子倒是想好了,回头儿打发雪雁给你送去就是。”
说罢,拾起花锄,朝着陈斯远略略颔首,道:“不早了,我先回了。”
陈斯远笑着颔首,起身目视黛玉下了山坡,又顿足回首观量一眼,这才一路缓行,朝着潇湘馆而去。
陈斯远面上噙了笑意,抬头观量了下天色,料想贾政合该回来了,便往前头去寻贾政。
暂且不提陈斯远,却说黛玉一路回了潇湘馆,自有丫鬟、婆子来迎。黛玉卸下花锄、帷帽,一径进得内中,立马有紫鹃捧了温茶来。
黛玉吃了半盏,想起方才情形,不由得又羞红了脸儿。略略思量,便吩咐雪雁道:“去将我那新绣的花卉竹菊纹手帕寻来。”
雪雁答应一声儿,不一刻便寻了帕子来。黛玉得了帕子自个儿进了书房,研墨思量,半晌后提笔落墨,在那帕子上写下一阙娟秀字迹:
花开花落一年中。惜残红,怨东风。恼煞纷纷如雪扑帘栊。坐对飞花花事了,春又去,太匆匆。
惜花有恨与谁同。晓妆慵。忒愁侬。燕子来时红雨已濛濛。尽有春愁衔不去,无端底,是游蜂。
待停笔,黛玉仔细端详、思量,忽而莞尔一笑,却不知那人会不会自比游蜂。
…………………………………………………………
却说陈斯远一路寻到外书房,门前却只守着个小厮。问过才知,敢情老爷贾政今日还不曾回来,内中只几个清客在闲谈。
许是衙门有事儿耽搁了?
陈斯远扭身,便见赵姨娘身边儿的小吉祥儿正在角门处与婆子说话儿,没两句便蹙眉失落起来,正待回转,又瞥见了陈斯远,便抿嘴一福,这才扭身匆匆回转。
陈斯远款步行至角门,不待问话儿,那婆子招呼一声儿便撇嘴道:“一日也不知要寻几回,我看老爷这回是真恼了,连着两宿都在梦坡斋睡的。啧啧,赵姨娘定是急了。”
陈斯远哈哈笑道:“这却不好说了,说不得老爷过两日就回心转意了呢。”
婆子笑着颔首,陈斯远这才款步而去。谁知才至大观园门前,又见探春领着两个丫鬟蹙眉而来。
陈斯远眼前一亮,上前笑道:“三妹妹这是往哪儿去?”
探春勉强一笑,回道:“我去太太处问安。”
陈斯远道:“今日读书读得头昏脑涨,三妹妹过会子不若寻了众姊妹来清堂茅舍,咱们也耍一耍手球。”
探春笑道:“那我过会子问问她们,若是都赞同,便一道儿去寻远大哥;若另有旁的事儿,我再知会远大哥。”
“好。”
探春别过陈斯远,又往王夫人院儿而来。那晚的事儿虽已过去了,可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一句六月寒,王夫人那怨毒的目光,与那句话便如同刀子一般径直在探春心窝子戳了个洞!
探春此时方知,哪怕她再乖顺,于王夫人眼中,自个儿与宝玉、元春总是不一样!
便是明知不该再想,探春也禁不住面带愁绪。待从角门进了院儿,又兜转到前头抱厦,玉钏儿忙往内中传话儿,须臾又引着探春入内。
刻下王夫人正眉头紧锁与周瑞家的交代着什么,二人也不曾瞒了探春去,小姑娘略略听了一嘴,便知是要撵外院两个丫头归家。
那周瑞家的一一领命,旋即匆匆去料理。
王夫人叹息一声,瞧了眼探春,顿时挤出一抹笑意来:“探丫头来了?”
探春规规矩矩上前敛衽一福,口称‘太太’。
王夫人一怔,又是一声叹息,起身行过来扯了探春的手,道:“我的儿,前日都怪我在气头儿上,一时说错了话儿,你可别往心里去。”
探春强笑道:“我既养在太太屋里,太太要骂什么,我也只有听着的份儿。”
王夫人赶忙道:“话不是这般说的,你素来孝顺,我自是瞧在眼里的。实在是……”王夫人咬了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此番环哥儿搬弄是非也就罢了,你可知那赵姨娘前一回险些害了宝玉与凤姐儿性命?”
“啊?”王夫人当下便将过往略略说了说,临了才道:“亏得通灵宝玉显灵,不然哪里还有他们的命在?”
探春愕然不已,心下却颇为纳罕。
王夫人好似瞧出其心下所想,便道:“你当我不气恼?只是一来没了凭据,那马道婆又逃之夭夭;二来,我实在不想闹得鸡飞狗跳。本道饶她一遭,从此便能安分了,谁知此番又来挑唆。前日你也瞧见了,错非我早去一步,只怕老爷便要打死了宝玉。”
说话间红了眼圈儿,王夫人哭道:“可怜我奔五十的人了,珠哥儿去的早,身边儿只剩下这么一个孽障。好歹也要瞧着其成婚生子,往后是死是活我再也不管。”
探春心下将信将疑,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那王夫人又说道:“错非有这前后两回,我何至于与赵姨娘闹起来?前日实在是气得昏了头,这才说出那般不着四六的话儿来……我的儿,你千万别当真。我原还想着,待答对了宝玉成婚,便要给你寻个好人家,连嫁妆都预备了。”
探春闻言也红了眼圈儿,丹唇翕张,到底叫了声儿‘母亲’。王夫人噙泪颔首,又搂了探春好生安抚。待须臾,又点过侍书来问探春这两日情形。
随即嗔道:“不过一句无心之语,偏你这孩子……罢了,也是怪我。去厨房点几样探丫头爱吃的,今儿个晚饭就留我房里用了。”
玉钏儿紧忙应下,自去小厨房吩咐。过得半晌,几个丫鬟提了三个食盒来,伺候着王夫人与探春享用,一时间母女两个瞧着好似比先前还好了几分。
待用过晚饭,探春又说要去看赵姨娘,王夫人极为爽快道:“你想去便去,我何时拦过你?你也劝劝她,便是没了宝玉,还有个兰哥儿呢,再如何也轮不到她来惦记!”
探春自是应下,出得正房,面上复又眉头紧蹙起来。和好如初?二人便是装得再像心下也都清楚,此番只怕是破镜难圆。
思量间进了赵姨娘院儿,入内便见赵姨娘、贾环两个正闷头吃用着。桌案上菜色不过四样,一碟青菜豆腐,一碟凉拌的银耳,一碟焖茄子,唯一一碟荤腥,还是条巴掌大的鱼。
贾环抬眼瞥了探春一眼,冷声道:“白眼狼,活该!”
赵姨娘抬手就给了贾环一筷子,叱道:“少胡吣,那是你姐姐!”
扭头瞧了眼探春,赵姨娘挤出笑道:“你可吃过了?”不待探春回话,赵姨娘就道:“都这个时辰了,想来也是吃过了的。”筷子点了点几样菜肴,撇嘴道:“瞧瞧,这是打算饿死我们娘儿俩呢。呵,你这几日也不大好过吧?早与你说了,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她能真心待你?简直是白日做梦!”
探春张张口,欲言又止。
那赵姨娘又道:“今儿个可曾瞧见老爷了?你且放心,如今不过是一时的,等我哄好了老爷,那起子下人再不敢苛待咱们。”
探春这才摇头回道:“这两日都不曾瞧见。”
赵姨娘蹙眉嘀咕道:“想是这回真个儿恼了……夜里我再往梦坡斋走一趟吧。”
这般情形落在探春眼中,探春不禁惨笑一声,暗忖生母如此,嫡母也是如此,她夹在中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当下扭身与侍书吩咐道:“你去使了银钱,给……环哥儿叫几样可口的来。”
侍书应下,扭身往小厨房而去。探春回身与赵姨娘道:“这边厢既暂且无事,那我先回了……方才远大哥正寻我呢。”
赵姨娘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可得与远哥儿好好相处了,那可是有能为的。”张张口,忽而瞥了贾环一眼,赵姨娘紧忙起身过来,推着探春到了一旁,低声耳语道:“那事儿上回我与老爷说了,谁知老爷开口就说你年岁还小……你也别急,我看远哥儿春闱前怕是不好成婚,等上二年我再寻老爷说说。”
探春愣住,旋即霞飞双颊,张张口又是欲言又止,俄尔叹息一声,道了句‘我先回了’,当下扭身又蹙眉出来。
才出来便见凤姐儿急匆匆进了门儿,瞥见探春招呼一声儿,凤姐儿便笑着往王夫人房里去。探春心下依旧苦闷,便闷头往大观园而去。
却说这日凤姐儿院儿可谓门庭若市,盖因先前王夫人将金钏儿调拨去了陪嫁的布庄上,这前头又有彩霞,四个丫鬟空出来俩,下头那些有心人便提了孝敬来求凤姐儿。
起初凤姐儿还不解,还是平儿道破玄机,凤姐儿这才恍然,因是这日于籍册中圈了几个年岁相当的丫鬟,便来王夫人房里请示。
当下凤姐儿进得内中,便将籍册与王夫人看,又道:“太太跟前少着两个人。太太或看准了哪个丫头好,就吩咐,下月好发放月钱的。”
若单少了金钏儿,王夫人或许就此作罢,只是如今身边儿只玉钏儿、彩云两个,那彩云时常往赵姨娘院儿去,王夫人便抄起籍册来,逐个问其上的丫鬟情形。
凤姐儿能说会道,将上头几个丫鬟一一说了个分明。那王夫人略略思量,便道:“这丹棘、檀心两个如何?”
凤姐儿一瞧这二人都是出自王夫人陪房,哪里还不知王夫人心意?当下就笑道:“还是太太会选,丹棘十四了,生得周正,素日里谨言慎行,交代了事儿也能办个周全;檀心却是个机灵的,尤其能说会道。也是太太眼光好,提前选了去,不然我还想调拨到我房里呢。”
王夫人笑道:“你身边有平儿,这回就别跟我抢了。这样,你明日便让丹棘、檀心两个来我房里,前两个月比照三等丫鬟份例,若得空,第三个月再升二等丫鬟。”
凤姐儿笑着应下。
王夫人又道:“还有,如今赵姨娘、周姨娘的月例多少?”
凤姐儿回:“那是定例,每人二两。赵姨娘有环兄弟的二两,共是四两,另外四串钱。”
王夫人想了半晌,向凤姐儿道:“明儿挑一个好丫头送去老太太使,补袭人,把袭人的一份裁了。把我每月的月例二十两银子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只是袭人的这一份都从我的份例上匀出来,不必动官中的就是了。”
凤姐儿心下纳罕不已,转瞬又想了个分明。原先宝玉处有晴雯、媚人,如今这两个都去了,就只剩下袭人一个……啧,这袭人好手段,也不知如何哄了姑妈,只怕老太太还拿袭人当自个儿人呢。
好似生怕凤姐儿狐疑,王夫人叹道:“这些时日袭人忙前忙后,四下周全着,又屡屡规劝宝玉……你哪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只怕比我的宝玉强十倍!宝玉果然是有造化的,能够得她长长远远的服侍他一辈子,也就罢了。”
凤姐笑道:“既这么样,就开了脸,明放她在屋里岂不好?”
王夫人摇头道:“那就不好了,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纵有放纵的事,倒能听她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如今且浑着,等再过二三年再说。”
凤姐儿笑着应下,待出得正房,顿时暗自冷笑。心道那袭人两头讨好,此番只当得了太太的意,却哪里知道太太这般行事,便是要吊着她。若乖顺听话,留下来也无妨;若是藏了心思,待来日新妇进门前,只怕这袭人便是头一个被处置的!
当下凤姐儿回转自个儿院儿,平儿紧忙过来打扇,凤姐儿便将事儿一一交代了,过后才道:“这两日可算消停了。你想着些,远兄弟过生儿,提醒我送一份厚礼。”
平儿笑着应下,道:“我看远大爷素来敬重奶奶,料想这等惠而不费的小事儿,远大爷断无不应之理。”
凤姐儿笑着颔首,道:“说来我都不知欠了远兄弟几回了,那膠乳工坊的事儿若是成了,得空可得好好宴请远兄弟一通。”
……………………………………………………
大观园。
却说探春苦闷着进了园子,待丫鬟提醒,这才想起陈斯远先前之约,当先紧忙去寻诸姊妹。
谁知二姐姐迎春下晌时也来了月事;邢岫烟寻了黛玉商议续写呢,也无心耍顽;宝姐姐往东北上小院儿去陪薛姨妈了;四妹妹惜春倒是想去,奈何贪凉吃多了西瓜,这会子正闹肚子呢。
探春哭笑不得,兜转一圈儿只得自个儿往清堂茅舍去回陈斯远。
沿甬道一路前行,遥遥便听见清堂茅舍里满是欢声笑语,待走到院儿外,忽而便有个鸡毛毽子飞出来,好巧不巧的砸在探春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