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妈妈本就是内宅妇人,前番陈斯远揉开了、掰碎了与其分说了一通,过后妈妈还不是依着原先的谋算行事?
宝钗心下茫然,也不知说服薛姨妈能有几分成算。
陈斯远负手而立,瞥得宝钗眸中闪过茫然,隐有退缩之意,忽而肃容正色道:“人教人百言无用,事教人一次入心。经此一遭,来日姨太太必不敢放文龙兄单独办事。
这有一就有二,妹妹焉知来日姨太太不会心灰意懒,舍了那皇商底子?是以若我说,妹妹心下也不用太过急切,待过得一些时日,姨太太总会转过弯来。”
宝钗眸中茫然褪去,垂了螓首道:“远大哥所言甚是,只是不知下一回家中又要折损多少了。”
说话间又屈身一福:“多谢远大哥指点迷津。”
陈斯远忽而玩味道:“妹妹总不好这般红口白牙的谢过吧?”
“嗯?”宝钗纳罕着抬起螓首,对上陈斯远那戏谑中带着炽热的目光,顿时心下一惊偏过头去。
不料陈斯远忽而探手自其腰间一拽,抬手便将其原本悬在腰间的薄荷脑香囊攥在了手中。
“近来读书困乏,多谢妹妹相赠。”
说罢略略拱手,竟笑吟吟而去。
宝姐姐呆愣了下方才缓过神来,只觉心下羞怯得紧!女子贴身的物件儿,又岂能随意送人?且此番还不是送的,分明便是他明抢了去。
也不知为何,每一回与其相处,都会撩拨得自个儿心绪不宁。拔脚正要往荣庆堂而去,却见负手而行的陈斯远忽而抖了抖手中的薄荷脑香囊,宝钗都能想见陈斯远这会子得意洋洋的模样,顿时掩口嗤的一声笑了起来。
宝姐姐不禁放缓脚步,瞧着陈斯远转过翠嶂之际朝着其笑吟吟颔首,又掩于翠嶂之后,她方才加快脚步。不自查地面上带了笑意,暗自腹诽了其人戏谑顽劣,又不禁暗忖,想来那书中所言‘知世故而不世故’说的便是他这等人吧?
不提宝姐姐乱了芳心,却说陈斯远雀跃着转过翠嶂,本想径直回返自家小院,换了衣裳便往小花枝巷去寻尤氏姊妹。谁知才过沁芳亭,便隐约听得有笛声自西面儿传来。
陈斯远顿时放缓脚步,仔细听得那笛声略显生涩,便知定是小惜春在演练。想起好些时日惜春不曾寻来,大抵是生怕耽搁了自个儿读书?
小姑娘方才八岁,虽有些懵懂,却懂事儿的让人心疼。陈斯远便暗忖,既与小姑娘结了善缘,来日总要护佑其一番才好。
拿定主意,当下调转方向,过得两道桥往笛声方向寻来。
过得蜂腰桥,行不多远便见水榭之中有个娇小身形横笛吹奏,一旁的流苏穗子随着其身形来回摆荡。
陈斯远停步笑着观量,那小惜春好似隐有所觉,待瞥将过来,笛声顿时为之一歇,随即高高举起晃动道:“远大哥!”
“四妹妹!”
陈斯远招呼一声,迈步便进了水榭之中。内中只有入画、彩屏两个丫鬟侍立一旁,惜春虽面上带着欣喜,却依旧规规矩矩福身一礼,道:“见过远大哥,远大哥月考可放榜了?”
陈斯远摇头笑道:“怕是要后日了……四妹妹瞧着已熟悉了笛子,只待再过些时日便能精通了。”
惜春撇嘴道:“远大哥就会哄人,单这一支曲子我翻过来调过去的吹奏,可不就熟能生巧?便是这般还显得生涩,真个儿也学会笛子,只怕还要几年功夫呢。”
此时彩屏挪了凳子来,笑道:“远大爷快坐。”
陈斯远撩开衣袍落座,笑着说道:“丝竹本就是风雅之事,四妹妹又不是乐工,自个儿听着满意就好,又何必苛求?”忽而瞥见小惜春右手腕上多了一串佛珠,陈斯远顿时蹙眉不已,道:“这佛珠——”
小惜春探手摸了下才道:“是妙玉姐姐送的。”
陈斯远蹙眉便道:“丝竹陶写,何必在哀。”
惜春眨了眨眼,她才多大年纪,自是不曾听懂陈斯远暗指。陈斯远正思量着如何旁敲侧击劝说,惜春却已懂了其心思。
当下抿嘴与左右吩咐道:“我与远大哥说说话儿,你们先下去耍顽吧。”
因着惜春年纪实在太小,是以入画、彩屏也不曾说旁的,只屈身一福便告退而出。
待人走了,惜春便凑近陈斯远,瞪着眼睛低声道:“远大哥方才是劝我莫要学佛?”
“是啊。”陈斯远惆怅道:“上回劝了四妹妹一回,本当你改了心思,谁知转头儿又与那妙玉凑在了一处。”
惜春忽而玩味道:“其实远大哥也不用挂心的……妙玉姐姐虽自诩槛外人,可我每回去她都要扫听宝二哥两句。我看她啊,怕是身在槛外,心在槛里。”
陈斯远听得哈哈大笑:“四妹妹看人果然准。”顿了顿,又纳罕道:“既如此,四妹妹又何必——”
惜春竖起食指在唇边,又回头观量了眼,见入画、彩屏离得远了,这才嬉笑道:“远大哥恁地小看人,我就不能是扮的?”
“扮的?”陈斯远面上愈发纳罕。
惜春便道:“我观荣宁二府如今好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过是仰仗了老祖宗与大姐姐庇护。可老祖宗上了年岁,还不知剩下多少时日呢;大姐姐处在深宫,都说伴君如伴虎,那妃子又岂是好当的?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家富贵绵延至今,已有入不敷出之相。跟着只怕就是盛极而衰。”
陈斯远心下凛然,暗忖到底还是小瞧了惜春,谁能想到这般年纪的小姑娘心思竟这般深?
就听惜春又道:“再者……入画虽瞒的好,我却知道她时常往宁国府去,还不知东府存了什么诡心思呢。我自然要防着一手!
我扮做性冷喜佛,便少了许多烦扰。待来日事有不谐,也能顺理成章遁入空门。”
她说这些时脸上罕见带了些许得意之色,偏生这般掏心掏肺的话说出来,惹得陈斯远心下酸涩,不禁对惜春愈发怜惜起来。
眼见陈斯远不言语,惜春便道:“我都说与你知道了,远大哥可不要外传……这事儿我连三姐姐都不曾告知呢。”
“好,出得你口、入得我耳,绝不让第三人知晓。”陈斯远郑重说过,又探手揉着惜春的小脑袋说道:“四妹妹也不用这般费心,来日旁的我许是管不了,却总要护得四妹妹周全。”
小惜春认真与陈斯远对视一眼,旋即笑着颔首,又伸出右手尾指来勾了勾。陈斯远先是不解,随即恍然,赶忙也伸出自个儿的右手尾指,与惜春勾在一处,大拇指又印了印。
待惜春松开手便笑着道:“远大哥可要记得今日所说。”
“嗯,一准儿牢记心中。”
惜春又道:“好。诶呀,咱们莫说这些烦心的了,上回你教我的曲子我习练的熟了,不若远大哥再教我一曲?”
“好啊。”陈斯远应承下来,探手接过惜春递送过来的竹笛,略略思量便放在唇边吹奏起来。
他只吹了半阙,曲风欢快,听得惜春合着拍子不住的点头。
待半阙吹罢,惜春便急切问道:“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陈斯远吹的是双面燕洵,自是不好与惜春说,于是便信口胡诌道:“没名字,自个儿胡乱想的,是以只有半阙。四妹妹天性聪颖,待过上一二年,说不得便能补全此曲,到时候咱们一道儿商议着起个名儿?”
“好呀好呀。”
当下陈斯远便教着惜春吹奏起来,恰此时彩屏快步行进来,到得近前拢手俯身低声与惜春耳语了几句。
惜春讶然道:“又要闹起来了?”
彩屏说道:“听说赵姨娘这几日被折腾得不轻,可不就要寻厨房那些婆子计较一番?”
见陈斯远纳罕不已,惜春就道:“也不知怎了,赵姨娘与环老……三哥这几日上吐下泻的,赵姨娘便说是得罪了厨房里的婆子,这是变着法的整治她呢。可各处的饭菜虽有增减,却是大差不差,旁处都好生生的,不知为何唯独赵姨娘处上吐下泻的。”
陈斯远略略思忖便知晓了缘由……大抵是因着赵姨娘挑唆了一嘴,这才有了柳燕儿盗通灵宝玉之事?
真算起来,王夫人与凤姐儿顶多教训赵姨娘胡乱嚼舌,可又如何解得了姑侄二人心头之恨?是以这才变着法儿的折腾赵姨娘?
说来也是赵姨娘求锤得锤,若不是她嘴欠,何至于招了无妄之灾?
陈斯远眼看天色不早,便与惜春道:“四妹妹先自个儿习练着,明儿个我休沐,四妹妹到时再来寻我。”
“好。”
惜春应下,陈斯远便点点头,负手出了水榭。
他一路往北行去,过石洞、盘山道,须臾到得后园门左近,偏生一旁便是园子里的五间厨房。遥遥便见得赵姨娘一手叉着腰,一手攥着帕子来回挥舞,口中滔滔不绝将内中厨役骂了个狗血淋头。
忽而自内中出来一人,正是柳五儿的母亲柳嫂子,那柳嫂子强压怒火道:“姨娘少说两句吧,为何旁的主子都好端端的,唯独姨娘吃了饭菜上吐下泻?再说那饭菜太医都查验过了,并无不妥之处,姨娘可骂不着咱们!”
“呸!”赵姨娘骂道:“好个下作娼妇,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奴才秧子背地里的勾当?不过是捧高踩低罢了!环儿也是老爷的种儿,但凡吃出个好歹来,看看你们可还有命在!一帮子眼皮子浅的,只知道舔人家裹脚布,你娘老子在阴司里数铜板,倒教你学那起子挺尸的做派!唬弄谁呢!”
柳嫂子气得脸色铁青,顿足道:“我,我与你说不着!快来人,去请了二奶奶来评理!”
赵姨娘兀自不肯罢休,叫骂道:“谁来也没用!骑在我们娘儿俩头上屙屎撒尿,想瞎了你的心!”骂道此间,忽而捧腹‘诶唷’一声儿,赵姨娘面上一变,转头竟快步而去。
边走边回首叫骂不已:“你且等着,这事儿没完!诶唷唷……快走,又要憋不住了!”
陈斯远停步瞧了个稀奇,暗忖这赵姨娘骂起人来果然厉害啊。随即便见不远处探春领着丫鬟转过省亲别墅,与赵姨娘撞了个对向。也不知母女二人说了什么,那赵姨娘捧腹而去,探春便蹙着眉头往这边厢寻来。
陈斯远心下叹息,知道只怕探春定是来寻柳嫂子等来道恼的。他便遥遥与探春对视了一眼,旋即扭身出了园子。
须臾回转家中,红玉、香菱等迎了其入内,香菱与柳五儿便往书房里一道儿研习诗词,红玉捧了温茶来,禁不住说道:“大爷……有些话也不知当不当讲。”
陈斯远逗弄道:“我若说不当讲,你待如何?”
红玉瘪嘴笑道:“那得空也要说的。”
陈斯远哈哈一笑,道:“这就是了,那你说就是了。”
红玉就道:“近来姨太太总来寻大爷,大爷如今一心攻读,可不好总因着旁的事儿分心。”
“嗯。”陈斯远随口应了一声儿。
那红玉嗫嚅半晌,凑近说道:“莫非大爷……相中了宝姑娘?”
噗……方才呷了一口茶水的陈斯远径直喷了出来,抬头纳罕看向红玉道:“谁说的?”
就见红玉撇嘴道:“还用谁说?薛家除了那位宝姑娘,只怕也没什么值当大爷挂念的了。”
陈斯远笑道:“宝妹妹不好?”
红玉抿着嘴摇了摇头,说道:“大爷只待过了秋闱,便能定下与林姑娘的婚事。至于旁的,眼下瞧着个顶个的好,可只怕过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陈斯远情知红玉有心劝其上进,便笑道:“你且宽心,不过是出出主意结个善缘,耽搁不了什么事儿。”
“大爷自个儿有主意就好。”红玉不再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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夤夜时分,水浮葫芦也似的尤二姐忽而扬起脖颈,一声吟唱缠绵悱恻,花雨流沥,浑身凉液,旋即停车住辔而卧。
待其滚落一旁,陈斯远左右观量,但见这一个,光身如玉欺瑞雪;那一个,遍体香姿赛兰麝。由是陈斯远不禁心下得意非常,暗忖那喜来芝果然效用非凡。待来日寻了三位好哥哥学了桩功,耐心习练三两年,往后便是夜御十女也不在话下。
此时尤三姐缓过气儿来,探手便轻轻拍了陈斯远一巴掌,飞着媚眼儿道:“哥哥今儿个怎地这般下力气?”
另一边的尤二姐也道:“我这会子腰酸腿软,你,你若还要,便去寻三姐儿吧。”
尤三姐也蹙眉道:“我实在困乏的紧……要不明儿再说?”
尤三姐如今白日里打理丹丸营生,夜里又与陈斯远颠鸾倒凤了好些时辰,自是疲乏不已。
陈斯远哈哈一笑,说道:“那就明儿个再说。”
当下左拥右抱,享那齐人之福。许是尤三姐的确困乏的紧了,缩在其怀中不一会便呼吸匀称,睡将过去。
那尤二姐却辗转反侧,几次欲言又止。陈斯远察觉尤二姐好似有话要说,便问道:“二姐儿有话?”
尤二姐就道:“今儿个白里,妈妈与大姐又来了一回。问了我一些事儿,我都遮掩了过去。妈妈便说张家之事,说来日寻了你再行计较。三姐儿便将那长命锁拿了出来。
妈妈噎了一回,转而赞你本事了得,又催问何时摆酒纳我过门。”
陈斯远思量道:“你妈妈又短银子使唤了?”
尤二姐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又低声小意道:“好歹生养了我一场,我也不好不管她……临走前便塞了一百两银子。”
陈斯远蹙眉道:“你妈妈为了些许体面四下撒银子,只怕便是送了金山银海也不够其花用的。”
尤二姐赶忙找补道:“我又何尝不知救急不救穷的道理?过往有我跟三姐儿在眼前,好歹还能拦一拦。如今我与三姐儿都离了她,可不就没人看顾了?”顿了顿,又道:“我也想着长此以往不是法子,不若……不若接了妈妈来此。”
接尤老娘来小院儿?开什么玩笑!
陈斯远便道:“此事莫要再提,瓜田李下的,好说不好听。”
那尤老安人才多大年纪?虽因粘着亲称一声老安人,可实际年岁还没薛姨妈大呢。此人又是个为了银钱不择手段的,陈斯远生怕来日闹出尤老娘勾搭自己被尤三姐窥破的戏码来。
尤二姐闻言不禁蹙眉道:“可是……我也不好瞧着妈妈没了生计。”
陈斯远思量道:“往后再不好一次给你妈妈太多银钱,回头儿你们姊妹计较了,每月或三十或五十,奉养着安人便是了。”
尤二姐略略抬头瞥了一眼尤三姐,瘪嘴道:“三妹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因着你,她早与妈妈闹翻了。”
陈斯远笑道:“母女之间哪儿有什么深仇大恨?料想你妈妈眼见三姐儿如今过得如意,心下早已生出悔意。你从中撮合一二,此事不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