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愠怒,冷哼一声:“扣你一吊钱!”
“哎?不是,大爷!我可什么都没说啊!”
“等你说了就是扣两吊了!”
小厮庆愈顿时欲哭无泪,只得臊眉耷眼随着陈斯远进了门。
此时临近午时,甄封氏张罗着酒宴,非但打发婆子去沽酒,还自个儿下厨要露一手。
少一时酒菜齐全,众人正吃得热闹,便有婆子快步而来,凑在甄封氏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晌。
甄封氏略略蹙眉,起身道:“邻居有事儿,哥儿先吃用着,我去瞧瞧。”
说罢甄封氏离席而去,过了足足一刻方才回转。
重新落座后,香菱便催问道:“妈妈,是西面的邻居?”
“可不是?”甄封氏蹙眉忧心道:“又来借银钱,总这般下去也不是个法子。”
晴雯闻言便道:“都说帮急不帮穷,大娘也是太过心善,若换了我,一准儿是不管的。”
甄封氏就道:“那妇人也姓甄,算算还是英莲爹爹的族妹,这打断骨头连着筋,我哪里好不管?再说那姑娘瞧着就是个好的,不过是二两银钱,过上十天半个月那姑娘就会还了的。”
“原来如此,”晴雯笑着赞道:“也是大娘仁义。”
当下喝酒吃菜,陈斯远待酒足饭饱便领了晴雯而去,只留香菱母女两个在房里说话。
谁知香菱竟追了出来,扯着陈斯远到得一旁欲言又止道:“大爷,今儿个我想留妈妈房里。”
陈斯远笑着道:“合该如此,这几日你只管与大娘团聚,旁的不用多管。”
香菱笑着应下,又意味深长地瞥了晴雯一眼,晴雯顿时炸毛道:“姐姐好生古怪,平白无故的瞧我做什么?”
香菱掩口吃吃笑道:“我瞧妹妹愈发出息了,说不得再过二年便要迷得人神魂颠倒了呢!”
晴雯羞恼着红了脸儿,撸了衣袖便来追打香菱,香菱便嬉笑着绕陈斯远而走,偷空一溜烟儿往后头去了。
晴雯待要再追,却被陈斯远扯住,道:“罢了罢了,你且拾掇拾掇,我带你去寻你爹娘……哦,你可还记着二老先前住在何处?”
“记得的,”晴雯难掩心下激动,道:“便在天后宫左近,离着大教场不远。”
苏州富庶之地,驻有一营京营。
陈斯远笑道:“好,那咱们这就走。”
晴雯捏着衣角,忽而道:“我,我去换一身衣裳。”当下快步进得房里,折腾了好一会子才换了一身衣裳。
过得半晌晴雯方才出来,外罩浅金纹样缎面镶领缘袖口玫瑰红暗纹绸交领长夹袄,内衬白色交领袄子,下着白色棉裙。这一身衣裳乃是春天时才做的,才过了一回水,瞧着簇新簇新的。
非但如此,晴雯头上还插了累丝嵌珍珠兰花金钗,这一身便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比不得。
晴雯抿嘴略略张开双臂,扭动身形道:“大爷瞧着如何?”
陈斯远自是颔首连连。二人出得门来,打发小厮庆愈雇请了马车,便往城北而去。
马车辘辘而行,晴雯歪坐车里,一直挑开窗帘往外观量。她素来口齿伶俐,偏生这会子没了话儿,只抿嘴怔怔往外瞧着,也不知心下想着什么。
陈斯远知其惴惴,便牵了柔荑,低声道:“莫怕,有我呢。”
“嗯。”晴雯应了一声,撂下窗帘,蹙着眉头靠在陈斯远肩头。
一路穿街过巷,也不知过了多少道桥,忽而庆愈在外头道:“大爷,到地方了。”
马车停下,陈斯远挑开帘栊下得车来,遥遥看见一高塔,又有梵唱、木鱼敲击之声隐隐传来。远处是北塔寺,又名报恩寺,身后为天后宫,有一窄街通往大教场。
奈何窄街两侧满是摊贩,等闲马车是过不得了。
晴雯随行下来,遥遥一指道:“大爷,须得往里走,过了这段有一条巷子,我爹妈先前就住在此处。”
当下晴雯领路,穿行过街市,西北方便是大教场,东北方则有成片的逼仄民居。
晴雯便引着陈斯远往那一片民居而去,七扭八拐走了半晌,晴雯便停在一处三间民居前。
许是近乡情怯之故,她竟踯躅着不敢上前。
陈斯远问道:“就是这儿?”
“嗯。”晴雯点头。
陈斯远便看了眼小厮庆愈,庆愈心领神会,赶忙上前拍门。
啪啪啪——
“家中可有人在?”
须臾,内中有清脆女声回道:“来了来了,谁啊!”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内中行出来个三十许的妇人,纳罕瞧了眼庆愈,又扫量了眼陈斯远与晴雯,蹙眉道:“你们找哪个?”
陈斯远扭头观量,便见晴雯面无人色,不住的摇头道:“不是,不是——”
陈斯远眼见那女子面上不耐,赶忙上前拱手道:“劳驾,敢问此前可有白姓人家住在此处?”
那女子见陈斯远姿容甚伟,又身着澜衫,面上不耐顿时褪去,笑着道:“回这位相公话儿,我家是去年腊月里才搬来的,倒不知道此前住了什么人。”顿了顿又道:“左数第三家住了小二十年,有什么人住过,那蒋婆婆一准儿记得。”
不待陈斯远说话儿,那女子又道:“罢了罢了,我领你去一趟就是了。那蒋婆婆耳聋眼花,说话可要费劲呢!”
说罢回首关了房门,扭身往东而去。陈斯远便牵了晴雯随在其后,须臾到得一户人家。
女子敲开房门,入得内中须臾,便返身请陈斯远等入内。
陈斯远入得内中,便见一干瘦老太太正坐在屋里择菜。
陈斯远上前问道:“婆婆,可还记得巷子里住着一个白姓人家?”
晴雯紧忙道:“那家妇人擅织造,此前一直在织场做工。还,还有个女儿,后来卖了。”她颠三倒四说了一通。
那老太太观量几眼,忽而笑道:“白家啊……记得记得,早两年还住在巷子里呢。那家男人伤了腰,做不得苦活累活,全靠女人织造养家。
后来不知怎么把白家小姑娘发卖了,女人知道后闹了好些时候。后来啊,那白家男人好似出了事儿,家里办了丧事,没多久女人就搬走了。”
晴雯急切道:“婆婆可知搬去了哪里?”
那老太太道:“这却不知道了,白家女人拉扯个孩子,悄没声儿的就搬走了,听说……听说好似去城外织场做工去了?”
晴雯大失所望。
陈斯远谢过那老太太,转头出来安抚晴雯道:“回头儿咱们勤打听着,你妈妈若还在苏州,迟早能寻见。”
“嗯。”晴雯蹙眉应下,闷着头不言语了。
当下陈斯远又吩咐庆愈四下扫听,倒是得了不少信儿,不过说法各异,又说往南城外去的,又说往西去蟠香寺左近的,不一而足。
陈斯远一琢磨这般找寻有如大海捞针,哪里寻得见人?于是干脆乘车往吴县衙门走了一遭,他也不曾寻县太爷,只寻了个班头,塞了些银钱,烦请其打发帮闲四下扫听。
那衙役班头平白得了外捞,自是道谢不迭,当下便吩咐了四个帮下四散扫听,只道来日得了信儿定会登门告知。
这日陈斯远与晴雯无功而返,晴雯心下郁郁自不多提。
待转天一早,陈斯远正在天井中活动身形,忽而便听得隔壁传来声音:“阿弥陀佛,姑娘,这佛经污了一页,须得扣钱,不然实在不好与善信交代。”
随即便有小姑娘声音吵嚷道:“呸,当我不知你这贼秃的心思?昨儿个送去时还好好儿的,怎么今儿个要结算银钱就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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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清风伴伊人
陈斯远凝神倾听,便听那和尚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这一页的确是污了去,贫僧又岂会平白污人青白?”
那小姑娘还要再开口,另一温婉女声道:“罢了……智信师父,那这一页我重新誊写了就是。”
那智信道:“这……如今业已装订成册,哪里还好改易?”
“哼,这贼秃就是想贪了姐姐银钱,偏姐姐还听不出来!”
“住口!智信师父,那我少算一些银钱好了。”
“善哉善哉,还是姑娘通情达理。这苏州文采荟萃之地,不知多少书生求到寺里讨这誊写佛经的活计呢。既是这般,这回就算作百字三十五文可好?”
女声道:“这……太少了,烦请智信师父多加一些。”
“那就三十七文,不能再多了。”
陈斯远听得暗自摇头,那智信贼秃明摆着欺负人。抄写佛经可是苦差事,价码一直都是百字五十文,这是欺负人家姑娘家寻不到旁的活计,这才死命的压价。
“好,还请师父快些给付。”
那智信和尚笑道:“好好,三日内便结算清楚。如此,贫僧先行告辞了。”
陈斯远听得暗自摇头,只是他也不是滥好人,自然不好平白帮了人,于是活动一番,便回得前院儿正房里。
这前院儿正房三间,右侧有一两间耳房,腾出一间来做了穿堂。正房三间,两间做了堂屋,一间做了书房。至于卧房,则安置在了二层。
苏州四下临水,地面潮湿,自是要登高而居方才舒坦。
陈斯远上得楼上,推了窗子往西院儿观量,因着厢房遮挡,只能瞥见一隅,却不曾瞧见那两个姑娘家。
晴雯一边厢为陈斯远缝补袜子,一边厢道:“大爷打算哪一日去祭拜林姑娘爹妈?”
陈斯远道:“玄墓山一来一去便要两日,便定在后日吧。”
晴雯停了针线,笑着道:“待大爷这婚事敲定了,说不得还要过上五六年,林姑娘才能嫁过来呢。”
陈斯远看中的本就是黛玉的家世,只要名分敲定,目的就已达成。至于与黛玉之间……且随缘吧,林妹妹这会子年岁太小,这会子便要谈情说爱?只怕是想多了。
他扶窗棂随意观量,忽而便见一高一矮两个姑娘回转,那小的就嗔道:“姐姐,那贼秃明摆着欺负人!”
那姑娘就笑着道:“吃亏是福。智信师父那句话没说错,这苏州城富庶,不知有多少落魄书生求一份抄写经文的活计而不得。我能得了这活计,还不是靠着工钱少?”
那小的就嗔道:“姐姐这般不争不抢的性子,来日一准儿吃大亏!”
“篆儿,你再这般我可留不得你了。”
篆儿顿时改口道:“罢了罢了,往后我多看顾着,免得姑娘一直吃亏。”
篆儿?楼上的陈斯远若有所思,这名字……似乎是邢岫烟的丫鬟?如此说来,眼前的姑娘家岂不是邢岫烟?
好似心有所觉,那邢岫烟忽而抬头往这边看过来,见陈斯远目光灼灼,紧忙颔了下首,扯了篆儿往房里行去。
恰此时有婆子送来早饭,陈斯远便扫听道:“那隔壁人家姓什么?”
这婆子是甄封氏请的,当即回道:“回老爷,姓邢,当家男人好似叫邢忠。”
那就错不了啦,那姑娘就是邢岫烟!
晴雯见其面色古怪,待那婆子退下便问道:“大爷想什么呢?好端端的……莫非是瞧上了人家姑娘?”
不怪晴雯多心,瞧瞧陈斯远房里,红玉、香菱、柳五儿,再看看外头,尤二姐、尤三姐外加晴雯自个儿,算算这都六个了!谁知这会子陈斯远会不会见猎心喜生出旁的心思来?
陈斯远回神蹙眉嗔道:“哪儿啊!若无意外,那邢忠合该是我堂舅,那姑娘便是我堂表姐邢岫烟。”
“哈?”晴雯愕然,眨眨眼笑道:“这还真是凑巧了。”
陈斯远便道:“不知道也就罢了……回头儿你寻了庆愈、芸香,预备一份土仪,下晌得空我去走一趟吧。”
晴雯应下,撂下活计下楼去寻芸香。小丫头芸香这会子正跟庆愈两个凑在墙根数蚂蚁的,晴雯扯了其到一旁,便将事儿交代了。
谁知芸香不听则已,听罢比晴雯还愕然:“啊?老爷堂舅家就在隔壁?这……这这……”
晴雯不耐烦听起絮叨,说道:“记得快些预备得了,免得大爷要用时再忙乱。”
“姐姐!”晴雯扭身要走,谁知被芸香一把扯了衣袖,随即鬼鬼祟祟到得墙角,那芸香就道:“我看姐姐心善,这才与姐姐说的,姐姐可莫要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