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209节

  黛玉自小没了母亲,一直寄居荣国府。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这寄人篱下的滋味自是不好受。除去外祖母多有照拂,她平日里都带着小心。又何曾有旁的人真个儿念着她了?

  也是因着婚书一事,才有个陈斯远处处想着她,临行前偷偷寻了雪雁,塞了好些虫草。又嘱咐雪雁每隔半月请了王太医诊脉,隔日再让王嬷嬷将脉案送去鹤年堂。

  失怙失恃,原本疼惜自个儿外祖母又转而疼惜起了湘云,唯独待自个儿好的陈斯远又去了南边,黛玉心下自然免不了有些寂寥。

  偏生这会子宝姐姐送了一坛子雪蛤来,黛玉便是再聪慧,也难免心下熨帖。她心下忖度到宝姐姐定有事相求,却偏生不愿去想背后的由头。

  因是眼见宝钗作势要走,黛玉紧忙扯了宝钗赔笑道:“好姐姐,我不过打趣几句怎么就恼了?都是我的错儿,快坐下来咱们说一会子话儿。”

  宝钗笑着瞥了其一眼,道:“你啊。”

  黛玉便笑着抱了宝姐姐的臂膀,二人一道往绣床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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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两日,赖尚荣果然处以绞刑。赖嬷嬷原本还吊着一口气,闻讯顿时撒手人寰。

  赖家兄弟彼此大闹一场,转头又悲悲切切先后发送二人。

  能仁寺左近陈家新宅。

  这几日尤三姐月事临近,本就心气儿不顺,加之尤老娘腆着脸来讨奉养银子,母女两个自是大吵一场。

  那尤二姐闷头学了鹌鹑,不敢作声。原先还想着用那日之事讨些好处,谁知三姐儿视属炮仗的,隔天一早儿便去宁国府闹了一回。

  尤老娘虽心下没底,却不知那阴私早已为姊妹二人得知,只当是尤三姐舍不得银钱。尤三姐再如何泼辣,妈妈干出这等没起子的事儿,也羞于说出口。

  于是母女两个鸡同鸭讲,吵得莫名其妙。

  尤老娘扯了尤二姐来帮腔,谁知尤二姐又闷声不吭,于是愈发气闷。本待要大闹一场,谁知此时有丫鬟夏竹来回:“二姑娘、三姑娘,大姑娘来了!”

  尤老娘闻言顿时心下一凛,气势不免一降,嘟囔道:“说好了每月三十两,你若不想给就明说!”

  “哼!”尤三姐抱着膀子歪头不言语。

  尤二姐见闹得实在不像话,便赶忙去迎尤氏。

  须臾光景,那尤氏入得内中,只与尤三姐点了点头,便冷漠地瞥向尤老娘。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尤老娘哪里有底气与尤氏对视?当下避开目光,只与尤三姐道:“罢了罢了,今儿个窦寡妇设宴,我改日再来寻你!”

  当下再不多言,一径灰溜溜而去。

  尤三姐此时才乜斜一眼看向尤氏,道:“你又来做什么?”

  尤氏面上冰霜褪去,笑着道:“我听说她来了,便赶着来解围。”

  尤三姐一琢磨还真是,错非尤氏到来,自个儿与妈妈还不知鸡同鸭讲到何时呢。情知尤氏有讨好之意,面上不禁缓和了几分。

  那尤氏又道:“另一则,我寻了二姐儿、三姐儿也是想着商讨出个对策来……不然咱们的脸面都要丢尽了!”

  有些话不好在院儿中言说,尤三姐扭身往正房便走,走了几步才道:“那你就跟着来吧。”

  “哎。”尤氏应了一声,面上不禁噙了笑意。

  少一时到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尤三姐斜倚着桌案,翘着二郎腿满面防备之色;尤二姐低眉顺眼陪坐一旁;尤氏端坐下首,面上娴静一片。

  尤氏就道:“常言道纸包不住火,总是这般下去……实在不是个法子。”

  尤三姐早将丫鬟婆子打发了下去,闻言不禁纳罕道:“姓贾的什么货色我还不知?素来喜新厌旧,他还没厌嫌了呢?”

  尤氏苦笑道:“大爷倒是不找了……只是蓉哥儿——”

  尤三姐顿时瞪圆了双眼,气得攥紧小拳头浑身打颤!

  这叫什么事儿!

  一旁尤二姐也是发愁,这等事儿若是传扬出去,只怕姊妹三个都坏了名声。略略思量,尤二姐就道:“我看不如将妈妈接了来?往后奉养起来,免得再惹出祸事来。”

  尤三姐先是点点头,待过得须臾立马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道:“不成不成,绝不能接了来!”

  尤老娘能与贾珍、贾蓉厮混在一处,焉知来日会不会对远哥哥生出旁的心思来?

  若学着大姐那般……到时候尤三姐哭都没地方哭去!这哪里是奉养老娘?分明是往自个儿家里领了个炸雷来!

  眼见三姐儿如此决绝,尤氏与尤二姐对视一眼,顿时猜出三姐儿心下所想,心下顿时好一阵恶寒。

  不能接来此处,自然也不好接去宁国府。尤三姐蹙眉长思,一时间没了法子。

  尤二姐观量到尤氏面容娴静,便道:“大姐想来是有了法子?”

  待尤三姐看过来,尤氏方才缓缓颔首,道:“事关紧要,我思忖了几日才有一愚之得。”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你们说,若是安人疯了……那两个总不会再缠着不放了吧?”

  “疯了?”尤二姐纳罕不已。

  尤氏道:“府中婆子说,马道婆有一邪法,不消两日便叫人发疯。过后待收了邪法,那人又恢复如常。咱们不若请了马道婆做法,到时安人犯了癔症,二姐儿、三姐儿自要回家照料。

  如此,趁机将家中仆役尽数换过一遍,从此好吃好喝奉养着,隔绝了内外,岂不少了许多烦扰?”

  那尤二姐与尤三姐对视一眼,都没言语。

  尤氏又道:“我也知不大妥当,可总要暂且遮掩过去才好。说不好听的,若这事儿张扬出去,只怕什么都迟了!”

  尤二姐还不言语,尤三姐却是个泼辣爽利的,一咬牙便道:“事有缓急,不如先以此法困了妈妈,免得来日大祸临头。至于往后……等寻了妥帖法子再说。”

  当下尤氏与尤三姐纷纷颔首,俱都松了口气。那尤二姐却低声嘟囔道:“若是妈妈有个男人拴着就好了。”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

  将母亲嫁出去?乍一听觉着离谱,偏生仔细一琢磨又极为有理。若尤老娘嫁了出去,总不好再胡来了吧?

  只是尤老娘舍不得安人诰命,这夫家倒是不大好找寻。

  尤三姐与尤氏对视一眼,见彼此意动,尤氏就道:“我四下扫听着,宁可搭一笔嫁妆了,总要寻个穷京官方才妥帖。”

  计议停当,姊妹三人分头行动自不多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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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津门。

  街面上人潮涌动,小厮庆愈挤将过来,遥遥瞥见陈斯远领了丫鬟婆子正与个卖糖葫芦的计较,紧忙寻了过去。

  待到得近前,香菱业已给付了铜钱,与晴雯各拿了一只糖葫芦,扭头却见陈斯远蹙眉苦恼不已。

  香菱就问:“大爷又想什么呢?”

  陈斯远道:“这东西竟然不叫糖堆儿,还有没有天理?”

  晴雯在一旁翻着白眼道:“也不知大爷打哪儿学来的怪话,人家摊主都说了,打前明就叫糖葫芦!”

  “哎。”陈斯远暗自叹息。

  津门人不说津门话,这上哪儿说理去?难怪如今只有说顽笑话儿的男女先儿,这没了津门话打底儿,相声就相当于少了半壁江山啊。

  他认识不多,却不知前世津门方言融汇了安徽方言,盖因当日驻扎的淮军里大半都是江淮子弟,其后与本地静海方言融合,这才形成了极具特色的津门方言。

  此时小厮庆愈挤过来,扶着歪了的帽子道:“大爷,扫听得了,明儿个晌午就有海船往松江、杭州去,一万五千石的大船,一间天字号、两间地字号,到松江是二十七两半,到杭州还要再加五两。

  小的见舱室干净,便交了定钱。”

  陈斯远回过神来颔首道:“不错,那就定下明儿个晌午动身。”眼看这条街就要走到尾,又与晴雯道:“可还要去旁处逛逛?”

  晴雯抿嘴道:“瞧着也不比京师便宜几个铜板,罢了罢了,还是不逛了。”

  香菱也笑道:“是极,本道津门能便宜许多,谁知竟跟京师相差不大。”

  陈斯远思量道:“那就寻一间酒楼,咱们也尝尝海味。”

  津门沿海,海货新鲜且便宜,听闻鱼虾螃蟹比米还要便宜几分。起初陈斯远还颇为不解,待问过了车把式方才明白了几分。

  大抵是鱼虾螃蟹都是高蛋白,吃到肚子里须得消耗油水。此时百姓终日劳作能饱腹都是不易,又哪里来的多余油水去吃海货?

  晴雯、香菱一道儿应下,众人便离了街面,乘坐马车往酒楼寻去。路上,陈斯远心下怅然,口中不禁胡乱哼哼:“来到了天津卫、我是嘛都没学会、学会了开汽车、压死二百多……”

  怪腔怪调,惹得晴雯、香菱捧腹不禁,偏生陈斯远一直说这才是津门话,又脸红脖子粗地说着‘老郭’‘相声’之类听不懂的话,于是马车里满是欢快的气息。

  待转过天来,一行人等雇了马车往码头而去,待到得码头之上,陈斯远顿时被眼前得场面惊得心潮澎湃。

  岸边浓烟升腾,却是有个高大锅炉喷吐浓烟,带动飞轮缓缓旋转,又经麻绳牵引着,将一桶桶的货物运到船舷上……这是蒸汽机?

  正巧有贩板栗的小贩经过,陈斯远探手扯了小贩,指着码头上的蒸汽机道:“小哥儿可知那是何物?”

  小厮操着一口地道北地官话道:“蒸汽机啊!客官可算是问着了,六月里英吉利夷搬了个老大锅炉来京师显摆,咱们津门秀才孙静庵瞧不过眼,只道西夷之物颇为粗鄙,不可取也。

  大伙儿还当孙秀才口出狂言,谁知不出月余光景,那孙秀才竟自个儿造了一台出来——”抬手一指码头处的浓烟,小贩与有荣焉道:“——瞧见没?那是孙秀才造的第三台了。这码头上东主算了算,津门离乐亭极近,船运可达,煤炭便宜。这东西只要烧开水就能一直劳作,可比请了脚夫划算多了。”

  “原来如此。”

  陈斯远正要别过,谁知那小贩来了瘾头,又说道:“客官怕是不知,知府老爷特意写了奏章言及此时,谁想九月里便有内府员外郎寻了孙秀才,砸下八千两银子与那孙秀才合伙办起了厂子,说是要一直造此物。

  啧啧,孙秀才可谓时来运转啊,不出五年,即便考不中举人也能去内府为官。”

  说罢又眼巴巴瞧着陈斯远。陈斯远一摆手,庆愈上前买了些板栗,这才将小贩打发走。

  陈斯远心下激荡,原来大顺并不曾落后。他此前一直在江浙流转,当地织厂繁多,却顶多用了水力,蒸汽机是半点也不曾见过,还道是大顺故步自封之故。

  如今思来,谬之大矣!江南少煤铁,自是发展不出蒸汽机,只能利用水利优势发展产业。北地又是不同,河北、辽东各地煤铁无算,且辽东人口稀少,合该这蒸汽机大用。

  再往前行,又见泊位上停着大大小小不少翻船,小的不提也罢,大一些的起码四十步开外,桅杆高耸、遮天蔽日。

  因着临近午时,陈斯远便不好多问,领着众人先行登船安置,待海船开动,方才寻了船老大叙话。

  那船老大只说此船往来南北,可载一万五千石。陈斯远心下换算了一番,此时一石大抵是七十一公斤,

  一万五千石,岂不是载重超过一千吨了?

  这也就罢了,船老大竟说此船不过中等,内府船队还有三万石的大船。其船舷列三十六位火炮,用的是辽东柞木,船身坚硬无比,可使八面风,多在南洋往来。

  陈斯远顿时暗自咋舌!木头船载重两千吨,无怪朝廷与英夷定下一万万斤生铁的大买卖。换算下来,一万万斤不过是六万吨罢了,只消三十艘内府大船便能从身毒运回来。

  陈斯远暗自盘算,此时正值延康盛世,除去太上有些不大靠谱,大顺历代君主极为鲜明,是以大顺的底子极好。

  论国力首屈一指,且海陆并举,可谓远东一霸。又因东西往来不曾断绝,大顺也不用学‘我大清’故步自封,是以西夷文艺复兴所得,不过滞后三两年便能流传到大顺。

  且朝廷破天荒以国礼待英吉利使团,朝堂诸公已然睁眼看世界,说不得下一次开疆拓土就在眼前。

  如此大好之机,正是陈斯远大展身手之时。他虽说不懂造枪造炮造蒸汽机,可好歹两世为人,见识还是有的。待来日若果然登阁拜相,说不得他也能青史留名呢。

  心潮起伏之下,陈斯远竟一夜辗转反侧,心下只觉踌躇满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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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国府。

  东路院正房里,银蝶将香茗奉上,邢夫人端起来呷了一口,待银蝶退下,这才低声与尤氏道:“你也宽心些,这男人都是馋嘴的猫儿,哪儿有不偷食儿的?我看珍哥儿也是一时贪图新鲜,这两日好生待在府里,不是没去寻……那人吗?”

  纸里包不住火,贾珍、贾蓉两个与尤老娘关起门来厮混,这等逆天之事又哪里禁得住悠悠之口?不过几日光景,邢夫人便得了信儿。

  心下暗啐一口,自觉小贼是冒充的,与自个儿可没什么干系,自是与东府那起子事儿不一样。

  因产育后尤氏多有往来,邢夫人便寻了个由头来宽慰尤氏。

  尤氏心下哭笑不得,暗忖一年前她好似比邢夫人境遇还强一些?都是没子嗣傍身,又不得爷们待见,可好歹尤氏头上没个不待见自个儿的婆婆。如今倒好,邢夫人生了四哥儿,反倒可怜起自个儿来了。

  尤氏能如何说?只道:“婶子说的在理,我这心下再堵得慌又如何?昨儿个不过略略提及,他就变了脸色,我怕再多说两嘴,他便要提了棍子来打!”

  “哎,都不好过。”邢夫人感念道:“都说高门大户里过得是富贵日子,谁想内中龃龉不断,真真儿是家家都有本儿难念的经。”

  眼看临近午时,二人略略说了几句闲话,尤氏便道:“婶子不若留下来一道儿用饭?”

  邢夫人赶忙起身道:“唷,都快午时了。不了不了,四哥儿这会子一准闹腾开了,这孩子一刻瞧不见我便要闹,真是让人心烦。”

  尤氏面上强笑着,便起身将其送出了仪门。目视邢夫人乘轿而去,尤氏攥着帕子蹙眉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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