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儿笑道:“还虎须……敢情我倒成了母老虎!”
凤姐儿与三个小姑子闹做一团,李纨在一旁笑看,心下忽而醒悟,难怪方才三个小姑子学女红时时而心不在焉,原是记挂着那新来的远哥儿。那三首诗倒是顶好,可惜不知那人文章如何。
李纨转念一想,此人性子这般烈,又哪里是长久之道?万不可让兰儿学了去,是以还是莫要沾染为妙。
说话间自游廊进得荣庆堂里,内中只王夫人、薛姨妈陪着贾母说话。
见得凤姐儿、李纨、三春一齐到来,贾母自然欢喜不已,笑着打趣了几句,又赶忙吩咐鸳鸯、琥珀为几人倒茶。
待众人落座,贾母便道:“凤哥儿怎么才来,可是宁国府又有事?”
凤姐儿瞥了眼王夫人,笑着说道:“倒不是宁国府,反倒是这家中出了事。有个奴才瞧着远哥儿挑中的屏风好,偷偷搬回了自家,正好被远哥儿拿了个正着。”
凤姐儿这话避重言轻,自是碍于姑母王夫人。
贾母顿时变了脸色,道:“还有这等事儿?凤哥儿如何处置的?”
凤姐儿道:“这等悖主的奴才,自然要狠狠收拾!明儿个一早当着一众媳妇、婆子面先打三十板子,罚半年月例,再将那损了的屏风赔来。”
贾母略略蹙眉,刚要说这处罚的有些轻,忽而醒悟过来,凤姐儿一直不曾说那奴才姓甚名谁,不问自知,只怕一准儿是王夫人身边的陪房。
贾母便道:“这般处置倒也妥当。过会子叫了赖大,明儿个一早干脆拖到仪门外打了,让里里外外的下人都瞧清楚。”
凤姐儿笑着应下,那王夫人虽也陪笑,手中的念珠却禁不住越转越快。
自古婆媳少有和美的,大多都要或明或暗的斗上一辈子。想那王夫人早年未出阁时也是个泼辣、阔朗的性儿,到得贾家几十年,生生磨成了如今这般见天吃斋念佛的。
好容易熬到掌了家,可上头的婆婆还在,家中各处关要照旧是老太太的人。因是王夫人干脆将管家的差事交给了凤姐儿,自个儿只在后头掌个总。
方才凤姐儿那饶有深意的一瞥,王夫人哪里还不知,那犯了事的奴才只怕是自个儿的人?当下又恨又怕,便琢磨着回头寻了凤姐问个究竟。
且不提荣庆堂里其乐融融,却说那赵亦华遭重罚之事转眼便在阖府传扬开来。
一众丫鬟、媳妇子、婆子、下人,提及凤姐儿自然惧怕不已,连带提及那陈斯远来也惧了三分。
私下里的流言蜚语,转眼便传进了王夫人院儿。
却说这日贾环寻到赵姨娘跟前吵嚷着要买个蝈蝈笼子,盖因私学里香怜、玉爱二人怀中揣了鎏金蝈蝈笼子,眼看要入冬,那蝈蝈还活得好好儿的,用草茎略略拨弄便会鸣叫不已。
贾环瞧着眼热,回来便与赵姨娘闹将起来。
赵姨娘哪里舍得给贾环买这般玩物?当下少不得一通臭骂,临了到底塞了贾环一角碎银,那贾环这才乐颠颠而去。
贾环才走,丫鬟小吉祥儿便跑来回道:“姨娘,方才听胡婆子说,姨娘的兄弟贪占了远大爷的屏风,被远大爷拿了个正着,随即叫了二奶奶来。二奶奶发了话,说是明儿个一早要打三十板子,还要罚半年月例呢!”
赵家乃是王夫人的陪房,兄弟姊妹一共三人。赵姨娘在当间,上头有个哥哥赵国基,下头就是这兄弟赵亦华。
早年赵姨娘趁着王夫人产育,到底寻机上了老爷贾政的床,等王夫人回过神来,赵姨娘肚子里已然揣了探春。事已至此,只得捏着鼻子认下。
那赵国基自然是跟赵姨娘一条心的,凡有所求,无不应允;倒是那兄弟赵亦华是个胳膊肘朝外拐的,反倒跟王夫人更亲近些。
因是姐弟二人生了间隙,如今听闻赵亦华倒霉,赵姨娘顿时一挑眉眼,恨声道:“啧啧啧,真个儿以为跟着夫人就是主子啦?不分远近的东西,合该他挨打!”
话音刚落,外头小鹊道:“姨娘,赵嫂子请见。”
赵姨娘略略纳罕,转眼便见小鹊将赵国基家的引了进来。
二人名为姑嫂,如今却天差地别。赵姨娘为贾政妾室,好歹也算半个主子……实则赵姨娘全然当自个儿是主子——赵国基家的乃是贾家家生子。
二人相见,自然一个端坐一个站着回话。
赵姨娘便问道:“今儿个怎么来了?”
赵国基家的就道:“好叫姨娘知道,是当家的叫我来与姨娘借些银钱……说是他那兄弟如今实在不凑手,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总要帮衬一把。”
赵姨娘顿时炸了:“凭什么?你回去跟我哥哥说,这会子想起咱们来了,当日卖咱们的时候怎么就忘了?”
第33章 结交(上)
赵姨娘大骂不止,什么‘黑了心的蛆虫’‘王八行子’‘白眼狼’一股脑的骂将出来。
那赵国基家的闻言非但不恼,反倒凑过来添油加醋道:“姨娘说的正是道理!此时记起咱们来了,早干嘛去了?不怕姨娘笑话,要不是当家的逼着,这一遭我是不想来的。”
赵姨娘就道:“我哥哥就是老好人的性儿,你不用管他,过几日也就消停了。再说赵亦华这些年跟着宝玉,也不知贪了多少好东西。不过几百两银子,我就不信他拿不出!”
赵国基家的顿时同仇敌忾,数落了赵亦华一通,这才心满意足而去。
赵姨娘方才消了气,转头小鹊又来回话:“老爷来了!”
赵姨娘‘呀’的一声自炕头跳将下来,寻了镜子抚了鬓角,又赶忙涂了胭脂,这才不迭地迎将出来。
才到小院门前,便见贾政眉头紧锁行将过来。
赵姨娘规规矩矩屈身一福,叫了声‘老爷’,旋即起身半边身子挨将过来,低声道:“老爷这是才散衙?”
贾政就道:“往秦家去了一趟,哎……白发人送黑发人,秦郎中愈显老态。”
赵姨娘扶着贾政往屋里走,笑道:“老爷来了我这儿,就莫要寻思那些烦心的了。瞧着老爷疲乏得紧,我给老爷松快松快?”
贾政应了一声。二人进得屋里,待贾政落座,赵姨娘便到得贾政身后,探出双手为其揉捏起来。一边厢揉捏,一边厢身前时不时贴向贾政背脊,嘴里巴巴儿便将赵亦华的事儿说将出来。
那贾政被撩拨得心头火起,赵姨娘这才道:“老爷说说天下间哪儿有这般道理?当日哈巴狗也似的连亲姐姐都不认,上赶着去太太跟前听差。如今出了事儿倒是记得我这个姐姐了,怎地不去寻太太帮衬?”
因着秦家的事儿,贾政正心烦意乱,哪里有空理会这等狗屁倒灶的屁事儿?
当下只含糊道:“凤姐儿不是处置了?到底如何处置的?”
待赵姨娘说了处置法子,贾政颔首道:“也算妥当,好歹也能警醒一番。”顿了顿,又想起陈斯远来,正要说些什么,忽觉那揉捏的一双手不规矩起来,赵姨娘还甜腻腻在其耳边叫了句:“老爷啊~”
一嗓子叫得贾政心下火热,忽而记起眼看要到申时,这才道:“胡闹!”
赵姨娘顿时哼哼着委屈不已,贾政咳嗽一声才道:“过会子就在你这儿摆饭。”
赵姨娘顿时大喜,招呼外间道:“小鹊、小吉祥儿,去厨房吩咐了,就说老爷今儿个在我这儿摆饭!再把那坛子虎鞭酒拿了来!”
贾政顿时咳嗽连连,偏生赵姨娘还不知错在何处,只一边厢顺着其背脊,一边厢媚眼勾人。
贾政心下暗叹,罢了,虽蠢了些,可好歹满心满眼都是自个儿,总比那身在贾家却想着王家的强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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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无话。
这日一早陈斯远用过早点,嘱咐几个丫鬟守好门户,穿戴齐整便自后门出来,结果迎面就撞见了等候多时的贾芸。
陈斯远纳罕道:“不是说过芸哥儿径直在前头等着就是了,怎地还在后门等着?”
前头有门房遮风挡雨,还能吃一些热茶。这后门可没门房,大冷天冻上半个时辰,整个人都僵了。
那贾芸笑道:“远大叔不知,侄儿也是才到。琢磨着先行等一会子,若远大叔不来,侄儿再去前头。”
陈斯远点点头说道:“那就一道儿去吧。”
当下二人自私巷转到前头,进了东角门,旁边便是马厩。陈斯远寻了管事儿的言语几句,管事儿的立马吩咐小厮牵了两匹马来。
二人骑了马,又会同阴阳司人等,一路穿街过巷出了京师,一路往风水宝地寻去。
如此一连折腾三日,风餐露宿,倒是选了两处风水宝地。这日一早又从京师出来,沿着官道一路往西,却是朝着那西山寻去。
清早出发,晌午才到,匆匆用了些干粮又往回返。陈斯远打马而行,贾芸缀后半个马身,此时观量天色道:“远大叔,除非打马疾行,否则今儿个怕是回不了京师了。”
阴阳司的官佐骑了骡子走不快,哪儿能撇下人家打马疾行?
因是贾芸又道:“前头五里便是铁槛寺,不然今儿个便在铁槛寺歇息一晚吧。”
陈斯远颔首道:“就是这般。”
当下贾芸调转马首与阴阳司的人分说清楚,一行人等转头直奔铁槛寺而去。
行不出三里,果然遥遥便见得了铁槛寺。待到得近前,却见一群下人提了哨棒将三个满面风尘的汉子团团围住。
有管事儿的跳脚骂道:“贼配军,今儿个不赔了银子别想走!”
一汉子朗声道:“咱们弟兄规规矩矩借宿,银钱不曾少过,那牛氏半夜自个儿钻我兄弟怀里,我那兄弟可是吓得不敢动弹,如今怎地还怪到咱们兄弟头上了?”
有一癞头啐了一口道:“呸!我那媳妇平素最守妇道,哪里会平白无故进了房?定是贼配军用了强!”
两帮人众说纷纭,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一时间剑拔弩张,陈斯远瞧见后头一汉子佩刀出了半鞘,显是要拼命了。
此时贾芸观量一眼说道:“远大叔,那人是牛癞头,那牛氏……风评极差,是以几年前才敢到铁槛寺来。”
陈斯远略略颔首,仔细观量那三个汉子。眼见三人成犄角之势,身形粗壮,行事极有法度。又听闻辱骂其‘贼配军’,当下心中便是一动。他如今正缺人手,此时不上前结交更待何时?
当下催马上前,蹙眉朗声道:“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那管事儿的刚要发话,忽而瞥见贾芸,又见贾芸缀后陈斯远半个身子,顿时到嘴边得话生生咽了回去,规规矩矩拱手道:“这位爷如何称呼?”
贾芸便道:“这是大太太的外甥远大爷,如今得了大老爷吩咐出来办差。”
管事儿的闻言顿时一缩脖子……那大老爷睚眦必报,犯在其手讨不得好也就罢了,还免不了被气敲骨吸髓,哪里是好招惹的?
因是再开口又客气了几分:“原是远大爷当面,小的白琯给大爷作揖了。”起身又将先前种种说将出来。
陈斯远听罢笑道:“我怎么听说那牛氏极不守妇道?这回莫不是要扎火囤?”顿了顿,看向那癞头厉声道:“你这贼厮还不从实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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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结交(下)
那癞头骇得一缩脖子,兀自低声辩驳道:“远大爷哪里听来的?”
不待陈斯远发话,贾芸指着那人道:“我说的。阖府上下哪个不知你家那口子的名声?”
癞头气势顿时弱了几分,却依旧梗着脖子道:“二爷说的是过往,如今又不曾亲眼瞧过……再说这几个贼配军一看就不是好人,二爷哪儿能帮着外人欺负我?”
陈斯远眯着眼观量道:“你既不服,干脆咱们往衙门走一遭。我若冤枉了你,直接赔你二十两银子如何?”
癞头顿时为之一噎。不待其言语,陈斯远又与众人说道:“尔等也是,既知他是什么东西,怎地也跟着胡闹?帮亲不帮理是没错,可总要有时有晌,总不能这癞头杀了人你们也过来帮衬吧?”
几个提着哨棒的下人连忙道:“那不能。”
“远大爷这话说的,真个儿杀了人咱们躲还来不及呢。”
又有人道:“杀人?牛癞头做了十几年望八也没见杀人,他那脾性哪里敢?”
乱哄哄七嘴八舌,陈斯远面上一笑,抖手丢过去几枚散碎银角子,吩咐道:“都散了吧,这银钱拿去吃酒。今儿个我要在铁槛寺留宿一晚,切些好肉,温一壶老酒,各式菜肴都送来几份,少不了尔等的赏!”
一干人等顿时兴高采烈,这个道“谢远大爷赏”,那个说‘远大爷仁义’,又有白管事笑道:“远大爷来得巧,头晌新才套了两只松鸡,过会子做成荷叶鸡给远大爷添菜。”
陈斯远笑着摆摆手:“都散了吧,不好吃我可是要骂娘。”
贾家仆役乱哄哄散去,当场只余下那三个汉子。
当先一人拱手道:“多谢这位公子解围。”
陈斯远笑道:“无妨,还是家中不曾管束好下人,三位好汉这才遭了此难。”顿了顿,又道:“我瞧三位风尘仆仆,莫非是打西边来?”
另一矮壮汉子道:“不错,我等三年前投军一路荡平西域,而今功成便退了行伍,寻思着来京师做些营生。”
此事陈斯远倒是知晓,三年前大顺兵发三万精兵进兵西域,大将军岳钟琪领一营京营为前锋,主帅乃是老将军冯唐。
准贼号称控弦二十万,瞧着势大难治,谁知竟是个猪尿泡——一戳就破!
没等冯唐领兵跟进,单只岳钟琪的先锋就三战三捷,第三战更是俘、杀准贼两万精兵,吓得葛尔丹策零舍了伊犁遁入高原。
错非补给跟不上,卫拉特部早就被岳钟琪给灭了。此后二年,西域各地偶有反叛,如今冯唐已率大部班师回朝,岳钟琪领一营兵马四下镇压。
陈斯远听罢肃然起敬道:“敢情是平定西域的英雄,失敬失敬!”
那三个汉子顿时腼腆起来,干瘦的汉子道:“不敢当公子一礼。说书先生说‘位卑不敢忘忧国’,咱们弟兄世代习武,听闻准贼屡屡寇掠,自是心下愤懑。待听闻朝廷有意出兵,当即便从山东往京师来投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