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远笑道:“我平生最喜英雄豪杰,眼看天色不早,三位便是去了京师只怕也进不得城。不若在此歇息一晚,咱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可好?”
三人对视一眼,领头那人有些犹豫,矮壮汉子却是犯了馋虫,爽利道:“有何不可?公子既这般盛情,咱们再不应承就是给脸不要了。”
干瘦的汉子也道:“咱们方才欠了公子恩情,莫说是喝酒吃肉,便是刀山火海也去得!”
陈斯远大喜,抬手相引:“既如此,三位英雄,请!”
“请!”
当下一行人汇在一处,一道儿往那铁槛寺而去。到得地方,也不用陈斯远出面,贾芸撒出去银钱,内中管事儿的立马腾出客房,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自是不提。
到得日头西沉,陈斯远打发了贾芸去款待阴阳司等人,自个儿另置一桌酒席招待那三个汉子。
到得这会子,三个汉子方才有些拘谨。推让一番,陈斯远做了主座,三人这才依次落座。
陈斯远前世营销出身,最善破冰。当下也不多言,寻了几个由头,连着与三人饮了几盏。
三巡酒下肚,三个汉子酒意上脸,这言语自然热络起来。
那领头的汉子叫马攀龙,曾为权哨官……按大顺军制,约等于陈斯远前世时的连长。
矮壮汉子名钱飞虎,干瘦汉子名徐大彪。
那钱飞虎便道:“咱们弟兄本想往西域走一遭,若不幸战死,也算报效了朝廷;若侥幸不死,凭着一身武艺总要搏个封妻荫子。”
徐大彪撂下酒碗骂道:“肏他娘的封妻荫子,咱老子习武十几年,自问一身本事少有人敌,谁知上了战阵一身力气使不出来。”
马攀龙唏嘘道:“今时不同往日啊……”见陈斯远面上不解,便解释道:“陈公子不知,如今战阵可不比前朝。以武毅营为例,死兵三成,穿重甲立在阵前;后有七成自发火铳兵。
打将起来,死兵只消立住阵脚,身后自发火铳连绵不绝,三轮齐射下去,任你如何精锐也去了大半锐气。”
徐大彪补充道:“其后冲杀,我等身穿重甲,奔行不过三里便泄了气力,那驴肏的火铳兵装了刺刀,反倒冲杀在我等之前。贼他娘,一场大战打下来,咱们死兵死的最多,偏计功还不如拿烧火棍的!”
钱飞虎道:“咱老子算是瞧清楚了,往后这武艺没了用处。眼看西域平定,咱们兄弟商议一番,干脆退职归乡。”
陈斯远暗忖,算时候这会子正好对照前世的满清,也不知这大顺比照满清哪个更强一些。
开口却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三位来京师,可想过要做什么营生?”
钱飞虎道:“还能如何?行伍待不下去,可朝廷禁火铳,咱们就想着干脆开个镖局。”
徐大彪也道:“不错,陈公子不知,咱们乃是同乡,家中习练武艺的后辈多的是。而今从军三年攒了些银钱,干脆开一家镖局,也算给家中后生找一条门路。陈公子是读书人,不知这镖局行当可有前程?”
陈斯远正色道:“主意不错。如今票号开得四下都是,单京师就几十家。当今虽圣天子在位,奈何旱涝不定,山川湖沼之地难免有匪人啸聚山林。三位瞧着本事就不低,合该吃镖局这碗饭。”
此言一出,三人纷纷面露喜色。陈斯远又道:“我见三位英雄心生佩服,虽帮衬不得什么,却还算薄有家资。三位来日却有短缺,只管来荣国府寻我便是。”
眼见陈斯远豪气干云,连那马攀龙都变了颜色,说道:“未想读书人中竟也有陈公子这般人物。”
陈斯远哈哈一笑,举杯邀道:“不瞒三位,我素日里想的便是学汉儒一般,提三尺青锋,功名只管马上取。奈何考取功名乃亡母所愿……不说这个,道左相逢便是缘分,满饮!”
“干了!”
第35章 请托
这一场酒径直喝到了后半夜,几人方才醉醺醺散去。也不知是否因着前世之故,陈斯远如今的身子极擅饮酒,可谓千杯不醉。
回得自个儿房里,原本醉眼迷离的陈斯远顿时清醒过来。心下暗忖,此三人身形彪悍,老于战阵,乃是难得的打手。马攀龙虽略有戒备,那钱飞虎、徐大彪方才可是跟自个儿称兄道弟了。
所谓交人须得交透,今日为其解了围,饮了酒,明日临别送上厚礼,这交情不就有了?来日自个儿惹了是非,三人又怎好袖手旁观?
暗自算计一番,陈斯远沉沉睡去。待翌日天明,陈斯远寻了贾芸,塞过去一张银票,嘱咐其如此这般。
贾芸心下不解,却也不多问,拿了银票打马出门依着吩咐办理。
待辰时过半,马攀龙等三人陆续醒来,又一道儿来寻陈斯远告辞。
陈斯远便笑道:“我与三位一见如故,来日三位但有所需,只管来荣国府寻我就是。”
这会子三人酒醒,昨儿个酒桌上那等‘称兄道弟’的话自然就不作数了。因是口中说着‘一定一定’,面上却又恢复了几分腼腆。
当下陈斯远也不揭破,径直将三人送到铁槛寺门外。三人眼看要上路,陈斯远忽而叫住:“三位且慢。”
说话间朝着贾芸招招手,便有下人送了三匹骏马来。
“这……”马攀龙错愕不已。
钱飞虎与徐大彪更是面上动容。
陈斯远便笑道:“昨儿个下头人不懂事,惊扰了三位。我为贾家远亲不好随意处罚,这三匹马便算作赔礼,三位一定收下。”
马攀龙道:“陈公子这就过了,那事与陈公子无关,我等怎能要赔礼?”
“那就不算赔礼。我见三位乃是英雄好汉,这英雄好汉怎可少了骏马代步?”
“这就更不能……”
不待马攀龙说完,陈斯远忽而冷下脸来:“朋友之间自当仗义疏财,马兄可是不拿我当朋友?”
马攀龙兀自犹豫不定,钱飞虎却是见猎心喜,禁不住说道:“好马!二哥,陈公子既然拿咱们当朋友,那咱们可不能给脸不要。”
徐大彪也道:“不错。今日得陈公子厚礼相赠,咱们来日自当报还。”
马攀龙见两个兄弟都这般说,只得郑重拱手道:“既如此,咱们就厚颜收下了。来日镖局开张,陈公子还请赏脸一叙!”
“哈哈,好说,到时便是马兄不请,我也是要去的。”
那三人也是爽利性子,拱手谢过陈斯远,牵了缰绳翻身上马,随即打马而去。
又过半晌,待那阴阳司人等用过早饭,陈斯远一行这才往京师回返。
到得荣国府,陈斯远先行还了马匹,又往东跨院而去。过了黑油大门,问明余四大老爷正在外书房,随即打发小厮通禀。
过得须臾小厮回返,引着陈斯远进了外书房。陈斯远事无巨细将各处墓穴说了一通,临了那贾赦却浑不在意道:“不用管了,此事……珍哥儿另有主张。”
“另有主张?”
贾赦冷哼道:“珍哥儿执意让秦氏停灵铁槛寺。”
那自个儿不是白忙活了?不待陈斯远腹诽,贾赦便道:“这几日你也辛苦,回去先歇着吧。那国子监一事,待过些时日闲暇了我便去办。”
陈斯远谢过贾赦,出得黑油大门又从私巷绕行,到得宁荣后街随意一瞥,忽而便是目光一凝——便见那围墙上不知何时多了个铜钱也似的白灰记号。
陈斯远快行两步四下观量,眼见无人瞩目赶忙随手擦去,随即自后门回返自家小院儿。
两日不见,小院内中一切如常。香菱伺候着陈斯远净过手,待落座,红玉便奉了香茗,说道:“大爷,今儿个一早燕儿姑娘来了一遭。”
陈斯远端着香茗的手一顿,问道:“她可说了何事?”
香菱说道:“只寻着我说了些话,问了大爷日常起居,旁的倒是没说。”
陈斯远又道:“薛蟠舍得放人来我这儿走动了?是了,燕儿可是纳过了门?”
红玉回道:“我倒是听莺儿提了一嘴,说薛大爷还不曾娶亲,不好如今就纳妾。姨太太说,总要等到亲事定下再说旁的。”
拖字诀?
柳燕儿来路不正,又不是什么清白之身,也就是如今形势所迫,薛蟠又宠着,待过二年薛蟠厌嫌了,说不得薛姨妈就会寻个由头将其打发了。
柳燕儿如何,他暂且管不着,如今该琢磨的是孙广成——好些时日不见记号,今儿个陡然来了记号,莫非是孙广成将一切安排妥当了?
正思量间,忽而外间的小丫鬟芸香叫道:“大爷,二奶奶来了!”
陈斯远闻听此言不敢怠慢,赶忙撂下茶盏起身来迎。
到得当院,果然便见王熙凤领着平儿到了门前。陈斯远快步上前拱手见礼:“见过二嫂子。”
那凤姐儿笑道:“昨儿个就要寻远兄弟,奈何听闻远兄弟去办差事了。这不,方才听说远兄弟回来了,我就不请自来了。”
陈斯远笑道:“还不曾谢过二嫂子送来的屏风呢。二嫂子快请。”
一行人入得内中,分宾主落座,待上了香茗,那凤姐儿便开口道:“远兄弟,我也不绕来绕去了。实在是身边儿缺得用人手。”
平儿在一旁道:“陈大爷不知,我们奶奶得了东府珍大爷之请,如今便在东府治丧。”
凤姐儿颔首,说道:“这东府治丧,西府杂事,大事小情都要经手。内宅里的事儿还好说,外头的仆役难免有偷奸耍滑的。远兄弟性子强,我意是请远兄弟这尊大神来震一震外头那些妖魔鬼怪。”
陈斯远闻言笑道:“二嫂子,我不过是远亲,只怕下头人——”
平儿巧笑道:“陈大爷何必妄自菲薄?如今阖府谁不知陈大爷性子刚强?”
凤姐儿也道:“远兄弟先别推脱,我意思是请远兄弟震慑宵小,也不用时时镇着,三五日来一回,四下巡视一圈,有什么错漏报与我知晓就行。”
陈斯远略略思量,往后想要在荣国府吃得开,总要与凤姐儿交好。因是痛快应承道:“二嫂子既这般说了,但有差遣,只管吩咐就是。”
凤姐儿顿时大喜,笑道:“有远兄弟帮衬,我可算是放心了。”
第36章 小院旖旎
计议停当,凤姐儿杂事缠身,略略饮了一盏茶便风风火火而去。
香菱拾掇了茶碗,眼看陈斯远这几日生生晒黑了几分,不禁心疼道:“大爷这几日辛苦了,左右下晌无事,不若先去小憩一会子。”
陈斯远从善如流,说道:“也好,说着瞌睡就来了,我先去眯一会。”
香菱紧忙先行入内为其铺展被褥,伺候着陈斯远更衣躺下,这才往东梢间书房里看书。
外间。
小丫鬟芸香一边厢洒扫,一边厢往内中观量。待洒扫过了,拍拍手便蹑足往正房而来。不料被红玉瞧了个正着:“往哪儿去?”
芸香驻足,瘪嘴道:“我寻大爷有事儿要说呢。”
红玉两步拦在其身前,审视几眼道:“大爷歇了,有事儿回头再说。”
芸香哪里肯干?说道:“上回问过大爷那铺子的事儿,这都过了十来日也不见大爷回话,昨儿个我三姐还一个劲寻我问呢。”
红玉面上一冷,说道:“你哪里来的脸面追问大爷?你不过是打发来大爷屋外的三等丫鬟,本来就没白使唤你,大爷体恤,每月还多给了一吊钱。就是这般你还敢得寸进尺?今儿个是你三姐,明儿个是不是你大姐、二姐的差事也要寻大爷帮衬?”
芸香顿时不干了,犟嘴道:“你也是打发来的,与我一样都是三等丫头,大爷不过随口一说,偏你拿了鸡毛当令箭,如今真当自个儿是大丫鬟了?”
红玉嗤笑一声道:“几等丫鬟那是在府中论的,在这小院里,大爷吩咐过了,往后你就得听我的。你不听也行,回头我与大爷说了,明儿个打发你哪儿来回哪儿去!”
“你!”芸香气得浑身乱颤,偏偏被红玉拿住了道理反驳不得。
红玉又冷声教训道:“还有,往后少把大爷的事儿拿出去嚼舌。今儿个燕儿姑娘来了一遭,明明是问香菱,人家香菱还不曾说什么,你倒是竹筒倒豆子说了个干净。再这般碎嘴,往后说一次扣一吊钱!”
芸香气得红了眼圈儿,赌气顿足扭头跑进厢房里,趴在炕上啜泣不已。
这会子陈斯远方才躺下还不曾睡着,外头吵嚷声自然一丝不落的进了耳朵。待吵嚷完,陈斯远不禁莞尔一笑。心道还不等自个儿吩咐红玉便教训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芸香,红玉果然是个贴心的。
又思忖了片刻如何对付孙广成,不觉间沉沉睡去。待再一睁眼,却见内中已然亮了灯火。
西梢间清微响动,香菱便卷了香风快步而来。
“大爷,你醒了?”
陈斯远活动着脖颈闷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香菱回道:“眼看酉正了。红玉取了食盒回来,我见大爷还睡着,就没叫大爷。那食盒如今就熥在熏笼上呢。”
说话间过来伺候着陈斯远穿戴齐整,陈斯远说道:“这几日沾了一身尘土,过会子取了浴桶来,晚上须得好好洗洗。”
香菱乖声应下。
许是睡多了之故,陈斯远胃口寻常,不过略略用了些便撂了筷子。香菱拾掇了碗碟,旋即便有红玉、芸香抬了浴桶进来。
一下晌不见,那芸香双眼还是红通通的,不过瞧着倒是比往常乖巧了许多。
红玉、芸香一桶桶提了热水进来,陈斯远暗自掐算,这一个来回少说一炷香光景。于是待浴桶半满便道:“可是往东大院水房提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