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214节

  “嗯?嗯。”

  “姐姐最好待那位姑娘和善些,将来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记得啊!”

  晴雯蹙眉道:“她是大爷堂表姐,我自是恭敬着,还要你另外交代?”

  “不是——”芸香急了,扭头四下观量一圈儿,这才低声道:“我听东跨院的苗儿姐姐说,大太太好似有意撮合大爷与那位姑娘。”

  “啊?”晴雯哭笑不得道:“不是二姑娘与王姑娘吗?”

  芸香撇嘴道:“大老爷那性子,石头都恨不得攥出点儿油水来,一直端着架子,二姑娘只怕是不成;二房太太寻了大爷几回,如今荣国府里也不说那位王姑娘了,想来是没影儿的事儿。这算来算去,可不就得是这位邢姑娘?”

  晴雯便道:“谁知是真是假?说不得也是以讹传讹呢。罢了,我瞧着那姑娘极为和善,想来就是个好的。平白无故的,我自不会甩脸子。”

  恰此时,外头的婆子纳罕而来,瞥见晴雯便道:“姑娘,隔壁男人来叩门,说是……说是你家老爷的堂舅?”

  晴雯与芸香对视一眼,谢过婆子紧忙去寻陈斯远。

  一刻之前。

  邢忠进得家门,绕过前头,搭眼瞥见篆儿正与邢岫烟忙着浆洗衣裳,冷哼一声便往后头来。

  邢甄氏头不抬眼不睁地闷头搓洗衣物,邢忠哼哼一声,负手迈着方步嚷道:“快预备些吃食来,贼他娘,耍了一夜,这会子额得劲。”

  “没有!”邢甄氏梗着脖子道:“家里都断炊了,哪儿来的吃食?”说话间红了眼圈,道:“昨儿个你才走,我便问隔壁借了二两银钱。岫烟抄写经文的钱还没结呢,这眼看这一季的房租又要缴……当家的,不行咱们还是搬回蟠香寺吧。”

  “妇人之见!”邢忠摸摸搜搜,自怀里摸出块银子来,随手丢将过去,道:“不就是银子,你看这是什么?”

  邢甄氏慌手慌脚才将银子接住,面上兀自不肯相信,张口便在银子上咬了两排牙印,见果然是真的,顿时纳罕道:“这……哪儿来的?”

  邢忠负手撇嘴道:“早跟你说了,我不过是一时时运不济,还能一直倒霉?这是昨儿个夜里赢的,拿去买些酒菜来,我吃了须得好生睡一觉。”

  “哎哎!”邢甄氏顿时大喜,甩了甩手上的水渍,又在腰间围裙上擦了擦,不迭起身便要往厨房去。忽而想起米粮不多,紧忙去到巷子口的米铺买了五斤籼米,切了半斤酱肉,打了一壶烧酒。

  待回返家中,邢忠已然大老爷也似坐在床榻上,邢甄氏将酒菜奉上,那邢忠滋溜饮了一盅,乐道:“这才是日子啊……你还说回蟠香寺,一直留在蟠香寺,岫烟哪里说得了好人家?前日大妹妹来信儿,说是陈家小子中了举人,说不得来日还能金榜题名呢。嘿,陈家小子与岫烟年纪不过仿佛,我看大妹妹有意撮合这二人。”

  “陈家?陈……陈斯远?”

  “不错。”邢忠唏嘘道:“谁能想到堂姐的儿子竟这般出息了?”

  邢甄氏犹豫道:“这……当家的那外甥能瞧得上岫烟?”

  邢忠吃了一口酱肉道:“我那外甥如今还寄居在荣国府,爹妈又去得早,这婚姻大事还不是由着大妹妹做主?大妹妹信中既提了,想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

  邢甄氏凑坐过来,思量着道:“这举人自然是好……可我瞧着,不若让大妹妹帮着在勋贵里寻个好人家。烂船尚有三千钉,区区举人,又哪里比得过勋贵子弟?与其嫁了陈斯远,我看不如给勋贵人家做妾室呢。”

  “你知道什么?”邢忠举起筷子虚点了邢甄氏两下,压低声音道:“我那外甥能为着呢!”

  邢夫人信中虽只略略提及,却也能管中窥豹。当下邢忠便道:“大妹妹说了,那远哥儿如今可不差钱,自个儿在京师置办了个三进带花园子的宅第呢。”

  “吓!那只怕要二三千银子吧?”邢甄氏骇然道。

  “二三千?呵,只怕再多几倍都挡不住!”邢忠又自斟自饮了一盅,思量着道:“能掏出这些银子置办宅第,说不得远哥儿手里头最少还有这个数!”

  说话间又伸出一根食指来。

  邢甄氏忖度道:“一千……”见邢忠撇嘴摇头,邢甄氏调门顿时高了许多:“一万两?天爷爷诶!”

  邢甄氏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万两银子,还有三进带花园的宅第,这女儿若是嫁了去,岂不是掉进福窝子了?说不得他们二人还能占些便宜呢!

  当下就道:“当家的,咱们何不现在就去京师?”

  “妇人之见!”邢忠说道:“荣国府忙着贤德妃省亲事宜,哪里得空招待咱们?不急,等转过年来再说。”

  邢甄氏应下,又想起要还隔壁银子,便起身出来。须臾到得东宅门前,叩开房门,便笑着将银钱交给开门的婆子,又说了好些话儿。

  听得院儿中庆愈与芸香两个叽叽喳喳,邢甄氏顺口道:“家中来客了?昨儿个我瞧着来了几辆马车呢。”

  那婆子就道:“是太太的姑娘回来了,还领了姑爷来。”

  “回门啊?那可真真儿是喜事。”

  婆子唏嘘道:“也是太太命苦,早年姑娘被拐子拐了去,辗转多年,好容易撞见了陈老爷。陈老爷是个心善的,怜惜姑娘,便四下打听,到底扫听到了太太所在。去年便打发人护送着姑娘千里寻亲,娘儿俩这才重聚首。”

  邢甄氏听得纳罕不已,道:“这位陈老爷果然心善……那你们姑娘,可是明媒正娶的?”

  婆子撂了脸子,有些不大乐意,可还是回道:“姑娘先前给人家做丫鬟的……不过如今倒是贵妾,当初接了太太去京师,还摆了席面呢。”

  “哦哦,原来如此。”

  婆子生怕被甄封氏小瞧了去,又道:“陈老爷先前不过是监生,这八月秋闱,一举中第,如今可是举人老爷。最紧要的是,如今才十五六年岁,跟我们姑娘正相当。”

  八月里唯有京师有秋闱,甄封氏便道:“巧了,我男人有个外甥也姓陈,也是八月里中了桂榜——”说着说着,甄封氏不禁瞪眼道:“且慢……你家那陈老爷,莫不就是我那外甥吧?”

  婆子强忍着不曾骂街,道:“陈老爷姓陈讳斯远,你那……哎?”

  就见甄封氏诶呀一声,扭头就往家跑去。

  婆子心下莫名,只得腹诽着关了门。

  却说那邢甄氏一路小跑进得家门,邢岫烟与篆儿正在晾晒衣物,见其慌慌张张跑来,赶忙迎上去蹙眉道:“妈妈,出了何事这般慌张?”

  却见邢甄氏推开邢岫烟,笑道:“喜事,天大的喜事,我去寻你爹爹说话儿去!”

  当即撇下邢岫烟,过穿堂往后头而来。那邢忠兀自自斟自饮,邢甄氏便一路飞奔而至,欢喜道:“当家的,隔壁嫂子家的姑爷便是咱们外甥啊!”

  邢忠听得莫名其妙,蹙眉道:“你仔细些说来。”

  邢甄氏立时颠三倒四说将起来。

  邢忠听罢,顿时大喜过望,当下酒也顾不得喝了,趿拉了鞋子就往外头跑。

  邢甄氏缀在后头,忽而醒悟道:“当家的,哪儿有舅舅拜访外甥的道理?我看不若让篆儿去知会一声儿?”

  邢忠骂道:“头发长见识短,这等外甥还不上赶着巴结,等人家定了亲事,咱们只怕连吃屎都吃不上热乎的了!”

  邢甄氏面上一哂,心下暗忖:是了,那远哥儿身家不菲,又中了举人,眼瞅着就要发迹。莫说当舅舅的去拜访,便是让邢忠管远哥儿叫舅舅都乐意!

  夫妻两个急切过了穿廊,邢岫烟见此情形,不禁愈发急切,紧忙拦了邢甄氏道:“妈妈,到底是何事啊?”

  邢甄氏眼见挣脱不开,只道:“你这孩子……自然是天大的喜事。你可还记得陈家表弟?”

  邢岫烟思量一番,好似幼时曾随着父母往扬州陈家去了一回,不过盘桓几日便又转去金陵,其后才在蟠香寺落脚。记忆里是有个挂着鼻涕的小男孩整日介缠着自个儿叫姐姐来着。

  于是她点点头,邢甄氏就雀跃道:“那远哥儿如今可了不得了!非但过了秋闱成了举人老爷,悄咪咪更是攒下万贯家财,你京师的姑姑说远哥儿少说攒下这个数儿!”

  邢甄氏先是竖起一根手指,想着那三进带花园的宅子怕也值一万银子,于是便又竖起一根来。

  邢岫烟便点点头,还不待其开口追问,那邢甄氏就眉飞色舞道:“也是凑巧,我方才去隔壁还银子,谁想你表弟如今就住在隔壁。这不,你爹爹紧忙寻去了。”略略思量,想着远哥儿可是金龟婿啊,邢甄氏扯着邢岫烟就走:“走走走,咱们一道儿去见见你表弟去!”

  邢岫烟本就是风淡云轻的性子,又不是傻的,哪里不知爹妈存了巴结之意?且她与陈斯远相差不过一岁,这会子推着自个儿去见,内中意味不言自明。

  她虽贫贱,却不肯下贱,当下奋力往后挣,只道:“妈妈自个儿去就是了,何必拖上我?”

  邢甄氏顿时蹙眉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亲戚,小时玩儿在一处的,这会子去见见怎么了?”

  邢岫烟已然挣脱开来,退后两步淡然道:“不怎么,妈妈怕是忘了男女大防。妈妈要去只管自个儿去,我先将衣裳晾晒了。”

  邢甄氏急切之下张口要骂,余光瞥见邢忠已然出了门,当下顾不得再骂邢岫烟,只丢下句‘我回来再与你分说’,随即抬脚快步追了去。

  院儿中只余邢岫烟与篆儿,篆儿凑过来道:“姐姐为何不去?那位远哥儿听着好有钱啊,还是举人老爷呢!”

  “多嘴!”邢岫烟乜斜篆儿一眼,篆儿生怕被赶走,便嬉笑道:“罢了,姐姐不去就不去,总之姐姐去哪儿我就随着去哪儿。”

  邢岫烟自盆里取了衣物晾晒起来,心下不由得想起先前撞见的那人来。暗忖,那人原来就是远哥儿……一别十几年,如今竟这般玉树临风,真真儿想不到!

  她这边思量着,那边厢邢忠叩开门来,婆子听闻其说辞,惊愕之余只得扭头去寻陈斯远。

  正巧撞见晴雯与小丫鬟芸香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婆子便将此事与二人说了。

  晴雯、芸香对视一眼,俱都心下惊奇,便紧忙往后头去寻陈斯远。

  这会子陈斯远靠坐书房里正翻着书册,两个丫鬟一道儿进来,芸香巴巴儿道:“大爷大爷,你堂舅找上门来了!”

  晴雯听着直蹙眉,探手戳了芸香一指头,道:“好好儿说话,你这说的好似讨债来的一般!”

  芸香嘟囔道:“当舅舅的上赶着找上门来,可不就是来讨债的。”

  陈斯远撂下书册,笑道:“本道下晌登门造访,不想堂舅竟来了。也罢,我去迎一迎。”

  当下快步出来往前头迎去。晴雯与芸香两个缀后几步,那小丫鬟芸香便用胳膊肘捅了捅晴雯,又努努嘴,意思是莫忘了方才交代的。

  晴雯朝其做了个怪脸儿,心下不禁暗忖,那位邢姑娘瞧着果然是个出彩的,只怕自家大爷这回又要动了心思吧?莫非邢姑娘还真能做了正室不成?

  须臾光景,陈斯远到得门前,便见一对四十出头夫妇齐齐定在门前。男人虽衣衫邋遢、满脸酒意,却姿容颇佳;反倒是女子瞧着样貌寻常。

  “可是远哥儿?”邢忠眼巴巴道。

  陈斯远赶忙拱手做礼:“外甥陈斯远见过堂舅。”起身笑道:“说来也巧,我昨个儿方才来此,今儿个一早才得知堂舅就住在隔壁,吩咐了下头人预备了土仪,本待下晌时登门造访,不想堂舅与堂舅母就来了。”

  几声堂舅叫得邢忠心花怒放,不禁咧嘴笑道:“远哥儿恁地多礼,什么土仪不土仪的,你能来瞧舅舅一眼就是好的!”

  陈斯远思量着,此处乃是香菱母亲居所,实在不好待客,且邢忠就住在隔壁,于是就道:“此间不好招待堂舅,还请二位先行回转,外甥片刻后便去叨扰。”

  “诶,好好好,那舅舅可就等着你了,远哥儿!”

  当下邢忠夫妇乐滋滋而去。

  陈斯远扭头笑着与晴雯、芸香道:“别闲着了,预备好土仪,咱们这就去吧?”

  晴雯便蹙眉道:“大爷……”

  眸中关切溢于言表,显是不喜邢忠夫妇。陈斯远便笑道:“放心,我心下有数。”

  当下庆愈、芸香、晴雯、两个婆子忙碌起来,后头的香菱得了信儿也来帮衬,须臾便将土仪预备齐整。

  点算一番,不过两白、两黄四张鼠皮(不是真老鼠,大概是鼬之类的),一口袋五斤各色山珍蘑菇,一盒子两根装十年人参,一方松花石砚,一盒鹿茸,两坛桂花陈酿。

  除去那桂花陈酿,余者都是关外特产。

  香菱本要随行,陈斯远只让其回去与甄封氏说话儿,自个儿领了晴雯、芸香等浩浩荡荡出得门来,不过十来步就到了邢家门前。

  那邢忠夫妇眼巴巴在门口等着,小丫鬟篆儿翘着脚观量着土仪,邢岫烟则大大方方在夫妇二人身后叠手而立。

  见得陈斯远瞥过来,邢岫烟便笑着略略颔首。

  陈斯远与邢忠夫妇见礼,夫妇二人眼见一应人等大包小卷的带了土仪,顿时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说陈斯远太过客气,赶忙让其进得内中。

  须臾到得正堂里,小丫鬟篆儿慌手慌脚地奉茶,晴雯实在瞧不过眼,不待邢岫烟过来,便凑过去道:“还是我来吧?”

  那邢甄氏讪笑道:“篆儿才来,还不懂规矩,倒是让远哥儿笑话了。”

  陈斯远笑道:“无妨,舅舅、舅母身子骨一向可还康健?一别十几年,我如今只隐约记得小时舅舅来过,却是想不起样子了。”

  那邢忠不禁牢骚道:“你母亲……哎,不提也罢。如今总算好了,远哥儿学有所成,又置办了家业,想来我那堂姐来日泉下有知,定会欣慰不已。”

  陈斯远心下稍安,因着年代久远,真主儿那会子还小,不大记事儿也是寻常。

  说过一会子,邢甄氏忽而想起理应置办了席面招待陈斯远,奈何才得的银钱已然还了回去,如今哪里还有银钱采买?

  她又惦记着陈斯远所送的土仪,当下告罪一声,道:“你们舅外甥先说着,我去叫个席面来。”

  当下起身又招呼篆儿,吩咐道:“快把东西搬下去!”

  篆儿不情不愿应了,只得将大包小裹的物件儿一趟趟往后收拢了。那邢甄氏一样样查看,越看越欣喜。旁的且不说,那鼠皮、人参都是值钱的好物件儿!略略点算,只怕拢共加起来起码要几十两银子,说不得就要上百两!

  暗暗咋舌之余,惊叹陈斯远果然发迹了,又暗自犯愁——人家送了这般大礼,总不好薄待了吧?这席面若是寒酸了,只怕脸面上也不好看。

  可她囊中羞涩,又不好拿了才送来的土仪典卖,于是蹙眉一筹莫展。

  眼见篆儿将最后两坛子桂花陈酿费力搬来,邢甄氏眨眨眼,忽而计上心头,扯了篆儿吩咐道:“去将岫烟叫了来。”

  篆儿应下,转头叫了邢岫烟来,邢岫烟便道:“妈妈叫我?”

  邢甄氏咬着下唇欲言又止,目光扫量着邢岫烟头上插着的梅花鎏金簪,半晌才道:“我的儿,先将你这簪子借我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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