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窃玉 第183节

  见得薛姨妈如此情形,宝钗当着外人的面儿不好多说,谢过了两位婆子,除去车资又给了一角银子赏钱,这才在两位婆子满口阿谀中扶了薛姨妈回返。

  行在夹道上,宝钗不禁蹙眉问道:“妈妈怎地喝成这般?”

  薛姨妈含混道:“好不容易见得真佛,我若不多敬两杯,那事儿哪里还有转圜之机?”

  宝钗心下泛酸,不由得心疼自个儿母亲,当下撇开莺儿,自个儿扶了薛姨妈回了东北上小院儿。

  入得内中,一边厢命同贵奉了酽茶,一边厢打发粗使婆子准备浴桶。

  宝钗有心问询酒宴情形,却见薛姨妈醉眼朦胧,便暂且闷在心里。待过得半晌,浴桶、热水齐备,同喜、同贵两个这才伺候着薛姨妈宽衣解带。

  待身子浸在温热水中,薛姨妈不禁舒爽得哼哼出声。酒意逐渐褪去,因着身子通透,这心下也通透了几分。

  眼见宝钗在一旁打着络子,薛姨妈便道:“你二叔也不知何时回信,咱们家怕是指望不上,便只看北静王如何说了。若北静王也为难,咱们就依着远哥儿的主意——宁可让你哥哥挨上几十板子,也不能让人家当做软柿子随意拿捏了!”

  宝钗闻言一怔,心下有些古怪。薛姨妈处置外间事务,素来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曾这般果决了?

  当下蹙眉说道:“若依着我,既然那皇商差事保不住,不若与那姓黄的勾兑一番——”

  “不可!”薛姨妈断然道:“如今咱们家就是那案板上的肥肉,谁都要来切一刀、咬一口。若不将姓黄的一口烂牙崩碎,外头人只道薛家软弱可欺,说不得往后更要欺辱上门来!”

  宝钗略略思量,不禁颔首道:“妈妈说的在理,便照此办理。”顿了顿,禁不住又道:“说来……咱们三番两次的劳烦远大哥,改明儿总要感谢一番。”

  薛姨妈闻言,禁不住嘴角上翘、噙了笑意,自是回想起下晌时的缠绵、癫狂,当下意态慵懒道:“是要谢过……这事儿你莫管了,我自有主意。”

  宝姐姐闻言不禁窃喜,心想这般就好,有一就有二,长此以往,说不得自个儿妈妈就改了心思……如此自个儿与他的事儿,说不得就成了。

  却不知阖眼噙笑的薛姨妈虽是另一番心思,心下却与宝钗念着同一个人儿。

  许是太过操劳,薛姨妈沐浴过后便沉沉睡去,一径到得翌日卯时末方才转醒。宝姐姐只当薛姨妈因着宿醉方才起来迟了,早间又奉了醒酒汤伺候,眼见薛姨妈无恙这才往园子里去寻诸多姊妹耍顽。

  却说薛姨妈梳妆过后,便又出得东北上小院儿,自王夫人院儿后门入内,兜转着进得正房里。

  姊妹二人自不用多礼,待彼此落座,说了一会子闲话,王夫人忽而扫量薛姨妈一眼,不禁蹙眉纳罕道:“妹妹今日……怎地瞧着不大一样?”

  薛姨妈心下惴惴,不禁抚脸慌乱道:“姐姐又浑说,我又哪里不一样了?”

  王夫人仔细端详,须臾摇头道:“也是古怪,总觉着不大一样,仔细瞧了又分辨不出来——”顿了顿,忽而恍然道:“是了,妹妹今儿个气色瞧着好了许多?”

  薛姨妈不禁愈发慌乱,紧忙遮掩道:“许是昨儿个饮酒之故?”当下便说托人见了真佛,无奈之下多饮了几杯。

  王夫人自是关切了几句,心下却愈发古怪。但见那薛姨妈面上光润、肌肤白里透红,便是连眼角的细纹都寡淡了许多,又哪里是饮酒之故?

  正当此时,金钏儿匆匆入得内中,屈身一福禀报道:“太太、姨太太,我方才听东跨院的王嬷嬷说嘴,好似四哥儿害了病,连大太太都染了风寒呢。”

  王夫人顿时愕然,说道:“这还不曾满月,怎么就害了病?”

  金钏儿瘪嘴道:“奴婢听旁的婆子说了一嘴,是那王嬷嬷自个儿染了风寒,大太太本待放其归家休养,谁知那王婆婆偏要死乞白赖进房伺候。不过两日,四哥儿与大太太双双染了风寒。

  听说大太太着恼之下,很是落了王嬷嬷的脸呢!”

  王夫人唬着脸儿道:“这可马虎不得,你且去前头请了王太医往东跨院走一遭,可不好耽搁了。”

  金钏儿应下,扭身自去料理。

  因着她这么一打岔,王夫人这才将心下古怪揭过,继而与薛姨妈说起了旁的来。

  却说陈斯远得了甜头,每日白日里往新宅陪尤氏姊妹与晴雯,黄昏时便回返荣国府,只盼着与薛姨妈重温旧梦。

  谁知事不凑巧,王子腾还不曾回信,王舅母便得了信儿,先是来荣国府寻了薛姨妈一遭,继而薛姨妈连着几日往王家而去。莫说是重温旧梦,一连几日二人连面儿也不曾见着。

  眼看九月下,尤三姐将新宅打理停当,各色家什、器具停当,尤其是后罩楼的三层,内中还摆了一张拔步床,自是惹得陈斯远心猿意马。

  于是尤二姐旧事重提,想要趁着放榜前往四下游逛一番。陈斯远估量着薛姨妈近来不得闲,便干脆应下。

  于是新买了买车,雇请了车夫、马夫,领了尤二姐、尤三姐与晴雯,轻车简从往京师四下景致游逛起来。

  于是一日往那西直门外高梁桥左近看其如何赛江南,一日往西山登高望远,一日又在金鱼池上泛舟而游,一日又往东岳庙庙会上体会人间烟火气。

  尤三姐私底下与陈斯远说,只怕八月里那百草堂营生能净赚四千余两,分润下来陈斯远也能得上千两银子呢。因是陈斯远出手阔绰,游逛之时,几女但有瞧中的,陈斯远都会采买下来。

  尤氏姊妹各自得了几匹锦缎、一副头面,余下胭脂水粉自是不提。便是无名无分的晴雯也得了不少物件儿,那晴雯便是心下瞧不上尤二姐,这几日因着陈斯远相伴也不免语笑嫣嫣。

  展眼便到了九月初三这一日。

  因着尤三姐儿昨儿个来了天癸,夜里便只尤二姐一个人伺候。那尤二姐从册子上学了一身本事,原本因着尤三姐儿也在,这才不好施展。

  此时尤三姐不在,尤二姐自是花样百出,二人直折腾到深夜方才罢休。本道好生安睡一场,谁知外间天色刚明,便有人叩门连连。

  尤二姐勉强撑起身形来问道:“谁啊?”

  晴雯便道:“二姨娘,大爷可醒了?”

  尤二姐一听来的是晴雯,顿时蹙眉不喜,道:“远兄弟还睡着呢,有事儿等他醒了再说。”

  谁知晴雯却道:“二姨娘莫非忘了,今儿个可是要放榜了!”

  尤二姐眨了眨眼,这才恍然。是了,今儿个可是九月初三了。顺天府乡试规矩,放榜多在九月初一到初五,前几日衙门便贴了告示,说此番秋闱定在初三日放榜。

  还不待尤二姐推醒陈斯远,外间又有小丫鬟春熙寻来,说道:“晴雯姐姐也来了?我们姨娘命我来叫醒大爷,说是今儿个一早就要放榜呢。”

  陈斯远打着哈欠转醒,再也睡不下,当下与外间道:“醒了醒了,我过会子就回荣国府。”

  晴雯、春熙得了信儿,便应声退下。

  尤二姐暗恼自个儿竟将放榜之事忘了个干净,当下紧忙伺候着陈斯远穿戴起来。

  小丫鬟夏竹听了动静,紧忙送来热水,尤二姐便伺候着陈斯远洗漱。待一切停当,又有春熙来说,一旁尤三姐房里早早预备了早点。

  陈斯远便与尤二姐一道往尤三姐房行来。

  昨儿个尤三姐才来天癸,这会子自是行动不便,起身动作比照往日缓慢无比,一边厢催着陈斯远用饭,一边厢嗔道:“昨儿个便说了今日放榜,二姐怎地又缠着远哥哥胡闹?若是错过了报子,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谈?”

  尤二姐面上讪讪,口中说道:“也不差多少时候,此时回去正好。”

  陈斯远用了口小米粥,便笑着道:“早一时晚一时又能如何?那榜单早已写就,还能改易了不成?”

  “呸呸呸!远哥哥少说这些不吉利的。前几日我方才在东岳庙求了上上签,这回远哥哥必中。”

  陈斯远笑着应下,闷头用了早点,便被几女催着离了新宅,骑马往荣国府而来。

  待到得荣国府前,不过卯时过半。

  暮秋时节早晚寒凉,陈斯远交了马匹,便穿门过夹道到了自家小院儿。

  此时小院儿里灯火通明,红玉、香菱、柳五儿,便是连小丫鬟芸香也忙个不停。

  这个说钱匣子里的散碎银钱不够用,且只给银瓜子不好看,莫不如去寻了平儿姐姐兑成铜钱;

  那个说前两日自库房提来的红绸有两匹褪了色,须得赶快去寻了周瑞换做颜色鲜亮的;

  另一个与两个粗使婆子四下洒扫,恨不得连瓦片也揭开来清扫了;

  最后一个叽叽喳喳四处添乱,于是被嫌弃的红玉赶到了一旁——没错,说的就是小丫鬟芸香。

  见得陈斯远回转,红玉撇下活计蹙眉来迎,不禁唠叨道:“大爷也是心大,明知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偏昨儿个要去新宅。方才庆愈来问,我赏了一角银子打发他去看榜了。

  平儿姐姐也来了一遭,说是二奶奶打发了兴儿几个也去瞧榜了。”

  香菱也凑了过来,扫量一眼便道:“大爷穿的还是昨儿那一身,哪里有个举人老爷的样子?快入内换一身锦缎才好!”

  陈斯远此时自然心下忐忑……那题目虽提前几日得了,可为保险起见,他此番可是仅凭自个儿才智,打了腹稿方才下场作答的,可不曾请了旁人指点。这文章一事,各花入各眼,若不得考官所喜,便是名落孙山也是寻常。

  因是此时心下略显惴惴,面上却若无其事,只笑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你们也不必太过挂心。”

  话是这般说着,人却被红玉、香菱推进屋内,寻了一身新裁的天青竹纹锦缎儒裳换上,换了忠靖冠,腰间悬了双鱼玉佩,足下换了簇新的靴子。

  陈斯远转过年来身量愈发抽条,身形虽略显单弱,身量却比照贾琏也不差什么。这一身行头换上,姿容更是远胜往昔。

  因着昨儿个折腾得狠了,是以陈斯远这会子困倦不已,偏生香菱、红玉两个不准陈斯远侧卧,于是便只好端坐椅上,撑着桌案瞌睡。

  倏忽间日上三竿,红玉兑了铜钱,香菱换了红绸,柳五儿虽面上娴静,可手中的书卷却好半晌不曾翻动。唯独那小丫鬟芸香沉不住气,须臾便往前头跑一回,扫听动静。

  临近辰时末,芸香方才回返,与红玉、香菱两个计较一番,红玉便道:“我看你也别忙了,跑来跑去的瞧着人眼晕。”

  芸香应下,便搬了个板凳坐在庭院中。谁知此时忽而便有周瑞家的寻上门来,瞥见芸香就道:“快将远大爷请出来,喜事来了!”

  芸香眨眨眼,蹦高也似弹起身来,扭头撒丫子往正房便跑:“大爷中了,中了中了!”

  动静传进正房里,手撑下颌的陈斯远一个不慎猛点了下头,旋即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抬眼便见红玉迎了出去,香菱正欣喜地扯了芸香问话。

  柳五儿也丢下书卷跑了出来,那芸香与陈斯远瞧了个对眼,咧嘴嚷道:“恭喜大爷高中了!”

  中了?中了!

  陈斯远暗暗攥拳,旋即面上释然一笑,那悬着的心算是放在了肚子里。想来也是,连考卷都提前得了,若是再不中……自个儿实在没脸去见燕平王。

  当下起身一抖衣袍,笑着为香菱等簇拥出来,到得院儿门前,红玉喜滋滋看将过来,那周瑞家的屈身一福,喜气洋洋道:“给远大爷道喜了,顺天府报子来了前头,说大爷高中桂榜!这会子琏二爷正招待着呢,二奶奶打发我来给大爷报喜!”

  陈斯远一摆手:“赏!”

  红玉赶忙取了银匣子,自内中摸出一枚银稞子来交给了周瑞家的。众人又催着陈斯远赶快往前头去。

  这下子全员齐动,众星捧月一般簇着陈斯远穿园而过,走夹道绕行,自角门出来便到了前院。

  此时前院一应小厮、仆役、马夫、门子俱都抄手观量,私底下议论纷纷。见得陈斯远到来,自是齐齐道贺。

  红玉银匣子打开,铜钱泼水也似撒下去,自是惹得道贺之声愈隆。

  眨眼间陈斯远到得门房,便见贾琏正与三个衙役服色的报子说着话儿。瞥见陈斯远,贾琏笑着点头道:“这便是我表弟了。”

  三个报子齐齐起身,躬身施礼道:“恭喜贺喜陈老爷!”

  陈斯远扫量一眼,便见堂中竖着个大红色的竖匾,其上写道:“捷报顺天府老爷陈讳斯远,高中顺天府乡试第二十七名亚元。京报连登黄甲。”

  陈斯远略略失神,暗忖从此阶级跨越,自个儿也成了老爷啦!旋即回过神来,志得意满之余不免仰天大笑:“哈哈哈……中了中了!赏,重重有赏!”

  红玉自是心绪激荡,暗忖昨日因今日果,错非自个儿当日慧眼识人,只瞧了自家大爷一眼便应承了二奶奶,如何又有今日荣光?

  大爷才多大年岁?不过十五六!假以时日,便是高中皇榜也不在话下!到时为官作宰的,自个儿又与林姑娘、香菱相善,来日一房妾室总跑不了,说不得好一好也能当偏房呢!

  因是一激动,红玉竟寻了二十两的银稞子赏了过去。那三个报子大喜过望,当下打躬作揖,贺喜的话一股脑说出来都不带重样的。

  此时忽而听得外间铜锣开道,旋即便有巡城兵马司兵丁纵马而来,门子余六迎了进来,与二人道:“二爷、远大爷,巡城兵马司也来报喜来了!”

  这回换做了三名巡城兵马司的军兵,那三人瞥见顺天府衙役,顿时黑了脸,心里头不知如何咒骂呢。

  此时规矩,这报喜的肥差都是衙役、兵丁自签押房买来的,大家伙抄写了中举老爷名录,依着地址各自报喜。若赶上头一波,自是赏赐丰厚。这次一回,赏格自是不如前一回。

  不过来都来了,那三名兵丁也只得规规矩矩带着笑脸来道喜。

  这会子红玉尚且不曾平复心绪,亏得贪财的芸香见势不对扯了扯其衣袖,红玉这才只赏了十两银子。

  便是如此,那三名兵丁也大喜过望。所谓穷秀才穷秀才,未中举之前秀才又有几个银钱?报喜一回能得二两赏赐就不错了。谁知这次一回报喜也有十两进账!

  当下欣喜之余,不免愈发憎恨三个衙役,暗忖自个儿都得了十两,那三个夯货说不得更多!

  当下打发了两拨报子,贾琏这才笑吟吟拱手道:“贺喜远兄弟。”

  “同喜同喜!”陈斯远此时虽欣喜,心绪却已平复,当下就道:“此番总算不负寒窗苦读,二哥待我往各处报喜,我须得先往东跨院走一遭。”

  “合该如此。”

  陈斯远交代过,只领了香菱往东跨院而去。却不料出得门来便见六个巡城兵马司的报子正围着那三个衙役暴打,三拳两脚打翻在地,又将那竖匾踹成两段,六名兵丁这才骂骂咧咧而去,只余下三个衙役欲哭无泪。

  陈斯远心下愕然,暗忖好家伙,这报喜的活儿竟还能挨揍,今儿个可算长见识了。

  当下进得黑油大门,余四等得了信儿,自是围拢过来讨喜不迭。香菱撒了铜钱,二人到得三层仪门前与守门婆子说了,略略等候,苗儿喜滋滋到来,说道:“太太得了信儿,喜得什么也似。只是这会子风寒未痊,实在不便见人。太太便嘱咐哥儿先行回去,待出了月子定好生设宴庆贺。”

  这番答对本就在情理之中,陈斯远当下命香菱往内中递了银钱,请苗儿四下散散,也算沾沾喜气。

  二人又折返回来,一路上仆役、丫鬟、婆子纷纷围拢上来道贺,饶是香菱手中的银匣子沉手,待回得自家小院儿时也轻了大半。

  那小院儿前更是热闹,前来道喜的仆役一拨接着一拨,红玉生怕不够,干脆打发了柳五儿拿了银票去寻平儿姑娘兑铜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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