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苦笑道:“他才多大年纪?说来不过是个顽童,爱使性子。自小又是娇宠着长起来的,受不得半点儿委屈,便有如花厅里温养的花朵,见不得一星半点风雨。”
再说姨妈王夫人食言而肥,早先应承得好好儿的,眼看大姑娘晋了贤德妃,立马便含糊其辞起来。自宋明以来,外戚素来不受重用。且依着大顺规矩,便是元春来日侥幸晋了贵妃,惠及的也是贾政、王夫人,又与宝玉何干?
远大哥又不一样,不说二人情投意合,看年纪,看品貌,看能为,看才学,又有哪一样是宝玉比得上的?
此番生生铺展出十几万银钱的膠乳营生,若果然成了,来日高中皇榜,必为圣人夹带中的人物。或许念及其有陶朱之才,往后让其入户部学习,十几、二十年为一部堂,而后登阁拜相……
黛玉见宝姐姐这会子目光逐渐痴将起来,顿时掩口娇笑,只当宝姐姐与陈斯远正情意绵绵。
待宝钗回过神来,黛玉才道:“我昨儿个仔细瞧了,好似只邢姐姐、珠大嫂子瞧出了行迹来。大嫂子素来不管闲事儿,邢姐姐也是个秀外慧中的,料想也不会拿出去说嘴。”
宝钗便叹息一声,苦恼着道:“旁的都好说,我如今只是不知如何说服妈妈。”
黛玉便道:“你又何必庸人自扰?远大哥最有法子,何不让他寻个法子?”
宝钗笑道:“你怎知他没出主意?只是这主意见效慢,须得磨时日呢。”
听她这般说,黛玉一时也无法,便只能好生宽慰了其几句。
宝、黛两个说过此事,又寻了棋子猜枚作乐。待晌午时二人干脆一道儿用了午饭。黛玉每日午后都要小憩一番,正待告辞离去,谁知外间便有莺儿入内回道:“姑娘,远大爷房里的红玉姐姐来了。”
“快请。”
莺儿应下,须臾便将红玉引了进来。
宝钗抬眼便见红玉捧了个物什,不待开口过问,红玉一眼瞥见黛玉,便笑着道:“原来林姑娘在宝姑娘处,香菱姐姐早一步便往后楼给林姑娘送东西去了。”
黛玉笑道:“你家大爷又打发你送了什么来?”
红玉抿嘴笑道:“我不说,两位姑娘自个儿瞧。”
说着将物什交给莺儿,莺儿又捧到宝钗面前。宝钗、黛玉簇在一处观量,便见是个漆皮发亮的披风?
宝姐姐铺展开来,见果然是件大衣裳,只是入手沉重,质地似皮非皮,其上又有兜帽,外层漆黑光滑,显是不侵水。
“莫非是蓑衣?”
红玉立时笑着颔首,道:“大爷打发庆愈送回来的,说是工坊新做出来的,正好拿给姑娘们试试好不好用。如今才二月,待搬进园子里只怕就要多雨,撑伞而行不免湿了裙裾,这雨衣胜在比蓑衣穿脱方便,到时候两位姑娘尽可趁着雨天游逛园子呢。”
黛玉赞叹道:“好物件儿。”顿了顿,又道:“就只是黑色,没旁的颜色?”
红玉道:“才造出来的,还没涂旁的色儿。”
宝钗这时才道:“代我谢过远大哥……是了,远大哥今儿个何时走的?早间可用饭了?”
红玉一一回了,待宝钗问过方才告辞而去。
她才走,黛玉便起身道:“我去瞧瞧我那女弟子去。”当下领了雪雁、紫鹃回返后楼,自不多提。
宝姐姐送过黛玉,回房抚着雨衣不禁又犯了思量。正是相思最难耐,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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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马车停下,车夫寻了脚凳来,夏竹紧忙挑开帘栊扶着尤二姐下来。
那尤二姐面沉如水,黛眉微蹙。待回得后楼,便禁不住叹道:“早知这样儿,当日合该跟着老爷往江南游逛游逛。”
丫鬟夏竹嘴笨,此时闭口不言。
却是因着尤二姐随窦寡妇学了许久盘账,学到最近也是账册识得她,她却识不得账册!今儿个尤三姐有心刁难,便在一旁看着尤二姐盘账。
结果不是这儿错了,便是那儿错了,尤二姐被尤三姐好生讥讽了一番。
尤二姐面上挂不住,又情知自个儿不是理账的那块料,干脆乘车回返,往后也不打算往那百草堂去出洋相了。
气闷半晌,尤二姐憋闷不住,又领了夏竹往宁国府而去。
乘车到得宁国府,方才下车便见贾蓉匆匆而来。
二人撞见,那贾蓉再不敢造次,规规矩矩招呼了声儿,便领了小厮埋头匆匆而去。
尤二姐也不理会贾蓉,随着婆子过仪门,须臾到得尤氏院儿里。
姊妹二人相见,不过略略言说几句,尤氏便将丫鬟、婆子打发了下去。
待内中只余二人,尤二姐还当尤氏又要旧事重提,谁知尤氏却道:“昨儿个郭家又来人了。”
尤二姐听得心下一跳,蹙眉道:“妈妈又生事端了?”
尤氏咬牙道:“都怪蓉哥儿!”
却是贾蓉与尤老娘厮混在一处,没少给其服用乌香丸。此物吃用几回便能上瘾,当日尤氏可是费了好大的心力才将其戒除。
这尤老娘本就是贪图享乐之辈,又哪里会有这般心力戒除此物?是以待尤老娘将体己花用干净,便又打发人来讨要银钱。尤老娘怕了尤三姐,生怕再被其给捆起来,因是这回只来寻尤氏。
尤二姐听其说罢,顿时松了口气道:“那乌香丸才几个银钱?大姐若是手头紧,咱们姊妹几个凑一凑也就是了。”
“不是这个道理。”尤氏摇头蹙眉,心下隐隐觉着那乌香丸不是好东西。偏生此物极得勋贵推崇,因是尤氏便不知如何说下去。
尤二姐也不在意,当下只道:“大姐那事儿……我可是与老爷说了两回了。”
尤氏果然急切起来:“他……他怎么说?”
尤二姐笑着低声道:“老爷能如何说?三姐儿私底下可拦着呢。”眼见尤氏蹙眉叹息,尤二姐就道:“不过山人自有妙计……来日我打发夏竹来请,大姐记得快些来,一准儿遂了大姐心意。”
尤氏想起那日癫狂,不觉双手叠于小腹,心下火热异常,强忍着方才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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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转过天来,陈斯远果然寻了苗儿,先行往造办处为其置办了一副头面,随即自然往那大格子巷而去。
苗儿心下早就认准了他,到得地方不过半推半就,待陈斯远哄了几句,便顺势委身于他。
过后陈斯远百般温存、花言巧语自不多提。待过得三日二人方才分开,苗儿重返荣国府东跨院,陈斯远也往自家小院儿而来。
谁知方才略略小憩,芸香便咋咋呼呼疯跑进来道:“大爷,芸哥儿在后门等着呢,说是寻大爷有急事儿!”
“哦?”贾芸一直打理工坊,莫非是工坊出了事儿?
陈斯远赶忙起身外出,生怕工坊出了人命官司。到得后门,贾芸蹙眉拱手道:“远叔,祸事了!许老实一家子夜里跑了!”
第222章 赔了?
许老实便是陈斯远先前买的那一户木匠人家,工坊里各色器物都是许老实按需打造。
贾芸惶惶不安道:“都是侄儿的错儿,昨儿个舅舅有事相商,中间不过耽搁了两个时辰,谁知那许老实便趁机拖家带口的跑了!”
说罢抬眼观量,却见陈斯远面上若有所思,却并不着恼。待须臾,贾芸实在憋闷不住:“远叔?”
陈斯远回过神来道:“芸哥儿可追查了?”
“是。侄儿夜里便求了邻居倪二,如今扫听到,早间有青皮瞧见忠顺王府的廖管事偷偷接了那一家子出了城。”
忠顺王府?怎么招惹上这个赖皮缠了?
这技术扩散本就难免,陈斯远心下自是早有预料。若只是百草堂那等小打小闹的营生也就罢了,如今可是十几万银钱的大买卖,被有心人盯上那是早早晚晚的事儿。
且陈斯远原本就没想赚工坊那点银钱,他想要赚的是源头。某种程度来说,这技术扩散反倒是好事一桩……只是此番走脱了许老实一家子,倒是绝了陈斯远卖方子再赚一笔的心思。
陈斯远想到这儿,便温声说道:“你也不用太过急切……你也是读过书认识字儿的,现在去将各种方子誊抄一遍,再将那几家仆役看管起来。”
贾芸不疑有他,赶忙领命而去。
陈斯远别过贾芸,返身回了自家小院儿,进院儿正撞见小丫鬟芸香正不情不愿地与五儿在晒着被子。
芸香瘪嘴瞧过来,便见陈斯远朝其招招手。芸香顿时来了精神,撇下柳五儿颠颠儿跑过来:“大爷可是有事儿吩咐下?”
陈斯远低声耳语了一阵,那芸香听罢纳罕不已,不禁狐疑道:“这……”
陈斯远见状,又道:“将此事办好,下月加你两吊赏钱。”
小丫鬟芸香立马眉眼弯弯,拍着小胸脯道:“大爷放心,这事儿包我身上!若办得不好,大爷只管打我板子!”
当下撒欢儿也是,一溜烟便没了影儿。
正巧红玉出来观量,见这一主一仆情形,顿时蹙眉道:“大爷又吩咐了芸香什么差事?这丫头如今心思野了,一日里倒有半日在外头胡乱游逛,上上下下就没有不识得她的。”
陈斯远往内中行去,道:“人尽其才啊。正巧营生上出了差池,便让芸香替我传扬传扬去。”
红玉眨眨眼,蹙眉道:“出了差池?到底怎么了?”
单红玉自个儿就瞧见了七万两庄票,听说后头大爷又自个儿掏了银票,算算可不就十几万银钱的大买卖?这要是出了差池,只怕下辈子都还不起!
陈斯远便将许老实被人收买、逃脱之事略略说了说,顿时惹得红玉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手足无措:“这,这可如何是好!大爷,这等事儿只能先行瞒住,私底下再打发人去找寻,哪儿有四下传扬的道理?”
陈斯远扯了其手儿搂在怀中,笑着道:“无妨,我原想着多赚一些银钱,如今看来是有些太贪心了。既然方子瞒不住,莫不如四下传扬出去。”
红玉见其气定神闲,竟浑不在意,显是心下另有成算,这才心中稍安。
恰此时隔壁梨香院又咿咿呀呀唱将起来,红玉便蹙眉道:“日日唱,夜夜唱,翻来覆去都是‘良辰美景奈何天’,也不知换个花样儿。”
陈斯远笑着道:“过些时日咱们就搬走了,且由着她们唱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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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丫鬟芸香果然是耳报神,不过半日光景,陈斯远被人盗了方子一事立时传得四下皆知。
那幸灾乐祸者有之,唏嘘嗟叹者有之,牵肠挂肚者更有之。
赵姨娘院儿。
这日贾环下晌早早回返,与赵姨娘招呼一声儿便往园子里耍顽。恰赶上莺儿与香菱几个猜枚做戏,贾环瞧着眼热,便急吼吼也来耍顽。谁知贾环是个眼高手低的,在一旁看时说得头头是道,轮到自个儿上场却每每猜错。
只一刻光景,贾环便生生输了一串钱去。
因上回年里耍钱,贾环输了之后抵赖胡闹,惹得宝姐姐转头儿将莺儿好生数落了一通,是以莺儿便紧忙将那一串钱还了回去,哂笑道:“环三爷快拿回去吧,不然又四下说我这丫鬟欺负了主子银钱呢。”
香菱与几个丫鬟掩口而笑,贾环顿时面上涨红,支支吾吾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抓了一串钱扭头就走。谁知走不多远正撞见贾兰领着个小丫鬟往园中而来,那小丫鬟还背负了书箱。
贾环纳罕不已,迎上前去道:“兰哥儿往哪儿去?这会子还没散学,不想你也逃课了。”
贾兰拱手道:“环三叔……我得了母亲准许,往后每三日下晌时往远大叔跟前读书。”
那小丫鬟素知贾环是个没起子的,便催促道:“哥儿快走,可不好让远大爷多等了。”
贾兰便与贾环别过,与小丫鬟一道儿往后头陈斯远院儿而来。
贾环戳在原地眼珠乱转了半晌,一跺脚便来寻赵姨娘。入内委屈巴巴道:“连个小丫鬟都瞧我不起……那兰哥儿比我还小的,如今就要去寻姓陈的读书去了,妈妈年前便说了几回,怎么不见动静?”
赵姨娘顿时犯了心思,这事儿她央了探春几回,赶上年节、省亲,这才耽搁了,不想贾兰竟先去了陈斯远处。
赵姨娘只觉探春不尽心,顿时蹙眉气恼不已,嘀咕着‘与自个儿不亲’之类的话儿,转头儿寻了小鹊儿吩咐道:“你去将探春寻来,就说我有事儿寻她。”
小鹊儿应下,不多时便将方才散学的探春寻了来。
探春入得内中与赵姨娘见礼,便道:“姨娘寻我有事儿?”
赵姨娘闻声顿时眉头紧蹙,自个儿肠子里爬出来的,如今偏生叫自个儿姨娘,却叫那没什么干系的为母亲。赵姨娘本就是小肚鸡肠之辈,自是愈发气恼。
于是没好气儿道:“我且问你,环儿是不是你亲兄弟?”
探春纳罕道:“姨娘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说起?兰哥儿方才都往远哥儿处读书去了,我年前便与你说了,如今却去不得,你心下可是拿了环儿当亲兄弟?”
探春心下叫起撞天委屈,说道:“姨娘这话我不爱听,兰哥儿什么样儿,环哥儿又是什么样儿?姨娘若是不知道,只管去私学扫听扫听。人家兰哥儿如今都读四书了,环哥儿千字文都不曾记全,写的字儿更是蚯蚓爬也似,我哪儿来的脸面去求远大哥为环哥儿开蒙?”
赵姨娘发了性子,又哪里是个讲理的?当下母女两个呛声几句,赵姨娘便‘肠子里爬出来的’‘忘恩负义’‘白眼狼’一通骂街,直把探春气得抹泪而去方才停歇。
转头儿见贾环鹌鹑也似没了言语,赵姨娘就道:“不过说句话的事儿,那远哥儿处处敬着我,我去说一嘴他还能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