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问自知,定是那汉子与婆家不愿。一则人离乡贱,贸贸然去了京师,谁知是好是赖?二则晴雯之母不好说明晴雯身份,且如今陈斯远只是个举人,江南本就是文采荟萃之地,漫说是举人,随便挑个村落都能瞧见进士牌楼。既是要投靠主家,何苦千里迢迢去京师投靠个举人?
说不得婆家也是存了旁的心思……好比此事是晴雯之母张罗的,谁知其会不会仗了陈斯远势,转过头来压婆家一头?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母女好似注定分隔一方,这等事儿陈斯远不知如何劝说,只能等晴雯自个儿想通。
略略休憩,陈斯远便往隔壁而来——后日启程,总要与邢忠一家说一嘴。谁知还不曾出门,便听得隔壁传来吵嚷声。
陈斯远心下纳罕,待出得门来,便见隔壁门前停了两伙人。一伙三人,一个账房领了俩青皮;一伙俩人,却是一老一少两个尼姑。
刻下便有青皮喇咕上前拍门:“邢忠,快开门,胆敢拖延片刻,老子拆了你家门!”
须臾,大门开了个缝,便见邢甄氏战战兢兢露出半张脸来,哆哆嗦嗦道:“你,你们要作甚?”
青皮撇嘴道:“自是讨债!”
掌柜模样的上前道:“邢甄氏,你男人六日前来得月楼吃的席面,总计挂账三两二钱,又写下借据,支了十两纹银。说好了昨日归还,偏生昨日不见其人影。不得已,鄙人只得亲自上门来讨还了。”
“啊?”
不待邢甄氏说些什么,一旁的老尼道:“阿弥陀佛,施主,还请将我那徒儿还来。”
陈斯远挪步上前,隐约瞥得邢岫烟便在门后,心下不禁一动,上前叱道:“尔等意欲何为?”
众人纷纷看过来,邢甄氏见了陈斯远,顿时好似见了救星一般,两步蹿出来扯了陈斯远道:“远哥儿可来了,这,这……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陈斯远安抚道:“舅母宽心,一切有我呢。”
那掌柜的见陈斯远衣着不凡,当下不敢怠慢,拱手笑道:“这位公子请了……”
陈斯远沉着脸儿道:“也甭废话,咱们一桩桩、一件件的来,邢忠乃是我堂舅,既欠了你家银钱,可留下借据?”
“有,有!”掌柜的紧忙自袖笼里抽出两张借据来。
陈斯远劈手夺过,瞧了眼上头蚯蚓爬也似的文字,蹙眉道:“尔等且稍待。”
说罢闪身进了门里,果然便见邢岫烟停在门后,头上插着木簪,身后还藏着个战战兢兢的篆儿。
陈斯远上前颔首,将借据递过去道:“表姐且看看,可是堂舅文字?”
邢岫烟意味复杂地应了声儿,低头观量了几眼,这才道:“是父亲写的。”
“好,我这就将人打发了去。”
陈斯远扭身出来,自袖笼里寻了两张十两银票,递过去道:“找钱,结账。”
掌柜的大喜,笑道:“公子爽快,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算利息了。”
当下打发青皮破开银票,找还了六两八钱银子。三人也不废话,拱拱手便快步而去,显是要往下一家去收账。
陈斯远又看向两个尼姑:“两位师太要寻篆儿?”
那老尼口诵佛号,道:“施主不知,篆儿养在寺中数年,老尼本要传其衣钵,谁知竟被人拐了去。”
内中篆儿嚷嚷道:“呸!我自个儿跑的,与姐姐何干!”
老尼蹙眉道:“再如何说,我蟠香寺也养育了篆儿一场,如今不明不白来了邢家,总要有个说法吧?”
陈斯远乐了,道:“说来说去不过是为那阿堵之物,师太也别兜圈子,只管开了价码就是。”
老尼思量着与年轻尼姑对视一眼,后者比出两根手指来。老尼就道:“总要二十两养育银子。”
陈斯远嗤笑一声,摸索出十两银票,连同方才的六两多银子,一道儿丢将过去,道:“就这些!”
俩尼姑得了银钱也不废话,学着那收账的,也快步而去。
待人走了个干净,那邢甄氏方才回过味儿来,不禁感叹道:“亏得远哥儿在,不然……还不知如何呢!”顿了顿,又骂道:“你堂舅那个没良心的,只顾着自个儿花天酒地,何曾管过家里?呜呜呜……”
邢甄氏说着说着便啜泣起来。
门内邢岫烟听得动静,紧忙出来扶了邢甄氏,便又忍不住搭眼与陈斯远对视了下,旋即紧忙垂下螓首劝慰邢甄氏。
陈斯远盯着邢岫烟,口中说道:“舅母不必挂怀,如今漫天的云彩不是散了吗?”
“可那银钱——”
“不过些许黄白,哪里值得一说?”
邢甄氏闻言这才抹着泪道:“让远哥儿瞧了笑话,这……快,远哥儿进来坐。”
陈斯远瞥了眼邢岫烟,见其没言语,便笑道:“不了,舅舅不在,我也不好入内。”
邢甄氏蹙眉道:“这话儿怎么说的?你舅舅不在,舅母可是在的,远哥儿拿我当外人不成?”
陈斯远笑而不答,说道:“今日本就要登门,只因在苏州盘桓时日已久,自京师临行前又得诸位长辈托付,是以要往金陵一行,此后还要回扬州处置一些俗事。”
邢甄氏闻言顿时调门高了几分:“远哥儿这就要走?”
此时邢岫烟也抬起螓首来看向陈斯远,陈斯远便颔首道:“是,就定在后日启程。”
“这,这这——”
不待邢甄氏说些什么,陈斯远便笑着一拱手:“如此,我先回了,待明儿个舅舅回返再行登门。”
邢甄氏不迭应下,目送陈斯远洒然而去,须臾便进了隔壁。她这心下忐忑不已,扭头瞧了邢岫烟一眼,不禁蹙眉拍了其一下,怒其不争道:“你不理远哥儿,这下子好,他就要走了!”
邢岫烟抿着嘴依旧不放声,心下却杂乱不已。她长到十六岁,虽时常抛头露面,却只是偶有那等招蜂引蝶的登徒子来兜搭,又何曾与人正儿八经的相处过了?
她虽躲了陈斯远七、八日,可这些时日她自个儿心下却分外难熬。一边厢情知不该继续往来,一边厢又忍不住去想。
邢岫烟曾笑妙玉孤高,不过是看不透又自以为参的透;如今倒好,她自个儿倒是参的透,偏生又好似那坠入蛛网的飞蛾一般,越挣扎陷得越深。
于是便叹息道:“妈妈再容我思量一日可好?”
邢甄氏呵斥道:“也不知你思量个什么劲儿,远哥儿这般好的,便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我也不瞒你,那京师的贵女都抢着要嫁他,咱们家这等门户,若不是与其有亲,你便是过去做妾都难!”
待邢甄氏唠叨过了,邢岫烟便自行回了房。见篆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邢岫烟就道:“你也别来劝我,我如今只想自个儿思量个分明。”
篆儿闻言只好退在一旁。
邢岫烟上得楼上,歪在床榻上手托香腮暗自蹙眉,奈何思量来、思量去,心思反倒愈发的乱了。
篆儿在旁边也跟着唉声叹气。心下闹不明白,明明跟着陈大爷能过好日子,姐姐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此时就见邢岫烟叹息一声,起身寻了一枚簇新的铜钱来,握在手心嘟囔道:“面去字不去,面去字不去。”
铜钱抛起,落在掌中,展开来却是个字。
邢岫烟蹙眉,又道:“三局两胜。”
铜钱又抛起,落下依旧是个字。
篆儿扶额,一时间心若死灰,恨不得将那铜钱捏成齑粉!
偏此时邢岫烟丢了铜钱,起身往外就走。
“姐姐?”
邢岫烟停步,道:“走,去找他。”
“哈?”篆儿一脸费解,道:“可是那铜钱……”
邢岫烟释然笑道:“我既能抛第二回,还想着抛第三回,那便是放不下他。黄龙慧南禅师有言:我当上不欺天、外不欺人、内不欺心。
如今既已知己心,自是要去寻他!”
第204章 顺其自然
那笃定的声音落在篆儿耳中,愕然之余自是欢天喜地!
瞧瞧那陈大爷,三十两银子眼都不眨一下便给了出去,姐姐若是嫁了去,来日定能过安生日子,说不得自个儿也能如芸香那般每月得五百钱的月例呢!
回过神来,篆儿就见邢岫烟往楼梯口行了几步,又急急兜转回来。
“姐姐?”
“忘了一桩物什。”
邢岫烟端坐梳妆镜前,对着那巴掌大的小圆镜,拆下木簪,别上梅花金簪。因是忧思尽去,她面上满是释然后的笑意。
起身,下楼,领了篆儿出得门来,须臾到得甄封氏门前。
因着定下后日启程,是以这会子芸香正与小厮庆愈嘀嘀咕咕计较着,见邢岫烟到来,芸香顿时笑着迎了出来:“表姑娘来了?”
邢岫烟笑着颔首,身上衣裳虽旧的发白,却难掩嫽俏姿容,她笑着颔首道:“你家大爷可在?”
“在呢,方才回房,我领表姑娘去寻!”
芸香笑着前头引路。自家大爷是个什么路数,芸香虽不大知晓人事儿,却也了若指掌……大抵上,有杀错无放过?总之表姑娘这般品貌上佳、性子极好的姑娘,自家大爷是断断不会错过了去!
到得前楼,芸香便嚷道:“大爷大爷,表姑娘来了!”
窗扉推开,陈斯远探首观量,见来的果然是邢岫烟,顿时面上绽出笑意。略略颔首,他便扭身下楼去迎。
内中晴雯与香菱正拾掇着衣物,晴雯本要随着下去伺候,却被香菱一把扯住,低声笑道:“傻妹妹,这会子哪里好上前?”
晴雯思忖了下,方才重新落座床头,蹙眉与香菱道:“前头二姑娘、王姑娘的事儿还不知如何说呢,这会子又来了个表姑娘,真不知大爷如何做想的。”
香菱抿嘴笑着,低声道:“我倒是觉着,表姑娘跟了大爷,反倒比嫁与旁人强百套。表姑娘蕙质兰心,白玉兰也似的品貌,等与大爷情投意合也是好事儿。”
晴雯暗自思量,自家大爷待身边儿的女子自然极好,说话和和气气,从不发脾气,又能放下架子来与她们嬉闹,更难得的是一直护着她们,出了事总要拦在前头。表姑娘这般的人儿若与大爷凑成一对,倒真个儿不算辱没了。
只是大爷身边儿的姑娘是不是太多了一些?那二姨娘、三姨娘,还有眼前的香菱,单是姨娘就三个了,表姑娘过了门能压住二姨娘、三姨娘?
好似知其所想,香菱就道:“人无完人,大爷虽贪花好色了些,可本性良善。再者说,这毛病也是因着年纪到了……想来再过几年也就好了。”
晴雯叹息道:“宝二爷身边还十几个丫鬟伺候着呢,大爷这般年纪,换在大户人家里的哥儿,身边儿的姑娘倒算是少的了……我就是怕大爷折损了身子骨。”
香菱就笑道:“他自个儿遭受不住,自然就知道节制了。”
晴雯一琢磨也是,便掩口笑着不言语了。
另一边厢,陈斯远下得楼来,便见小丫鬟芸香献宝也似将邢岫烟引了进来。
她一身月白绫交领袄,外罩半旧青灰棉比甲,领口露出寸许松花色中衣滚边。下系黛蓝棉布裙,裙裾三寸处绣着疏落白梅。
头插梅花金簪,素面朝天。一双眸子虽羞怯不已,却又始终盯着自个儿瞧,面上更是带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在看邢岫烟,邢岫烟自然也在打量他。目光下垂些许,一眼瞥见腰间束着的岫玉扣腰带,邢岫烟面上便多了几分笑意。
陈斯远上前拱手:“表姐。”
邢岫烟还以一福:“远哥儿。”
陈斯远侧身一让,道:“表姐,咱们且坐下说话儿。”说话时,负在身后的手连连冲着小丫鬟芸香摆着。
芸香果然是个机灵的,当即扯了瞧热闹的篆儿便往外走:“篆儿,我昨儿个买了些粽子糖,你可要尝尝?”
篆儿顿时馋得口水横流,隐约也忖度到了芸香之意,当下便大点其头,随着芸香去了。
内中只余邢岫烟与陈斯远二人,邢岫烟行至椅子前,本待要落座,却咬了下唇,轻移莲步到了陈斯远身前。
“我……呵!”邢岫烟方才开口便掩口而笑。
陈斯远见她笑了,自个儿便也笑了起来。
笑过,邢岫烟将先前所想尽数抛诸脑后,略带着些许俏皮道:“我一直拿不定心思要不要来寻你,方才便丢了两回铜钱,想着一切看定数,字来面不来。”
陈斯远朝着四下拱手:“多谢多谢,虽不知是哪位大能出手相帮,小子来日定四时供奉。”
邢岫烟嗔笑道:“你却是谢错了人……那两回我丢的可都是面儿。”
陈斯远闻言面上一怔,放下手来瞧着姑娘家眼中羞怯的情意,哪里还不知其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