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通判本就是嫉恶如仇的,还不是怕在府城下重手,会被赵府君掣肘,到了吴江之后,没有官比他大的压着,只要有贼人不听话,随便下重手!还有,若是将来方腊的大军真临城了,来围攻吴江县,一定要第一时间把这些人杀了!他们的同党有些已经投靠了方腊了,他们肯定会做内应!”
这番交谈,恰好被船舱里那些挤得沙丁鱼似的老水贼听见了,众人立刻惊惶愤怒不已。
“原来赵狗官把我们转移到吴江,是为了换个没有上官约束的地方,好滥用重刑!”
“官府都让我们服了一年苦役了,还是不相信我们,要是圣公的兵马真打到城外,我们就死定了!狗官们担心我们给圣公当内应,要先处决我们!”
这些消息在几条船的老水贼们当中传开后,立刻就炸锅了,他们也不管自己已经没有武器,而看守押运的官兵有武器,稍一合计,便决定拼死一搏,夺船开去湖州、再走运河投奔方腊!
“狗官,我们跟你们拼了!”一群赤手空拳的水贼拼死冲击撞舱门,很快撞烂了舱门,冲到了船尾掌舵摇橹的地方。
船上的官兵们作势抵抗,刺杀了一部分水贼后,且战且退装作不敌,游水逃走了——这些官兵都没着甲,穿着非常轻便,随时都可以跳水不用怕淹死。
因为押运的船有好多条,只有其中少数几条被奋起的老水贼们夺取了,因此他们也不敢追击,只是立刻接管了舵、橹,飞也似的稍稍掉头往西南方而去,脱离了官军的船队。
官军船队作势欲追,追了一会儿没追上,也就懒得再追了,反正只是跑掉了一些赤手空拳的海沙帮老水贼罢了。
……
两天之后,杭州城外。
已经包围了杭州各门两三天的方腊,正脸色铁青地骑在高头大马上,带着自己的弟妹一起登上吴山,查看杭州城的防务漏洞。
他的部队还没能完成对全城所有城墙的全面包围,后续的援军还在从各地陆续赶来。
杭州作为两浙路第一大城,城池面积本就不小,加上南北方向上比较狭长,整座城的周长就更长了。要想全面包围,需要的兵力会很多。
所以目前为止,方腊只能做到把所有陆路城门都堵死,但守军如果趁夜里用吊篮或者绳索缒城而出,方腊军依然无法全面堵死,至少还要三四天才做得到。
至于水门,目前方腊还没法围攻。杭州城西侧的整段城墙,都濒临西湖。
而西湖上的船只,在方腊军抵达之前,都已经被官府收缴后、通过涌金门和清波门两座水门,藏进城内的。方腊军抵达的时候,一艘船都没缴获到。
从别处比如钱塘江上游调来的船,又没法进入西湖——宋朝的时候,西湖还是一潭死水,和外部水系并不相连,船开不进来。西湖水和钱塘江相连,那都是20世纪建国后的事儿了。
方腊只能从东南北三面攻城,其中主要是东面和南面。
东面地势最平坦,南面地势崎岖不利进兵,但有凤凰山、吴山等制高点可以俯瞰全城。北面则有大运河可以兼作护城河,比一般的护城河都宽广,难以进兵。
原本历史上,四十年后金主完颜亮南征南宋之前,就写过一首打油诗“万里车书尽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完颜亮没能立马吴山第一峰,方腊倒是很轻松,谁让他老家就在附近呢。
此时此刻,方腊站在吴山上,向下俯瞰了半晌杭州城的防务,内心也颇为受挫。
“之前一路来都太顺利了,没想到真要攻取坚城,竟如此费事。”
方腊回想着前两日试探性进攻的受挫、在守军的矢石交攻下颇伤亡了些士卒,不由如此感慨。
“大哥,我们还是缺乏工匠打造重型攻城武器,要不就别执着于强攻杭州了吧?咱擅长野战,不擅强攻啊。”方腊旁边一个女子忍不住劝他,正是他的妹妹方百花。
“不行!若不拿下杭州,我们的钱粮必会难以为继!之前我们看似进展甚快,但打下的都是山区穷僻之地,就算当地百姓一呼百应响应我们,最多也就是看着人多势众,实则钱粮一直很紧张!
不强行拿下一两座富庶的州城,光是那十几万张嘴就能吃死我们!如今总算攻破了富春,杀出了山区,就要进入平原肥饶之地、鱼米之乡,怎么能放弃呢?
就算死再多人,也要不惜代价强行攻破!多死点人是没关系的,我们本来就嫌军粮不够,吃饭的嘴太多了!现在官军是人少而钱粮多,我们是人多而钱粮少!”
方腊对于自己眼下最关键的主要矛盾,还是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自古农民军只要发展得太快,人数裹挟得多了,主要矛盾就从人不够变成了钱粮不够。
包括历史上的宋江,为什么非要诏安,很多人看水浒不理解,其实也是因为没看懂“高手看打仗都是看后勤”这句话。
当大宋朝廷只拿几个县乃至一两个州的资源来围剿宋江的时候,宋江也只需要千八百人就能防守住。而当宋江人少的时候,他只要水泊梁山这一带的产出就能养活自己了。
可一旦他成了朝廷心腹大患,宋朝用的是十几个州甚至更多的资源、调度到一起来剿他的时候。宋江也必须扩军,拉到万儿八千人甚至更多。而人一多之后,再靠水泊本地的物产就养不活了,靠简单的抢劫也不够了。
所以包括《水浒传》的小说里,后期都经常写宋江又发现“如今山寨钱粮不足,正好再去打个祝家庄/曾头市/东平府/东昌府,‘顺便借粮’。”而周边一圈都“借粮”借遍了之后,宋江要是还不诏安,手下超额聚集起来的人口,吃饭就能吃死他。
梁山不是亡于诏安,是亡于一种变形后的马尔萨斯陷阱。梁山的资源调度数量级低于宋廷,它就必须转型或者流窜。
方腊已经看清了自己的软肋,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那些亲戚和幕僚,自然也没法反驳。
不惜代价、不管死多少人,强行快速攻下杭州,是必须的。
不过即便如此,方百花还是忍不住劝他:“大哥,就算杭州城非攻破不可,我军也得注意手段,之前我军名声一直很好,所过之处,只杀罪行昭彰的狗官,以及确实民愤极大的富户,而不罪及其余。
这个善政,一定要好好宣扬,让杭州百姓知道,这样我们才有可能鼓动起内应,或是至少让守军没那么坚决死守。
另外,若是还有别的通过内应破城的机会,我们也绝不能放过,哪怕是分兵去占,也一定要占。否则几万人都扎在杭州城外,不用几天军粮就吃完了。”
方腊点点头:“这两点我自然省得,放心吧,之前破的城都是些小城,所以我一直严肃军纪,决不许屠城劫掠,那些山区小城屠城了也没多少钱粮。名声既然那么好,当然要充分利用了。
若是围城期间,各地还有类似吕师囊那样的响应者,也要全力接应,不能寒了他们的心。”
方腊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什么。
历史上他最初起兵之初,确实是军纪严明,哪怕破了城要杀官杀富户分钱,也要找到对方确凿的罪名。但是杭州城破后,方腊就突发恶疾一般地变了个人,无差别屠城焚城了六天,也不管官员和富户是否有罪名直接杀了,统治风格迥异。
后人复盘,其实也很好理解——之前乱杀也没多少收益,都是些山区穷地方。还不如先假装一个好名声,瓦解后续各州县抵抗意志。而杭州是两浙最富的地方,打下这里就大功告成了,在这里焚城屠城收益巨大,就没必要再演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方腊确实是胸无大志,也可能是被缺钱粮逼得实在演不下去了。
就像秦始皇统一燕、赵的时候还要演一演,为了防止赵王迁的哥哥自称代王继续抵抗,秦始皇很优待赵王迁。
但是当秦始皇最后灭到齐国的时候,明明齐王建都不抵抗直接投降了,秦始皇还是违背受降时的盟誓、把齐王建饿死在松树林里。
因为秦始皇知道对齐国是最后一战了,后面没有重复博弈了,不用再演得有信用的样子了。
你家楼下小卖部不能诈你,那是因为他知道以后买卖还要做呢。连东叔都知道产品质量一定要把关,“我有什么脸拿这种货给人家?做一次生意就完了是吧?这是最后一次买卖是吧?”
但旅游景点的店就随便宰客,因为游客都只来一次,没有重复博弈了,单次宰客利益最大化才是最要紧的。
在越来越被人数膨胀和钱粮短缺两大问题双向逼迫的方腊看来,杭州城可能就是他最后也是最赚的一笔买卖了。
之前装仁义之师攒下的名声、忍住抢劫蒙受的损失,必须在杭州连本带利捞回来。
而就在此时,就在方腊部署“不惜代价、不计伤亡全面强攻”的时候,突然有数骑斥候策马上山,来到他面前,向他通报了一条紧急军情:
“禀圣公!湖州吴兴和苏州吴江,都有太湖侠士率兵来投!他们说原先也都是我圣教子弟,是吴兴陆行儿陆舵主和苏州石生石舵主的旧部!”
方腊一听,顿时露出喜色:“哦?他们来了多少人马?嗨,不过眼下,人多了也没用。攻打杭州城缺的是攻城器械不是兵。”
斥候立刻汇报,说两路来投的人数加起来,也不过几百人。
方腊听到后,喜悦也平复了。
不过斥候的下一句话,又让他再次振奋起来。
“他们还说,在吴兴和吴江都还有弟兄没逃出来,官府已经下令关城门了,只要圣公还在杭州,苏、湖各县都会据城死守。但那些留在吴兴和吴江的弟兄们,愿意作为内应,只要圣公去攻城,他们有办法联络上内应,赚开城门!”
方腊本就被杭州的难攻闹得头疼了,听说苏州和湖州有赚城的机会,内心当然是立刻就愿意尝试了。
他起兵至今,攻破的绝大多数城池,最后都是靠城内有人扛不住了,放弃抵抗,放水,或是内应开门。他已经习惯这种路径依赖了,没什么可怀疑的。
这些逃回来的水贼,也都是真的,并不是赵子称让人假扮的,赵子称最多就是给他们制造了一些逃跑机会。
方腊也就不可能看出任何破绽,因为他们本来就没有破绽。
“很好!尽快分拨两路人马,分别去取湖州和苏州!主力继续留在杭州城外,随我攻城!”
第87章 剿贼初战杀石宝
数日之后,湖州乌程县与苏州吴江县之间的太湖边。
一支大约一两万人规模的摩尼教徒武装,轻装简从地朝着吴江县方向疾行。
部队的行军方式,乃是水陆并进。
陆路就沿着杭嘉湖平原笔直地朝着吴江而去,水路则是沿着江南运河,从钱唐到湖州的乌程县进入太湖、随后贴着太湖南岸往东去往吴江。
部队并无重甲,只随身携带了轻便的兵器和数日的口粮。剩余的营帐、辎重等物,还有更多的军粮,全都靠船运到吴江取齐。
这支方腊贼军也知道己方搜缴到的运河民船都非常小,并非专业战船,在太湖上难以作战,所以航行时的航线也非常贴近湖岸,避免跟官军在太湖深处爆发大规模水战。
而这支贼军的主帅,名叫石宝,也算是方腊手下的大将了。
这个石宝,也是祖籍苏州人士,跟去年劫花石纲时被赵子称杀了的那个“苏州海沙帮”帮主石生还有些亲戚关系。
石宝早年就离开了苏州老家,混不下去,比石生更早加入摩尼教。后来得方腊信重,有一次回苏州时,就介绍自己本家堂兄石生也加入了摩尼教。
没想到,堂兄死于赵子称之手,苏州地界上大部分的摩尼教内应也都被赵子称杀了。
这次方腊终于得了苏州、湖州等地愿为内应的残余教徒联络,决定派人来偷城,石宝就自告奋勇请求带领来苏州这一路的兵马,说是想为堂兄报仇。
方腊也考虑到石宝对当地情况比较熟,当地如果还有教徒内应幸存,应该能比较容易被他鼓动起来,便欣然应允了。
最终,方腊总计分出了三万军队,分成两路。
由石宝带领一路,先配合内应取苏州吴江县作为桥头堡。只要拿下吴江有了粮食,就可以以此为跳板,再进窥苏、秀其余各县。
另外又派了一名叫做邓元觉的将领、带着其余一半人马,进攻湖州吴兴、乌程等地。
……
石宝、邓元觉分兵而进的情况,很快就被赵子称派出的斥候打探清楚了,并且飞速回报。
赵子称摸清情况后,立刻升帐议事,召集杨志、林冲、鲁达、李俊、吕方、郭盛六将,商议退敌之策。
至于知州赵霖、团练董超,已经被赵子称排除出了这种讨论战术问题的圈子,那些人屁事不懂。
在之前战略层面布局时拉他们与会,就已经算给面子了,免得赵子称落下一个“擅权”的恶名,现在已经到了真刀真枪搏杀的阶段,就不让他们扯后腿了。
会上,赵子称开门见山告诉众将:
“方腊终于上钩了,分兵进攻湖州和我苏州,总兵力约在数万,每一路都可能有或一两万人、或两三万人,数目如今还未能详细探明。
去湖州那一路,统兵主将叫邓元觉,那里暂时不用我们操心,自有新到任的魏宪魏知州死守。魏知州官声不错,颇得民心,我们又提醒了他提防细作、帮他严查内应,所以他死守各处城池,拖住一段时间是绝对做得到的。
眼下我们要考虑的,是如何把孤军冒进的石宝这一路尽快灭掉,打出官军的气势来!我听说,这石宝和去年死在我们手上的海沙帮石生还有点亲戚关系,而且颇为勇武。
他应该是挟愤而来,于公于私都想击败我们报仇。诸位可有什么退敌良策?尽管畅所欲言。”
在场诸将,以杨志这个指挥使官职最高,他的态度也一向比较稳妥,便建议道:
“不如先在吴江守城,再想点别的办法示弱,勾引石宝冒险攻城。自古贼军不擅攻坚,稍微让石宝受挫几日,等其士气低落,我军再出城反击,则敌军虽众也不足为惧。
如果不等敌人攻城就直接野战,我怕我军终究兵力太少,过于冒险。我军在苏州,实际不过两千七百人战兵,姑苏县就留了两个营、配合当地乡勇民夫死守城池,昆山县、常熟县也各自留了一个营正兵。
能聚集到吴江的,一共也就五个营,算上去年冬天操练的徭役民夫,加起来不过一千八百人,敌人可有一两万。”
赵子称转向林冲和鲁达:“你们怎么看?”
众人都觉得没必要进行无谓的冒险,还是先守一守,不过,应该把握时间上的分寸,毕竟此前勾引石宝来时,是故意泄露了假消息,让他觉得吴江这边能有内应。
一旦石宝受挫,想要内应帮忙开门,这个局就得尽快收网,拖得更久的话,石宝就会反应过来。
赵子称也觉得这样最稳妥,两边都兼顾了,便批准依计而行。
……
次日一早,石宝终于带着军队,风尘仆仆杀到了吴江县城外。
一万多人的叛军,声势颇为浩大,把只有一千八战兵和数千本地乡勇民夫的守军,吓得不敢出城。
石宝原本还担心,这一路上过来,陆路虽不至于被官军拦截,但水路却很有可能被拦——官军人数虽然不多,但有太湖战船,相比之下,叛军没有大船。
所以,看到己方粮船和辎重船顺利抵达吴江码头时,石宝内心的情绪颇为放松,很是心高气傲。
他还忍不住对左右部将卖弄:“官军胆怯,可见一斑,空有高大战船,却始终不敢出战,任由我军通过太湖水路把粮草、营帐都转运到城外,他城内兵力必然不足。
前几天听说赵子称越权杀了朱勔,收买苏州人心,我还担心他是个果决狠辣的,没想到终究是优柔寡断之徒!”
他身边几个无名杂将赵毅、吴值、张韬皆称是,互相商议着吹捧:“还是大将军见事明白,肯定是那赵子称胆小,要集结重兵死守姑苏县。
又哪里能料到大将军如此随机应变,行军到半途,先打他吴江县?所以这吴江县肯定兵力不足,看城头旗号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