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待要再劝,眼见袭人脸色铁青,情知袭人是真个儿恼了,只得住口。待洗漱过用了早点,袭人又提了食盒往小厨房送去。
谁知袭人一走,便有小丫鬟进来道:“二爷,前头来了个夏太监,说是娘娘来了旨意呢。”
因贾政一早儿去坐衙,贾琏又去了津门,大老爷只好自东跨院过来答对。袭人回来得了信儿,转头又去前头扫听,待回来才道:“娘娘差了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也赏了。”
顿了顿,袭人忽而心生一计,又笑着道:“我听了一嘴,二爷与宝姑娘的一样,都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张口便要问黛玉,又生生忍住,转而说道:“旁的姊妹呢?”
袭人道:“旁的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
宝玉心下闷闷,不禁暗自蹙眉。
袭人打量一眼,又见麝月等不在近前,就笑着低声道:“只看娘娘的赏赐,说不得二爷与宝姑娘好事将近了呢。”
宝玉一怔,顿时眉头紧锁道:“不过是个赏赐,哪里就要扯到婚事上了?快住口吧!”
袭人故作纳罕道:“这却是奇了,二爷来日不娶宝姑娘,莫非还想要娶旁的不成?”
宝玉道:“宝姐姐这些时日也不知怎么了,每回见我,三句一过保准便要劝我读书、钻营,我清清白白的人,哪里会理会那些蝇营狗苟?”
袭人便笑道:“若我说,你也该读读书了。这几日才出了太太院儿,老爷还能容你几日,待再过两日,说不得就要去绮霰斋读书了。”
宝玉顿时苦恼不已,恰此时外间有玉钏儿来,叫了袭人去外边,这才低声道:“太太寻你呢。”
袭人颔首,寻了麝月交代一声儿,便悄然往王夫人院儿而去。
入得内中,便见王夫人这会子正与薛姨妈说着话儿。袭人不敢搅扰,便停在一旁等着。
姊妹两个说过寻常事儿,薛姨妈起身告辞,王夫人将其送至门前方才回转。扫了袭人一眼,笑着道:“宝玉这两日如何了?”
袭人道:“前儿被薛大爷叫出去一次,也不知结识了什么人,昨儿夜里换了条大红血点子的汗巾子。”
“嗯?”王夫人禁不住仔细过问几句,待问明那汗巾子样式,大抵忖度出必是男子佩戴的,深蹙的眉头便舒展开来。
王夫人大户人家出身,哥儿寻了小厮出火本就寻常,心下并不在意。因是略略颔首,便问道:“宝玉可曾听见……旁的信儿了?”
这旁的信儿,自然说的是陈斯远与宝钗。
袭人摇头道:“二爷只知二姑娘求了老太太多留两年。”
王夫人颔首,不禁犯了思量,生怕宝玉听闻远哥儿与宝钗定下姻缘,转头便要闹起来。正待与袭人私下说道一番,谁知此时外间又有丫鬟道:“太太,后头瞧见远大爷回来了。”
“哦?”王夫人顿时眼前一亮,暗忖陈斯远最有办法,正要寻其问计呢,赶巧这会子就回来了。因是再无心与袭人问话,只冲着外头吩咐道:“去清堂茅舍一趟,将远哥儿请了来,就说我寻他有事儿。”
外间应了一声儿,自有丫鬟去园子里请。
转过头,王夫人又吩咐道:“你这几日多看顾着宝玉,免得他又生出是非来。”
袭人应下,眼见再无旁的事儿,便告辞而去。心下不禁纳罕,太太此番寻远大爷又有何事?
有心半道儿截了远大爷,又生怕被太太身边儿的丫鬟瞧见,袭人便只能抿嘴而回。谁知回了怡红院,却不见宝玉身形,忙寻了麝月过问,麝月便道:“他是个闲不住的,这会子往园子里游逛去了。”
袭人颔首应下,转头又去打起了络子。谁知不过须臾,外间便有小丫鬟疯跑进来,叫嚷道:“花大姐姐,可了不得啦,宝二爷发疯啦!”
“啊?”袭人唬了一跳,紧忙丢下络子出来观量,便见沁芳亭左近,两个婆子正生拉硬拽地,将半截身子入了水的宝玉拖将出来。
宝玉这会子披头散发,怔怔望天,口中只叫嚷着‘不活了’‘没意趣’。
若是宝玉有个三长两短,袭人等怡红院的丫鬟俱都得不了好儿,因是众人紧忙扑抢上去,齐心协力到底将宝玉拖拽着上了岸。
那麝月气得面色煞白,问四下道:“二爷方才还好好儿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有婆子道:“方才倒是瞧见秦昱家的与宝二爷说了两句话,也不过三两句,秦昱家的就乐呵呵走了,宝二爷瞧着发了癔症,疯了也似跑去了蘅芜苑,转头失魂落魄而回,我们几个眼见不好紧忙过来,正瞧见宝二爷要跳水自尽。”
那秦昱家的乃是司棋的母亲,一心撺掇着二姑娘嫁了陈斯远,司棋也好随着一道儿嫁过去。谁知好心办坏事,二姑娘前儿个夜里求告了贾母,转头老太太发了话,说是多留迎春两年,于是乎司棋这陪嫁丫鬟顿时没了指望。
司棋气恼,秦昱家的也气恼!赶巧方才撞见了宝玉,那秦昱家的眼珠一转,顿时心生一计,上前假模假式道了喜,只说年底宝二爷便要吃喜酒了。
宝玉自是纳罕,只说‘二姐姐不是求告了老祖宗,怎么,这事儿又有了反复’?
那秦昱家的笑着道:‘敢情宝二爷还不知?这回可不是二姑娘,而是宝姑娘。啧啧,谁能想着,这俩人竟凑到了一处?’
宝玉顿时如遭雷殛,道:“无稽之谈,宝姐姐怎地就要嫁了远大哥?”
秦昱家的哂笑道:“这却不知了……说不得那二人早就私下有往来呢?”
说罢,秦昱家的乐呵呵走了。宝玉怔了半晌,只觉心下生出一股子意气来,顿足便往蘅芜苑而去。
前文有说,炎炎夏日,上到姑娘下到丫鬟,在自家可不会穿得那般齐整。宝玉跌跌撞撞闯进蘅芜苑,自是唬得婆子前来拦阻。
哪知宝玉激愤之下生出一股子蛮力来,两膀子甩开婆子,一径奔到蘅芜苑正房前。莺儿顾不得其他,只穿了比甲便来拦阻:“宝二爷这是要做什么?便是要见我们姑娘,也总要等上一会子——”
“滚开!”宝玉情急之下,一记窝心脚便将莺儿踹了进去。迈开大步入内,四下张望着嚷道:“宝姐姐,我有话说!”
亏得莺儿拦阻,宝姐姐这会子虽气恼,却业已寻了外裳罩上。宝姐姐自西梢间转出来,见了宝玉便蹙眉道:“你又要闹哪样?”
宝玉痴痴道:“宝姐姐……我,我且问你,你,你……可是果然要嫁给远大哥?”
宝钗心下一惊,暗忖这般隐秘事,宝玉又是如何知晓的?先想起姨妈王夫人来,随即心下否决,王夫人最是疼爱宝玉,断不会不做准备便将此事告知。
宝钗犹疑间,宝玉两步抢上前,宝钗生怕其情急失礼,赶忙退了两步,蹙眉冷声道:“且住!”
眼见宝玉停步,宝姐姐心下一横,冷声说道:“我要嫁谁,又何必要给宝兄弟交代?”
“你——”
宝钗不待其发话,便道:“怎么,莫非宝兄弟这会子倒是信了那金玉良缘不成?”
宝玉被噎得无言以对。
宝钗心下快意,随即又道:“这便是了,你既不认那金玉良缘,我要嫁谁便嫁谁,你又何必这般形状?且远大哥品貌、才情都是千里挑一的,嫁与远大哥,说不得还是我高攀了呢。”
又听得莺儿捂着肚子直哼哼,宝姐姐赶忙问道:“快来人,看看莺儿有无旁的事儿。”
外间婆子这才急吼吼一拥而入,一边厢拉起莺儿,一边厢拦在宝姐姐身前,隔开宝玉。
眼见一众丫鬟、婆子防贼也似防着自个儿,宝玉顿觉心下苦楚,偏生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凄楚地瞧了眼宝钗,奈何宝钗却不瞧他,只顾着查问莺儿情形。
宝玉顿时心如刀割,只觉前有林妹妹,后有宝姐姐……这姐姐、妹妹都弃自个儿而去了,自个儿还活个什么劲儿?
于是木然转身,叹息一声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往外行去。
宝钗这会子气恼得紧,眼看莺儿嘴角沁了血迹,顿时不愿去管宝玉如何了。也是身边儿的老嬷嬷出言道:“姑娘,不管如何,总要打发人跟着……这万一出了祸事,岂不要牵连到薛家?”
宝钗这才不情不愿应下,打发了两个婆子随行在后。
那宝玉跌跌撞撞一路行走,转眼到得翠烟桥最近,扭头瞧见潇湘馆,那门前正与侍书说话儿的雪雁瞧见了,顿时脸色一变,生怕宝玉发了癔症胡乱闯进来,因是紧忙拉了门扉,一直盯着宝玉瞧。
宝玉顿觉心下又被插了几刀,暗忖活着再无意趣,莫不如死了算了!
当下上了翠烟桥,双臂一张,纵身便跳了下来……谁知此处水最浅,宝玉落在水中扑腾半晌,才发觉水深不过及腰……这真是想死都死不成啊!
随行的两个婆子四下叫唤,又有沁芳亭的两个婆子下水去拖,闹哄哄好半晌,便成了如今情形。
恰此时宝玉双眼一翻,顿时人事不省,唬得一众丫鬟、婆子嚷道:“宝二爷不行了,快去请老太太、太太来!”
第254章 易势
却说陈斯远盘桓新宅数日,今日可算回了荣国府。甫一进得清堂茅舍,香菱、红玉、五儿、芸香等俱都来迎。
那柳五儿扫量陈斯远一眼,便觉自家大爷气度愈发凝练、沉着,竟与外间那些做了十几年官的进士一般无二,不由得心下欢喜。
陈斯远笑吟吟答对了几个丫鬟,一路进得内中,待施施然落座,又捧了红玉递来的茶水,这才问起府中这几日情形。
红玉便道:“昨儿下晌大爷又打发春熙来过问,哪里还有旁的信儿?哦,是了,一早儿倒是宫里来了位夏太监,代娘娘赏赐下好些物件儿,连大爷也有一份儿呢。又听说,娘娘吩咐下了,说下月初一要去清虚观打三天平安醮。”
陈斯远听得蹙眉不已,这好生生打什么平安醮?待追问两句,红玉也不知此番是什么由头。
陈斯远便将此事暂且放在一边,又见柳五儿于书房中捧书研读,还当这姑娘又是在瞧才子佳人的话本子,谁知扫量一眼,竟是三国演义。
陈斯远回想过往几日,顿时唬着脸儿道:“这书……看看就罢了,旁的不说,单说三英战吕布,那吕布再是雄伟,又岂能敌得过车轮战?”
柳五儿眼见陈斯远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总觉着自家大爷说的不是书,而是旁的。
恰此时外间玉钏儿来传信儿:“远大爷可在?我们太太有事儿寻远大爷说话儿呢。”
王夫人寻自个儿?陈斯远先是应了一声儿,这才不慌不忙思忖起来。他避居新宅,一则是给邢夫人个颜色瞧瞧,二则……也是防着大老爷贾赦亏欠了银钱,再真个儿当面说亲。
到时候陈斯远应是不应?应了的话,宝姐姐那边厢如何交代?不应的话,等于跟大老爷撕破了脸皮,陈斯远哪里还好继续寄居荣国府?
谁知二姑娘竟求告了老太太出面将此事拦了下来,且大老爷贾赦此行津门非但没亏反倒赚了一笔。
陈斯远不知探春来回沟通,只当主意是二姑娘自个儿拿的,顿时对其愈发刮目相看。错非这会子情定宝姐姐,说不得陈斯远还真就顺势应承了这桩婚事呢。
按说王夫人理应赞成自个儿与宝钗,那这会子来寻自个儿……是为表功卖好儿?
这般思量着,陈斯远出了清堂茅舍,随着玉钏儿一路出了大观园,奈何探寻一番不得其果,只得兜转一番进了王夫人正房。
那王夫人见陈斯远进来,便起身笑道:“远哥儿好自在,竟躲出去好几日。”
陈斯远苦笑道:“晚辈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
王夫人笑着颔首,探手邀陈斯远落座,待金钏儿奉上香茗才道:“那前日二姑娘的事儿……远哥儿可知道了?”
陈斯远点点头,道:“正是因此,晚辈今日才敢回府。”
王夫人便笑吟吟道:“既如此,怎地不见远哥儿来谢我?”
陈斯远愕然,道:“莫非是太太——”
王夫人得意颔首,这才低声与陈斯远道明原委。陈斯远听得咋舌不已,敢情这里头除了王夫人、薛姨妈,竟还有探春的事儿!
那二姑娘迎春……到底是真聪明还是真木头?亦或者因着此事便心存死志?
陈斯远暂且不得而知,眼见王夫人说完,赶忙起身一揖道:“多谢太太回护,不然晚辈真不知如何应对了。”
王夫人叹道:“你与宝丫头两个瞧着就登对儿,我又岂能眼瞅着棒打鸳鸯?再有……这回我那妹妹也急了,说不得远哥儿与宝钗便要好日将近了呢。”
陈斯远笑着拱手连连,不迭道‘托太太福’。
那王夫人笑了半晌,笑罢话锋一转,说道:“只有一样,我那孽障若是知道了,只怕又要起乱子。我实在不知如何应对,思来想去,便寻了远哥儿讨个主意。”
王夫人为其转圜,陈斯远自是要承情,因是便笑着道:“此事容易……既然府中尚且流传金玉良缘之说,太太来日只管寻了宝兄弟催问。待过上几回,便是宝兄弟知道了此事,想来也无话可说。”
那金玉良缘是宝玉自个儿不想要的,怪得了谁来?
王夫人细细琢磨,可不就是这个道理?当下便笑道:“是了,远哥儿这主意巧,偏我怎么就没想到?”
正说话间间,外间忽有婆子匆匆来回:“祸事了,宝二爷跳水自尽啦!”
“啊?”王夫人惊得丢了十八子,起身便要疾行。谁知起来的急了,又心下急切、气血上头,只行了两步便停步捂头,身形摇摇晃晃。
一旁的金钏儿喊了声‘太太’便要上前,奈何离得太远,鞭长莫及。陈斯远恰在一旁,只得赶忙起身扶了王夫人的胳膊,才将其身形稳住。
此时房门推开,玉钏儿领着个园子里的婆子入内,喊了声儿‘太太’,眼见陈斯远扶着王夫人重新落座,顿时不知该不该说了。
那王夫人坐下后略略缓和,总算恢复了几分清明,赶忙问道:“宝玉,宝玉到底如何了?”
婆子道:“不知怎么,宝二爷就投了水,亏得沁芳亭左近水浅,大家伙合力将宝二爷拖上来,谁知宝二爷双眼一翻竟昏厥过去了!”
王夫人闻言,这一口气还不曾舒出,顿时心下又揪紧……盖因前一回宝玉、凤姐儿方才中了招,王夫人又不知前因,心下生怕此番那贼子又来下毒。当下唬得又站起身来,招呼道:“快,快扶我去看看!”
这回不用陈斯远了,自有金钏儿、玉钏儿姊妹扶着王夫人。陈斯远既知晓了,也不好躲着,只得随着王夫人赶往园子里。
……………………………………………………
荣庆堂。
大丫鬟鸳鸯接过平儿手中的托盘,转身噙笑送至软塌前。贾母笑着扫量一眼,便见内中是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香如意一柄、玛瑙枕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