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223节

  略略思量,他便借用《增广贤文》中的话,道:“再三须慎意,第一莫欺心?”

  邢岫烟垂下眼帘,叹息道:“我不欺心,却不知来日会不会被人欺了。”

  陈斯远正色道:“表姐聪慧伶俐,谙熟佛经,只怕早已将世间事参透,我却不知有谁能欺了表姐去。”

  “参的透是一回事,不愿去参却是另一回事了。”顿了顿,邢岫烟低声道:“远哥儿如今好似皓月,我却……”

  陈斯远心思转动,顺势就道:“我如月、君如星。”

  此词裁自前宋范成大的《车遥遥篇》,其中一段为: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这等隐晦表白之词,邢岫烟自是听懂了。于是不禁攥紧了帕子,偏了头去,陈斯远便见其耳根子眨眼间便红了。

  她扭身在一旁落座,兀自红着脸儿不敢去看陈斯远。陈斯远便也不说话,只行走几步,取了炭炉坐着的水壶,沏了两盏杏仁茶。

  “表姐尝尝?”

  邢岫烟强自镇定下来,见那茶盏里茶汤亮白,辅以花生,芝麻,玫瑰,桂花,葡萄干,枸杞,霜糖,瞧着极为稀奇,便道:“这是何物?”

  “京师流传出来的杏仁茶,冬日里吃一盏最是暖脾胃。”

  邢岫烟笑着接了,拨动小勺品了一口,果然香甜。

  见陈斯远也捧了一盏坐在其身旁吃用,邢岫烟便觉心下悸动。因着拿定了心思,她便什么都肯说。于是就道:“也不怕你笑话……前几日去送经文,见智信大师摆了签筒,你也知我素来不喜求签问卜,偏那日鬼使神差抽了一支。”

  姑娘家目光潋滟,瞧得陈斯远心下也颇为悸动。

  于是他莞尔道:“哦?不知那签文怎么说?”

  邢岫烟抿嘴笑着,用小勺挖了些许杏仁茶点在桌案上,又用葱葱玉指蘸了,写了“皎月入怀”四个字。

  陈斯远前些年混迹江湖,自是见多识广,于是回思了一番便道:“姻缘天定,上上签。”

  邢岫烟笑着道:“我那时想着,皎月入怀自是好的,只怕月有盈缺……”

  陈斯远便道:“月有盈缺是为常,星伴明月乃为恒。”

  “嗯。”邢岫烟点头应了。

  许是因着心下慌乱,邢岫烟本要探手去捧茶盏,谁知一不小心将那银勺碰落在地,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邢岫烟忙俯身去拾,谁知陈斯远挪步过来也俯身来拾,一大一小两只手将要触及银勺时僵在半空,不待那柔荑缩回去,便被大手擒了去……

  “远哥儿——”

  “表姐……”

  日影半斜,透过窗子照射进来,那二人的身影落在地上,便形似对拜一般,内中一时间静谧下来。

  外间的篆儿禁不住好奇,扒了门缝来观量,谁知还不曾瞧见什么,便被芸香揪了耳朵拖走,只隐约听得内中二人说道:“后日便要启程,表姐可有打算?”

  “是有些念头,可还要看爹爹、妈妈是怎么个说法儿……”

  待行的远了,芸香才蹙眉道:“这会子搅合大爷与表姑娘的好事儿,也不知你怎么想的!”

  篆儿撇开芸香的手,面上浑不在意,又抓了一枚粽子糖丢进嘴里,含混道:“偷偷瞧一眼而已,值当什么的?”

  芸香瞧着瘪了大半的袋子,心下暗自磨牙。哪儿有这般不要脸子的?自个儿不过客气几句,谁知这篆儿竟吃起来没完!这一袋子粽子糖两钱银子呢,起码有一钱进了篆儿的肚皮!

  越想越气恼,芸香干脆将糖袋子藏在了身后,冲着篆儿蹙眉不已。

  篆儿眼珠乱转,道:“是了,月例是五百钱,那放赏是怎么个规矩?”

  芸香没好气道:“一年四回赏,每回大抵两个月月例。”

  篆儿登时瞪眼道:“诶唷唷,吃穿用度不算,这一年下来岂不是要二十吊钱?难怪你买得起粽子糖!”

  我那买糖的银钱是自个儿扫听信儿赚来的!

  这般说辞本要脱口而出,芸香却生生忍住。心下暗忖,这篆儿是个不要脸的,万一得知这条财路,往后取自个儿而代之可怎么办?

  于是不拘篆儿如何哄问,小芸香就是瘪着嘴不言语。

  待临近饭口,前院儿正房的门方才推开,陈斯远与邢岫烟一道儿行出来,篆儿方才含着粽子糖凑到邢岫烟身旁。

  “远哥儿留步。”

  “我送送表姐。”

  二人这般说着,陈斯远到底将邢岫烟送到门前,又看着其进了隔壁院儿方才雀跃着回返。

  待其回身,便见香菱、晴雯两个匆匆出来,直奔厢房而去。陈斯远眨眨眼,顿时挠头不已……想来这两个生生憋闷在了楼上,直到邢岫烟走了方才下来如厕?

  待过得须臾,陈斯远果然被香菱与晴雯好一通揶揄,他却唾面自干,自得其乐。

  另一边厢,邢岫烟与篆儿两个回得前楼,后头的邢甄氏便过来观量。

  见邢岫烟面上少了愁绪,心下便认定了几分。待得空又寻了篆儿问询,篆儿非但不曾欺瞒,反倒添油加醋说了好半晌,直听得邢甄氏掩口而笑。

  只道这一对儿璧人眼瞅着就要成了。

  转眼到得这日下晌,邢忠熏熏然回返家中。

  那邢甄氏自是好一番埋怨,邢忠却大老爷也似往床榻上一歪,乜斜笑道:“这不是有远哥儿呢嘛?”顿了顿,又道:“岫烟还闹脾气呢?”

  “好了!”邢甄氏乐呵呵道:“下晌那会子岫烟领了篆儿往隔壁走了一遭,足足大半个时辰才回。这回来后也不皱眉了,听篆儿说,女儿与远哥儿好着呢。”

  邢忠连连颔首,一拍大腿道:“好好好,如此就好。改明儿去了京师,我求了大妹妹做主,这事儿就算是成了!”

  邢甄氏思量着又道:“只是,远哥儿来说,后日便要启程去金陵。”

  “后日?”邢忠道:“那咱们也一道儿往金陵去。”

  “啊?可这屋舍、家什……”

  邢忠撇嘴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有远哥儿在,还用你我操心?”

  所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邢甄氏也不是个会过日子的,想着今儿个陈斯远随手就掏了三十两来,顿时笑道:“也好,那咱们后日就走!”

  夫妇二人计较停当,也不去过问邢岫烟心意,转天那邢忠便亲自登门,与陈斯远说了一道儿往金陵之事。

  陈斯远与邢岫烟方才开了个头儿,正是怯生生眉目传情、羞答答含情脉脉之时,自是一口应承下来。

  待那邢忠心满意足而去,晴雯便来告假,领了妹妹鸾儿,随着小厮庆愈往城外看望母亲而去。

  香菱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陈斯远便雇请了马车往抚台衙门而去——总要去与贾雨村辞行。

  奈何事有不谐,陈斯远到得抚台衙门才知,昨日贾雨村便领了抚标往太湖剿匪去了。

  拜访不遇,他便只好留下书信一封,施施然回转。

  ……………………………………………………

  马车辘辘而行,身旁的鸾儿正吃着桂花糕。不过两日间,小姑娘便换了个样子。一身细布夹棉袄裙,双丫髻缠了红绫,这会子正一小口一小口的吃着糕点。

  晴雯挑开帘栊,便见前头的小厮庆愈骑了驴子领路,村落便在不远处浮现。撂下帘栊,晴雯嘱咐道:“鸾儿,过会子见了母亲可不好胡乱说话儿……若是有旁人,只叫我姐姐,不许叫我大姐。”

  “嗯嗯,晓得了,大姐。”

  鸾儿才这般年纪,又哪里知道离别之苦?晴雯心下怜惜,便扯了帕子为其擦拭嘴角。待收了帕子,晴雯便随着马车起伏来回摇晃,双目怔怔出神。

  她自小被爹爹卖了,当日情形变成了其心魔,盼着母亲并不知情,又生怕母亲也同意卖了她去。

  待见了面,晴雯心魔尽去,眼见母亲过得凄苦,不免心下为其牵肠挂肚……她怕母亲劳作辛苦,怕受了婆婆的气,怕继父拿母亲撒气。

  此番一别,再见不知何年,偏生连陈斯远都没了法子,于是晴雯不免心绪杂乱。

  过得半晌,待马车停下,外间一声驴叫,庆愈骂骂咧咧半晌,方才道:“晴雯姑娘,到地方了。”

  晴雯扯了鸾儿挑开帘栊下得车来,便见庆愈摔了一身污泥,正与那倔驴较着劲:“若不是雇的,我早晚宰了你吃肉……吃吃吃,就知道吃,蠢驴!”

  鸾儿被逗得咯咯咯直笑,晴雯面上愁容不展,扯了鸾儿便进了巷子。须臾到得家门前,正巧内中房门推开,便见个老妪满面堆笑行将出来,手中还捧了一盆昨儿个换下来的尿布。

  “……你只管奶孩子,旁的有我呢。大川晌午就回,说是应承了个好活计,半日便能得二百钱呢。我嘱咐过了,晌午总要割二斤肉回来给你补一补身子。”

  内中晴雯之母回道:“也不用割肉,家里银钱本来就不足用……”

  老妪嗔道:“我与老头子还存了一些,总能熬到孩子断了奶,到时你再出去做工,这日子就好起来了……唷,怎么回来了?”

  却是老妪瞥见鸾儿,顿时面上冷了下来。

  晴雯心下一揪,一旁的鸾儿怯生生的叫了声儿:“奶奶。”

  老妪没应声,此时才看向晴雯,见其衣着华贵,赶忙赔笑道:“姑娘这是——”

  晴雯蹙眉绷着脸儿道:“我家大爷明日便要启程,怕鸾儿舍不得母亲,便打发我领了鸾儿来再回家瞧瞧。”

  “哦,哦哦,合该如此。”老妪紧忙上前开了柴门,让二人行了进来。

  鸾儿惦记母亲,一路嚷着往内中跑去。老妪还要与晴雯套近乎,晴雯却心下厌嫌,只有一搭没一搭的偶尔应承。

  婆子只当晴雯嫌弃脏尿布,便捧了盆寻溪水清洗去了。

  待老妪一走,晴雯这才进得内中。

  抬眼便见鸾儿正从小巧的荷包里往外掏糕点,不住地往母亲嘴里塞。

  其母一边厢推说‘够了够了,鸾儿也吃’,一边厢恋恋不舍地摸着鸾儿的小脸儿。见晴雯进来,其母便叹息道:“可是……要走了?”

  “嗯。”晴雯心绪低落,点了点头。

  其母就道:“也好,早早晚晚都有这一日。”又低头嘱咐鸾儿:“出去了要多听大姐的话,不可闯祸,知道吗?”

  鸾儿不住点头:“我记得了。”

  “嗯,鸾儿真乖。”这般说着,其母便禁不住红了眼圈儿。

  晴雯凑上前,还想着劝说母亲随她而去,其母好似瞧出了其心思,便摇头道:“鹊儿莫要再劝了,我如今过得还好。”

  “哪里好了?”晴雯蹙眉问道。

  “婆婆昨儿个来的,里里外外不用我自个儿动手,只专心带孩子就好。鸾儿这一去,婆婆也多了笑模样,连他也不再说那些怪话儿了。”

  晴雯撇嘴道:“妈妈随了我去京师,保准比如今过得好。”

  其母笑着摇头道:“京师啊,那是鹊儿与鸾儿该去的,我就该留在这苏州城。”

  晴雯虽伶牙俐齿,却不是个会劝人的,眼见母亲心意已定,便不好再劝说。

  待临近晌午,老妪洗了尿布回转,随即男人也提了一刀猪肉喜滋滋而回。

  那老妪假模假式的招呼晴雯一道儿用饭,晴雯心下憋闷,推却两句,干脆领了鸾儿告辞而去。

  眼看要行到巷子口,牵着的鸾儿道:“大姐,我荷包落下了。”

  外间天寒,晴雯便让鸾儿先上车,自个儿扭身回去找寻。谁知离着那处小院儿还有几十步,遥遥便见得老妪笑着翻炒菜肴,名叫大川的男人抱了孩儿在怀,大马猴儿也似四下乱蹦,旋即便惹得其母嗔怪不已,连那老妪也啐骂了几声……

  晴雯定在那里,咬着下唇半晌没动静,随即长叹一声转身回返。

  待上了马车,鸾儿就问:“大姐可寻见我那荷包了?”

  晴雯勉强挤出一抹笑意来,道:“鸾儿乖,那荷包脏了,回头儿大姐再给你绣一个。”

  “好,我也要大姐绣的那个水鸭子荷包。”

  “什么水鸭子,那是鸳鸯。”

  马车调转方向,辘辘而行。晴雯一边厢与鸾儿斗嘴,一边厢心下释然。原来强扭的瓜不甜,或许顺其自然才是最好……就好比自个儿机缘巧合到了大爷身边儿。

  这日夜里,因着明早便要启程,是以香菱与甄封氏母女两个睡在了后楼,前楼只晴雯与陈斯远。

  二人只相拥而卧,那晴雯便悠悠道:“大爷,你说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吗?”

  “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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