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赵姨娘笑道:“前些时日探春不是从远哥儿这儿借了些书册吗?我瞧着探春这几日有些长进,这不赶忙来谢过。呵……小红啊,远哥儿可在?”
红玉纳罕着道:“大爷在呢。”
当下招呼一声,慢悠悠引着赵姨娘入内。
红玉走的慢,正要提及二奶奶王熙凤也在,谁料那赵姨娘却是个急性子,三两步便越过红玉到了正房门前。
此时陈斯远已然开门来迎,那赵姨娘只扫量一眼便扬着帕子赞道:“诶唷唷,这就是远哥儿吧?果然生得一表人才!三姑娘见过一遭回头那是赞不绝口,今儿个瞧见了果然不俗。咯咯咯——”
陈斯远瞧着好笑,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下只笑着回礼道:“姨娘谬赞了,还请入内叙话。”
那赵姨娘兀自夸赞道:“我这人可是有什么说什么,哥儿这般姿容,便是东西二府合在一处也是一等一的,来日说不得就入了公主、郡主的——额——”
赵姨娘忽而说不下去了,面上笑意僵住,便见凤姐儿端坐桌案旁,这会子正笑吟吟看将过来。
赵姨娘变了脸色,蹙眉道:“哟,敢情凤丫头也在啊。”有心呲哒两句,又怕恶了远哥儿,这才翻着白眼止住话头。
那凤姐儿撂下茶盏笑道:“这却古怪了,也不知大晚上的姨娘来寻远兄弟有什么事儿。”
赵姨娘道:“你为什么来的,我就为什么来的。”
凤姐儿挑眉道:“敢情姨娘也是为了丧仪?”说话间凤姐儿看向平儿道:“这却奇了,也不知大哥哥何时将此事托付给了姨娘?”
“你——”赵姨娘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凤姐儿不屑一笑,干脆起身道:“远兄弟,那我就不多待了。”
陈斯远道:“那我送送二嫂子。”
凤姐儿边走边笑道:“远兄弟留步吧,姨娘这不还在?咯咯咯,我瞧着啊,远兄弟往后有的忙了。”
陈斯远故作苦笑,将凤姐儿送到门前。因着赵姨娘还在,陈斯远的确不好送出去,便赶忙打发红玉提了灯笼去送。
回转身形,却见那赵姨娘已然大咧咧、气咻咻坐在了方才凤姐儿的位置。
陈斯远暗自腹诽,也不知这赵姨娘是真蠢还是扮蠢……想来应是半真半假。粗鄙或许有,愚昧或许也有,但绝非彻头彻尾的蠢货。
能将贾政哄得五迷三道,能趁着王夫人养育时上了贾政的床榻,还生下一儿一女来,这等女子又怎会真个儿是蠢货?
陈斯远思忖着回身落座道:“姨娘这会子来寻我……可是有事儿?”
说话间略略扫量,便见赵姨娘面上脂粉涂得有些厚,瞧年岁比邢夫人好似还要长一些,便是如此也能瞧出年轻时的好底子来。
赵姨娘东拉西扯道:“这不是前几日哥儿借了探春一些书册?昨儿个老爷瞧着探春长进了许多,当着我的面可是好一番夸赞。我呀,这回是来谢过哥儿的。”
陈斯远哭笑不得道:“原是这般。这却当不得姨娘道谢,也是三妹妹自个儿冰雪聪慧,与我干系不多。”
那赵姨娘是个顺杆儿爬的主儿,当即就道:“干系不多也有些干系。是了,哥儿来了这些时日,在府中可还顺遂?素日里可曾缺了、短了什么?
哥儿不知,这府中的下人都眼朝天、鼻孔看人,一个不好就着了道、吃了亏。我这当长辈的进这府中十几、二十年,那些歪门邪道见过的可多了。
哥儿若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
陈斯远应下,实在懒得东拉西扯,因是径直笑道:“姨娘可是为了那开埠一事而来?”
第58章 昭儿归来
“姨娘可是为了那开埠一事而来?”
赵姨娘闻言面上一滞,旋即掩口笑道:“诶唷唷,都说远哥儿是个豪爽性儿,今儿个一见果然如此。”顿了顿,赵姨娘道:“我这不寻思着,咱们好歹也是自家亲戚,远哥儿与三丫头又颇为投缘……这肥水不流外人田,有这等好事儿,总要可着自家亲戚来。”
陈斯远哈哈大笑,心下暗忖这赵姨娘真会顺杆爬。他与探春也不过一面之缘,虽极得意探春性子,却也算不得多有交情。至于亲戚情分,他是大太太的外甥,与二房姨娘有个屁的亲戚关系!
坑别人陈斯远或许还心有不忍,坑赵姨娘……陈斯远是半点犹豫也没有。
因是大笑道:“姨娘说的在理。姨娘头一回开口,我总不好驳了脸面。这样,姨娘明早前拿了银钱来,我明儿个头晌便去寻孙师。”
赵姨娘先是一喜,随即又想起老爷贾政还不曾将那四百两送来,自个儿的物件也不曾典卖,再是急切,明早之前只怕也凑不出一千两银子来。因是慌乱道:“这……我这银钱还不曾凑齐,哥儿能不能宽限几日?”
陈斯远略略蹙眉,语重心长道:“也不是不行,不过……姨娘也知,这是天大的好处,外头不知多少人盯着呢。若拖延个三五日也就罢了,时间再长只怕就……总之姨娘还是尽快为好。”
赵姨娘舒了口气,赶忙拍着胸脯道:“哥儿放心,就这三两日,一准儿将银钱凑齐。咱可说好了,这一脚哥儿可不能再给旁人。”
陈斯远笑着颔首应了。
赵姨娘这会子只觉得陈斯远分外顺眼。应答得体,也不曾因着自己是姨娘就小瞧了去,初次见面就来请托,人家还一口应下,阖府上下简直就没有比远哥儿更好的人啦!
因是赵姨娘发自肺腑好一番夸赞,又寒暄着说了些闲话,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将赵姨娘送出门外,此时刚好红玉回返,便与陈斯远一道儿回了正房里。陈斯远方才落座,那红玉便凑过来,面上很是欲言又止。
陈斯远观量一眼便道:“有话要说?”
红玉便道:“瞧姨娘神色,大爷是应了?”
“是啊。”
红玉蹙眉道:“连赵姨娘都应了,大爷就不怕来日旁人踏破门槛?”
陈斯远摇头道:“哪里还有旁人?”
细细数下来,邢夫人、贾赦、凤姐儿、赵姨娘,该插一脚的都插了,余下王夫人本就与邢夫人不对付;李纨缘悭一面,还不曾见过;贾母人老成精不说,心下也不待见邢夫人。剩下小一辈的就算有心也是没钱。
宁国府那边厢忙着操办丧事,又隔着府,怕也不会轻易登门求告。可不就是再没旁人了?
红玉瘪瘪嘴,没说旁的。
一夜无话,转眼到得翌日。
这日陈斯远清早用过早点便出得府来,径直往那浙江会馆去寻孙广成。
许是来的时辰还早,会馆大堂里虽有富商等候,却并不曾往后头去寻孙广成。陈斯远随着伙计到了后头院落,入内便见孙广成正优哉游哉的用着早饭。
伙计领了赏钱退下,内中只余二人。
那孙广成眯着眼笑道:“陈师侄可吃过了?不若一起用一些?”
陈斯远摆手推拒,随即自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来,道:“这是一千两,劳烦师叔写个回执。不出意外后头还有五、六千银子……师叔,咱们是不是该分润分润了?”
孙广成却道:“不急不急,饵料才撒下多久?不着急收网。且,”孙广成点了点那一叠银票,笑眯眯说道:“这贾家的银钱可是烫手,说不得还得还回去呢。”
‘士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三七分账’?
明白了,这不就是杀猪盘嘛!靠着勋贵首倡引动风潮,待富商群拥而至这才下刀子杀猪!
且能让孙广成心甘情愿将贾家的钱原路退回,这到最后得圈多少银钱去?
忽而想起来,孙广成此人可是个骗子啊,骗子的话能有几分真?
陈斯远思量着,开口说道:“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我倒是能等一等,只怕燕儿姐有些急切。”
孙广成乜斜一眼,只平淡说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让她等着就是,事成之后总少不了她那一份好处。”
陈斯远笑道:“好啊,话一定带到。”陈斯远自顾自拉了椅子落座,貌似轻松道:“师叔,这两日怎地不见胡兄?”
孙广成道:“一切顺遂,胡莽闲着没事儿总找你作甚?生怕别人瞧不出猫腻来?”
陈斯远咂嘴道:“我是怕孙师叔与胡兄另有谋划,平白就将我与燕儿姐丢在了一旁。”
那孙广成叹息着语重心长道:“咱们这一行凑在一处,合该信字为先。没了信字,各人另有算计,到头来只怕大事难成。你回去好生与柳燕儿分说了,凡事大局为重。”
陈斯远勉强应下,又试探了几句,奈何孙广成这老东西滴水不漏,不拘陈斯远如何试探也不曾探到底细。
待一盏茶喝尽,陈斯远干脆起身离去。
一路回返荣国府,交还了马匹径直进了黑油大门。门子余四热络来迎,陈斯远随口问道:“大老爷可曾回来了?”
余四回道:“回来了,这会子正见昭儿呢。”
陈斯远停步,纳罕道:“昭儿又是哪个?”
余四低声道:“是琏二爷带去扬州的小厮,才从扬州带了书信回来,刚刚见过了老太太、老爷,又紧忙来见大老爷。”
陈斯远顿时心下咯噔一声。
他可是个西贝货,经不起验看!若昭儿带了贾琏的信笺回来,只消略略提上一嘴黛玉的婚事,自个儿岂不是就被拆穿了?
转念又一想,算算时间好像不大对。那大老爷往扬州寄去的书信才发出几日,只怕还在半道上,因是贾琏的信肯定不会提及自个儿。怕就怕内中提及了林如海临终所托——
陈斯远有心拔脚就走,正待此时,便见贾赦的小厮将一面生小厮送将出来,瞥见陈斯远,那小厮顿时眼睛一亮,叫道:“远大爷来得巧,老爷正打发小的往后头去瞧瞧大爷可曾回来了呢。”
陈斯远仔细观量那小厮神色,见其并无异色,这才心下稍安。暗忖,若真个儿戳穿了,只怕来寻自个儿就不是一个小厮,而是一群提枪带棒的家仆了。
当下面上笑道:“我才回来,这不赶紧就来见姨父?”
小厮道:“那远大爷稍待,小的这就去通禀。”
第59章 黄雀
待那小厮回来相引,陈斯远见其依旧面色如常,这才整理好心绪,昂首迈步进了贾赦外书房。
外书房里,贾赦正蹙眉思量。见陈斯远进来见礼,随意一摆手道:“远哥儿来了?自家人,且坐下叙话。”
“是,”陈斯远依言落座,开口便道:“方才从浙江会馆回来,姨父不知,如今那会馆里富商云集,可谓群贤毕至啊。”
贾赦颔首道:“这两日风声渐起,方才还有故旧送了帖子来扫听……”顿了顿,贾赦盯着陈斯远道:“那事儿——”
陈斯远拱手笑道:“幸不辱命,听闻是姨父有意,孙师虽为难,可到底应允了。”
“哦?好好好!”贾赦大喜!再看向陈斯远,目光不由得愈发和善起来。
几千两银子等上半年赚五成?贾赦哪里有那耐心法?如今声势刚起,就有人急吼吼加价一成来收,他捂在手中几日,也不求多,只要能赚上一成半立马就出手!
忽而想起忘了吩咐人上茶,大老爷贾赦立马叱道:“混账,怎地不知给远哥儿上香茗?还不快快端来!”
门口小厮不迭应下,待香茗奉上,陈斯远道了谢,那贾赦忽而叹息一声说道:“方才得了信儿,如海不好啦。”
林如海可是陈斯远名义上的未来泰山,他当下便是一怔,讶然道:“这……这话怎么说?”
贾赦道:“琏儿来信说,如海是九月初三那日巳时没的。可惜了,如海才多大年岁?”顿了顿,又道:“这两日我便回信一封,让昭儿带回苏州。如海丧仪,一应交给琏儿处置,远哥儿可有什么要说的?”
陈斯远暗忖,且不说自个儿是个西贝货,便是真的,如今寄人篱下也不敢置喙。于是拱手道:“外甥年少尚且撑不起事儿,万事都听姨父吩咐。琏二哥处事稳妥,有其料理想必必能周全。”
贾赦不禁满意颔首,道:“远哥儿这般想就对了……是了,都是往江南去,总要经过扬州,远哥儿可要带家书回去?”
陈斯远顿时苦笑道:“姨父……这……外甥什么情形,姨父尽知。如今扬州哪里还有外甥的家?”
贾赦顿时皱眉道:“好好儿的嫡长子竟被逼得远走他乡,那继室实在恶毒。错非远隔千里,姨父定要打上门去,教那继室一个好儿!”
这话听听就罢了,贾赦这人什么德行,陈斯远清楚着呢。真个儿信了,来日连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骂了一通扬州陈家,贾赦又道:“今早我已打发人往平安州送信去了,待得了回信,我再领着远哥儿往国子监走一遭,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陈斯远赶忙道谢:“多谢姨父。”
贾赦好似施了多大恩惠一般,摆摆手抚须道:“自家人,不当这般。”
当下二人各怀心思又闲聊了半晌,贾赦这才打发陈斯远回去。
出了黑油大门,陈斯远暗自松了口气。心道还好此番不曾被戳破西洋镜——冒充远亲骗到贾家头上,一旦事发了真个儿是死无葬身之地啊!
一路思忖着回了自家小院儿,甫一进门,红玉便送上一封信笺来。
“大爷,一盏茶前有嬷嬷送了信笺来,说是外头送来的。”
陈斯远纳罕着接过,随口问道:“送信的是什么人?”
红玉回道:“说是后街羊肉铺子的店主,不知怎么来代人送信。”
陈斯远暗自蹙眉,展开信笺扫量一眼,便见其上只一行字迹:陈兄弟速来八角胡同!急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