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心下盘算,不拘户部砸下多少银钱,自个儿总计往外转让两成股子,这到手便是三万两银钱。加上手头存下的一万多两,怎么都够还账了。有道是无债一身轻,又有‘人逢喜事精神爽’,二者叠加,陈斯远行走起来自是龙行虎步,顾盼生辉。
须臾到得夹道尽头,陈斯远留心往东北上小院儿里观量,却因宝钗、薛姨妈都在后房,是以并不曾瞧见。他略略失落,正待往园子里走,忽而便见莺儿一闪而过。
随即又回身瞧了一眼,见果然是陈斯远,莺儿顿时欢喜道:“远大爷!”
呼唤一声儿,莺儿四下观量,赶忙出得门儿来,朝着陈斯远敛衽一福:“恭喜远大爷,贺喜远大爷!”
陈斯远哈哈大笑:“同喜同喜。”
话音才落,又有同喜转出来,瞥了眼陈斯远笑道:“远大爷可是叫我了?”
陈斯远又是大笑不止,探手自袖笼里寻了一些银稞子来,随手散给两个丫鬟,笑道:“都有都有,算是沾沾喜气。”
陈斯远素来出手阔绰,莺儿眼见这几枚银稞子加起来怕是有十两,顿时喜得眉眼弯弯,没口子的道贺。连莺儿都如此,更遑论同喜?
那同喜道贺过后便道:“远大爷,我们太太、姑娘怕是还等着信儿呢,不若远大爷稍待,我往内中通禀一声儿?”
陈斯远略略思量,想着每回见母女两个都要遮掩了,这天长日久总有露马脚的时候,因是干脆摇头道:“不过是工部、兵部定了一些膠乳份额,又有户部相中了膠乳股子。此事过几日还有得计较,如今还拿不得准儿。我就不进去了,你代我与姨太太、宝妹妹说一声儿就是了。”
同喜应下,又与莺儿一道儿出来目送陈斯远进了大观园,这才急急往后头禀报。
入得内中,同喜喜眉笑眼说了一遭,薛姨妈、宝钗母女两个听罢,俱都心下欢喜。
宝姐姐心下与有荣焉,只觉这才是自个儿相中的良人!虽只是白身,却得朝廷信重,与朝官谈笑往来,说的更是关系民生的大事!如今他还只是举人,若来日入仕为官,想必定有一番锦绣前程!
宝姐姐如此,薛姨妈与陈斯远恋奸情热,心下更是如此!虽前几日方才相会过,这会子身子还不曾缓和过来,可薛姨妈恨不得立时扑在其怀中,好生与其缱绻缠绵一番才好!
俄尔,薛姨妈便笑道:“如今我这心算是放下了,明日我便寻了老掌柜,多给一些顶身股,总要将这营生好好儿做起来。”顿了顿,又蹙眉道:“倒是你哥哥哪儿不让人省心。”
宝钗只当薛姨妈又惦记薛家后继之事,便道:“我那嫂子虽是个好的,可哥哥一旦犯了浑,只怕嫂子也管束不住……说不得须得抬了妈妈这尊大佛方才能压得住。”
“是极,是极。”薛姨妈慨叹道:“你哥哥那性子,有时我都管束不住,更别说你嫂子了。罢了,此间无事,我明儿便去老宅住上几日。”
宝姐姐心下欢喜,这没了薛姨妈在左近,她正好与陈斯远多往来一回。
当下母女两个虽各有心思,却俱都欢喜,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陈斯远一径进得大观园里,方才转过翠嶂,打东面便有一袭嫽俏身形转过假山来。
扭头观量,却见来的是袭人,陈斯远心下一动,顿时放缓了脚步。
那袭人瞥见他顿时俏脸泛红,糯糯唤了声儿‘远大爷’,便挪动莲步凑了过来。
陈斯远便问:“你是打怡红院来?”
袭人低低应了一声儿,随即低声回道:“方才那会子吓死人,太太不知怎地,拿了宝姑娘誊抄的宝二爷诗笺,喝问我那诗文里写的是哪个小蹄子。”
陈斯远愕然道:“还有此事?”
袭人留神观量,见陈斯远果然上心,当下便细细将方才之事说了一遭。
陈斯远心下暗乐,暗道不愧是宅斗小能手宝姐姐,这下蛆的手段无影无形,也就是袭人多心,换做旁人哪个会多想?
只怕宝姐姐定被宝玉那货缠磨得犯了,所以干脆用了手段,想着这诗笺有朝一日被贾政瞧了去,定会对宝玉严加管束?
思量罢,陈斯远语重心长道:“宝兄弟这个年纪,早早知了人事儿……若只在自个儿房里胡闹也就罢了,就怕与姊妹们往来再生出旁的心思来。你为宝兄弟身边儿大丫鬟,自是要多加看顾,免得来日生出不忍言之事。”
明明是好话,袭人却听得心下莫名。暗道宝玉再如何混账,还能与姊妹们乱了伦常不成?
忽而对上陈斯远那饶有深意的眸子,袭人顿时心下透亮……这是远大爷相中了哪位姑娘?
只怕不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林姑娘又早早定下了兼祧之礼,那便只剩下云姑娘与宝姑娘两个,联想起此前宝姑娘反常之举,袭人心下愕然……这,莫非是这二人之间有了私情不成?
她心下慌乱至极,盖因金玉良缘传了两年多,此前林姑娘因婚书一事早早出局,虽老太太又将云姑娘请了来,可明眼人都知,只怕这金玉良缘是早早晚晚的事儿。怎么也没想到,宝姑娘私底下竟相中了远大爷!
再细细思忖,却也在情理之中。远大爷这般品貌、才干,就连早就委身宝玉的袭人都生出别样心思,更遑论心存青云志的宝姑娘了。
眼看远大爷以一举人之身搅动风云,宝姑娘又岂会无动于衷?
无怪这小半年来每回宝玉去寻宝姑娘,二人寥寥几句,宝姑娘便忍不住催逼其读书上进,惹得宝玉落荒而逃,敢情缘由在这儿啊!
这般想来,远大爷如此说辞,是想来日自个儿搅合了宝玉的好事儿?
袭人霎时间想了个通透,便笑着低声道:“远大爷说的是正理儿。这几日二爷每回去寻宝姑娘,宝姑娘也是这般劝诫的……只可惜良言逆耳。”
陈斯远顺势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是了,你母亲如何了?”
袭人抿嘴蹙眉道:“还好……只是每日都须汤药维系着,万万不敢断了去。”说罢抬眼可怜巴巴瞧着陈斯远,内中之意不言自明。
陈斯远如今不缺银钱,又因袭人方才说了一桩好事儿,让其愈发笃定宝姐姐如今的心思,因是四下瞧了瞧,便自袖笼里掏出一百两银票递了过去,道:“可怜见的,你且拿着花用,若是不够再来寻我。”
袭人顿时红了眼圈道谢。陈斯远却不再停留,叹息一声迈步负手往沁芳亭而去。
那袭人却盯着其背影不放,心下暗忖……这回不用自个儿伺候吗?这般想着,心下五味杂陈,竟隐隐有些失落。
袭人凝眉观量,直到陈斯远身形掩于山石草木之后,方才收回目光,抿着嘴儿又回了怡红院。
这日匆匆而过,府中上下人等皆知有朝廷各部官员来寻远大爷,为着的正是那膠乳营生。
前些时日盛传远大爷此番要亏了银钱,谁知不过几日情势忽转!隔天便有商贾登门递帖子,更有与两府有牵扯的商贾托了贾珍、贾赦欲求见陈斯远。
上下人等不禁咋舌,暗忖瞧这情势,远大爷此番不是小赚,而是彻底生发了啊!
探春、惜春、湘云如今还小,随着众人略略称赞也就是了;
黛玉放下心来,却不论紫鹃、雪雁如何说,黛玉始终不曾打发人给陈斯远递信儿。林妹妹既认了那婚书,便将陈斯远当了来日良人。良人有难,她自是要出面帮衬;良人顺遂,她干脆功成身退;
宝姐姐一早儿送别了薛姨妈,本待寻了陈斯远私会,谁知他一早儿也出府而去。她心有不甘,于园中游逛之际瞧见了香菱,干脆大着胆子与香菱一道儿去了清堂茅舍。二人打了会子络子,说过好半晌,宝姐姐这才回返;
二姑娘迎春处,这回非但是司棋,便是绣橘也动了心思,轮番劝说之下,迎春不厌其烦,却不免也生出几分心思来;
两府之间原先还隔着个私巷,如今干脆只隔了一道墙。荣国府之事,宁国府又岂会不知?
这日贾珍蹙眉来寻尤氏,却是因着那百草堂分润,宁国府日子好过了许多,贾珍难免大手大脚起来。待听闻膠乳营生大有可为,贾珍又想仿效先前百草堂,总要凑些银钱买些股子才是。
谁知一盘账才知,府中除去动不得的,能动的竟只剩下本月分润来的千余两银钱。再计较公中账目,大抵只能挪腾出两千两来,待年底再行归还。于是贾珍便与尤氏计较,商议着此番先买个三千两的股子。
尤氏自上回与陈斯远缱绻一回,缓了好些时日身子才好。奈何前两日月事才走,前一回是白忙活了。闻听贾珍有为难之意,顿时明晰其心思。
这上一回好歹还凑了五千两,堂堂宁国府,此番竟只出三千两?说出去颜面也不好看。是以贾珍那意思,不若由尤氏出面儿。
他却不知,此番正对了尤氏的心思。她便略略推诿,顺势应承下来,只道这两日便往能仁寺新宅去瞧二姐儿、三姐儿,到时递一递枕边风,这事儿也就成了。
贾珍心下熨帖,不禁和善了许多,略略关切了尤氏几句这才施施然而去。只是任凭贾珍想破了头也不知,这枕边风……是那尤氏亲自去递。
那尤氏按捺不住心下雀跃,才下晌便往能仁寺陈家新宅而去。谁知此番却是扑了个空,尤氏难免心下失落。
若尤氏只是失落,邢夫人便是快急疯了!昨儿到底不曾探听出贾赦存的什么心思,邢夫人生怕贾赦要害了小贼,因是一早儿便打发苗儿来寻陈斯远。谁知一连寻了三回也不见人影,惹得邢夫人蹙眉嘟囔道:“这到底跑哪儿去了?”
……………………………………………………
大格子巷。
正房里衣裳散乱。八仙桌上丢了件儿外裳,藤椅上挂着个袜儿,梢间前余下一只绣花鞋,脚踏上又有绸裤、小衣散乱。
薛姨妈这会子侧卧床榻上,身上只覆了锦被,一双眸子半闭半睁,似有无限回味,又似叹芳华早逝。
有诗为证:
林不得香蜂蝶恨,留春无计燕莺羞。
花枝失却东皇意,雨雨风风那得休。
须臾光景,散着中衣的陈斯远回转,手中还多了一盏温热香茗。
薛姨妈含笑起身接过,咕咚咚好似牛饮一般一饮而尽,掷了杯子偎在其怀,这才道:“内府那边儿怎么个说法?”
陈斯远悠悠道:“三成股子,说来内府才是占了大头儿,想来定要打发个主事看顾着。”
薛姨妈思量道:“如此一来,三家都派了人手,每日只消盯着膠乳装船就好……好似打发老掌柜去,有些大材小用了。”
陈斯远嘿然道:“你也不想想这内中牵扯多少银钱?”
方才两日光景,那膠乳便应声而涨,如今市面上生膠乳要价六分银子,比照过往涨了两成还多(刨去运费)!
薛姨妈便欢喜道:“也是……才两日便涨了,待过些时日只怕涨得更高。”
这一斤膠乳可不是做出一斤膠乳制品,内中掺了炭黑、熏了硫磺,尤其那炭黑廉价,良心一些只用三成,那昧良心的不顾伸缩性,便是掺进去五成也是寻常。
陈斯远料定来日必有商贾蜂拥而至求购膠乳,到时他自能随行就市、坐地起价。且郑和岛膠乳林割取膠乳还是太保守了,待来日上下勾兑一番,五年间多割两成也是寻常。
这般盘算下来,保底是翻番赚回来,好一好……那可就不好说了。
欢喜之余,薛姨妈又蹙眉道:“只是老掌柜这一去,来日这账目就不好处置了。”
陈斯远笑着道:“这有何难?你只管自己打理就是,正好咱们多相会几回。”
薛姨妈顿时嗔道:“每回见了你都死去活来一番,我哪里敢总来见你?”顿了顿,又思量道:“且那账目我瞧着眼晕,不若回头儿取了来,让宝钗打理。”
陈斯远道:“账目又不是你一家的,怎能随意取用?”
“这——”薛姨妈咬着下唇犯了难,又抬眼瞥了其一眼,顿时蹙眉道:“你,你是不是存了旁的心思?”
陈斯远故作纳罕道:“这话说的,你不想宝钗打理,只管自个儿来就是了……了不起多雇几个账房。”
薛姨妈哼哼两声没了言语。她本就是内宅妇人,打理薛家应声纯属赶鸭子上架,错非宝钗一直帮衬着,这薛家各处营生早就无以为继,又岂能撑到今日?
想着便是打发宝钗去处置账目,也是白日里去、白日里回,宝钗又素来是个有分寸的,总不能让这小良人哄了去吧?
见其蹙眉思量,陈斯远叹息道:“你又是何必?不若真个儿将宝妹妹嫁了我。”
薛姨妈顿时又恼了:“又胡吣!宝钗嫁了你,那我算什么?”
陈斯远探手将其死死搂在怀中,温声道:“事到如今你还瞧不出来?荣国府看似鲜花着锦,实则烈火烹油,月例银子一月比一月迟,要不是我帮衬着将乌家兄弟与戴良这些蛀虫拿了去,这会子早就入不敷出了。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民间俗话也说‘富不过三代’。你也不想想家中乱成这样,为何老太太一直回护着,就是不肯动那些老家奴?”
薛姨妈茫然道:“为何?”
陈斯远笑道:“不护着那些个老家奴,只怕家中大权早被你姐姐夺了去。”
薛姨妈蹙眉道:“可是大姑娘——”
“自古伴君如伴虎,你那兄长官袍上染了多少贾家亲兵的血?大姑娘过往不过是女史,何以一朝便封了贤德妃?内中安抚之意,明眼人都瞧得出来。”
薛姨妈思量一番,觉着有理,又道:“你既窥破,莫非老太太、姐夫都不曾窥破?”
陈斯远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十余年前夺嫡之争,贾家可是将今上得罪死了。如今不过盼着大姑娘看顾着,好歹让贾家捱过本朝。待新皇登基,贾家自然是另一番局面……你那兄长不也是这般心思?”
薛姨妈就道:“世间功勋,属从龙之功最重,贾家与我哥哥何错之有?”
陈斯远笑道:“错就错在,又提早下场押宝了啊。这若是对了还好说,可若是错了……只怕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啊。”
“不能吧?”薛姨妈辩驳道:“听闻东宫那位最是贤明,又极得圣人宠爱,东宫之位可谓稳如泰山。”
“嗤——”陈斯远不屑道:“自古天家无父子,哪儿来的稳如泰山?”
一言既出,薛姨妈悚然而惊。是啊,太上时的义忠老亲王也是稳如泰山,到头来坐龙椅的竟是今上,义忠老亲王则身败名裂……
前一回贾家只削了爵,再有一回,只怕就是抄家灭族啊!
陈斯远劝慰道:“这夺嫡大事,全凭圣心裁定。早下场不如晚下场,晚下场……不如不下场。凭我的能为,来日一朝入仕,还怕保不住你家?”
薛姨妈沉吟着不言语,心下果然犯了思量。是啊,小良人品格、能为都是上佳,一朝进得翰林院,从此便会平步青云。尤其他才这般年岁,自古欺老不欺少,只怕来日官场中人极少有人与其为难。
到时候他说一句话……只怕比哥哥王子腾说话还要管用。如此一来,岂不正好庇护了薛家?
只是……
好似心知她所思所想,陈斯远又温声道:“实则我与宝钗往来极少,也是想着与你常来常往……再说,咱们如今这情形,本就为世间所不容,有没有宝钗又有什么区别?”
是啊,本就乱了伦常,此前可没宝钗的事儿。薛姨妈眉头深锁,俄尔不住的摇头,却是不曾言语。
陈斯远瞧出其心下杂乱,或许有些动摇?当下见好就收,便道:“此事成不成都在你,左右我来日定会娶了黛玉,有其家世、人脉帮衬,娶谁为正室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