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志领受了赵子称的命令后,很快就办完了手续,依照朝廷的合法流程,把他的部队变成了“受雇于地方,代替地方徭役兴建政府工程”的角色。
朝廷该出的军饷还是要出的,并不是说这支军队从此就是赵子称养的了,赵子称只是拿姑苏县筹到的钱,补贴军队因为额外劳作所需的津贴、食费。
就好比后世计划经济时代,也经常让军队支援地方建设,地方上也要给军队津贴。但津贴的性质绝不等于军饷,只能算是外快,军队从法理上来说还是朝廷养的。
然后,杨志就开始招人扩军,补足缺额,招到人后,也先初步整训军纪,并不用马上干活。最初大半个月,都没什么意外发生,也就无人质疑。
这很好理解,因为杨志所做的一切,都是依朝廷章程办事,赵子称也没有违规,最初自然不会有人来管。
赵子称也趁着这半个多月,先回了一趟秀州老家,见了父母,又看了一下自家在秀州经营了半年多的生意。
父亲赵令话已经被他那个远房堂弟皇帝封为了嘉兴知县,升到了正七品,还恩荫赏袭了其父赵世将(赵子称祖父)的开国侯爵位。
因为朝廷传旨的使者,走得比赵子称还快,赵子称在路上走了两个半月才回来,中途在徐州耽误了很久。而朝廷传旨的使者,从汴京到秀州,只走了一个月。
赵子称回来时,父亲已经上任一个半月,也差不多熟悉了知县的工作。
父亲现在是正儿八经的侯爵,赵子称也终于可以称一声“小侯爷”了。
不过看到儿子回来,赵令话的态度还是非常和蔼的。他心里清楚,自己能升官,都是因为儿子在东京做出了成绩,虽然他不知道其中内幕,但儿子的本事绝对是不容置疑的。
父子俩的短暂沟通,也就非常和谐。
赵子称先是提了自己在苏州的际遇,说是有苏州富户,愿意拿出数万贯家财支持他,正是半年前跟自家互助过的慕容家,希望定下婚约。
赵令话听后,一开始有些惋惜,作为宗室人家,如今已经有了一定的官身,想要联姻更富贵的人家,也是做得到的。而且儿子还那么年轻,十八岁不到做到县丞,满十八岁可能就是知县了,这种前途,放到别处,肯定会被人争抢。
但另一方面,他也想到,作为宗室,肯定不能跟重臣结交过深,那样容易遭忌惮,如此一来,女方如果是富而不贵,同时家教又好,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赵令话冷静了一下之后,并不直接反对,只是提醒了儿子两句:“若是你自己觉得合适,为父不会反对,但希望你想清楚两点。
首先,当年仁宗朝时,刘太后其实就说过,皇室乃至宗室,娶妻最好就是找落魄贵胄联姻。
只因当朝权贵,天子若与之结亲,容易出现外戚干政。宗室与之结亲,容易遭忌结党。
而若是选暴发之家,虽然朝中没有根基人脉,只有钱财,不易形成外戚、结党,却疏于家教。
因此,只有家道中落、曾经大贵过的人家,既有家教,子弟不至于胡作非为,眼下却又没有朝中靠山,不会形成党羽。
为父不了解那个慕容家,你自己照着这几句话琢磨琢磨,若是可行,便依你自己判断吧。”
赵子称没想到父亲还是有见识的,一上来就拿本朝之前的太后名言讲道理,而且这番话也确实有点道理。
而赵子称代入一下之后,发现慕容家还有点符合,人家也是衰落了的人家,但钱还是有的,家教也是有的。宗室子跟这样的人家联姻,貌似也没什么问题。
“既如此,孩儿就回复慕容家了。”赵子称恭敬说道。
赵令话:“别急,你也是一县县丞了,朝廷法度、律令该当知晓,为地方主官之人,不能纳属地之女为妾,若是娶妻,也有些违碍。
你还年少,虽不是当地主官,暂时还是稳妥些好,等你不在姑苏做官了,调任别处,再过明路不迟,不要落人口实。”
赵子称心中一凛,连忙称是。
跟父母谈妥了自己的婚事意向后,赵子称又去看了一下家族的生意,也就是半年多前,自己在老家让人搞的鸭绒工坊。
经过半年多的发展,工场也扩建了一定的规模,收购的鸭绒原材料来源,已经覆盖了秀州数县。
自己那负责生意的侄儿赵伯琦仔细汇报了一下情况,表示如今有每月数百贯的纯利,出产鸭绒被服上千套。这半年来,慕容家的人也一直非常照顾生意,销路渠道不用愁,还有一部分转卖去了镇江,交给当地的厢军将领梁家的私商队帮着分销。
而且赵伯琦已经拉起了百余户为赵家做工的民户,不光这些百姓家的妇女会来工坊帮工赚工钱,到了如今入冬农闲时节,家里的男丁壮劳力也都有来做工。
而父亲已经就地升任了本县知县,又是宗室,知县家旁支亲戚的产业,自然也有更多人捧场,不用多久,嘉兴县也能被赵家经营得铁板一块吧。
大致了解了这边的情况后,赵子称对于嘉兴的事情也不太担心了。探亲结束,临走的时候,赵子称找个机会,问了父亲本地的其他人事情况。
得知如今县里的县丞、县尉都服气父亲的管束,并无摩擦。不过嘉兴县也是附郭县,上头还有知州、通判等人。如今的知州叫宋昭年,通判李端弼,厢军统军的都指挥使叫王子武。
这个通判赵子称完全没印象,不过知州宋昭年和都指挥使王子武,都是《宋史.方腊传》里着力提到的,因为这俩人后来在方腊攻陷杭州后、进一步往东进攻秀州时,顶住了方腊,死守秀州,这是方腊由盛转衰的关键。随后官军就转入了反攻阶段,一个月后重新拿回了杭州。
后来宋昭年和王子武这一文一武,都因为扛住了这个关键的历史转折点,被赵佶作为典型提拔了。
既然如此,赵子称也就提醒父亲,尽量和宋知州、王都指挥使搞好关系,能配合的地方就尽量配合。
赵令话老成持重,对于儿子的这些正常劝说,自然不会抵触。
……
赵子称回了一趟秀州,前后也花了将近十天,处置各种事情。等他再回苏州,时间也悄然来到了十月底。
杨志的五百人扩军招人工作,已经完成了,新兵的军纪操练也初步落实了下去。
随着冬季枯水期的到来,士兵们也要开始干点活,逐步投入到高强度劳动中去,士兵们的伙食标准也会提到最高,确保高强度体力消耗能得到补充。
不过也正是在这时候,姑苏县内,终于有一些吏员,开始向李知县嚼舌头,提及赵县丞的问题。
“禀县君,赵县丞按朝廷章程,临时雇了杨指挥使那个营为本县服今冬的徭役,时间已过半月有余,那杨志把他那个营的五百人都招满了,但也不怎么干活,每日还要花不少时辰操练队列阵型、强调军纪,这哪是拿钱干活的样子?
赵县丞也不闻不问,只顾给钱。听州里其他营的指挥使说,就是最近这两三日,杨志那营的伙食也变得极好,饭食管够,吃不饱的士卒都能添饭,本朝自开国以来,哪有这样优待普通士卒的?还望县君察之。”
李知县第一次听说后,只是皱了皱眉头:“那赵子称也是朱相公看重的人,跟咱份属同僚,只要没有违反朝廷法度,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那杨志只是补足空饷,总没超编吧?”
“那倒是没有……”
李知县:“那有滥用、挪用别处钱粮么?”
“也没有……都是赵县丞另行摊派、富商们自愿投献的。”
李知县:“那有什么可质疑的?再观望观望吧。”
“但是本州厢军的其他各营,有些已经心存不满,他们觉得赵县丞雇佣杨志的营服徭役,待遇过于优厚。
他们得知后,也想去应征赚点外快,赵县丞那儿却没有足够的钱粮把他们全部招下。其他数营的指挥使,都觉得赵县丞应该一碗水端平,大不了减少一点花销,但是多雇几个营。”
听了这个理由后,李知县的神色才第一次凝重起来。
不患寡而患不均,没想到赵子称没有花朝廷正税的钱,自行找富商筹钱搞徭役,也会被其他厢军军官盯上。
李知县又想了想之后,吩咐道:“也罢,还是先别轻举妄动,但是可以派几个人核查盯着一点,看看杨志那个营到底有没有好好服徭役,有没有其他错漏。
还有,看看被摊派捐钱的富户们,有没有怨言,是不是真心给的钱。是只有一两户大户给了钱,还是分摊得比较均匀,如果是一两户大户给的钱,看看赵子称有没有为他们办事枉法。”
李知县考虑到双方都是应奉局出来的,还是要先礼后兵——至少李知县觉得赵子称是应奉局出来的,虽然赵子称自己从不这么认为。
如果这两个方面都有问题,自己这个一县主官再介入查问一下。但如果筹钱和花钱两头都完全毫无破绽,那自己也只能任由赵子称去搞了。
民不举官不究的事情,哪能那么认真。
第67章 上任一个月就让顶头上司躺了
李知县接到手下那么多人的提醒,也不能对赵子称的所作所为完全不闻不问,便决定稍稍调查一下。
不过他自己并不是搞这方面工作出身的,连钱粮审计都未必做得明白。
要他去查赵子称雇来的徭役厢军有没有摸鱼干私活、或是本地富户自愿给赵子称捐助的摊派款有没有猫腻,他也没这个本事。
好在君子不器,擅用人就好,自己不专业的事情,可以交给别人。
李知县琢磨了一圈,就找上了跟自己也相熟的、原先在应奉局当过“包工头”的陆渐,让他帮忙先看看情况。
这个陆渐,半年前也跟着赵子称、杨志一起去汴京送过花石纲。当时是作为应奉局的都管,在段明被朱勔处决后,临时接替段明的职责监视赵子称等人。
他就是帮朱勔管修河、修园子之类事务出身的,这方面专业挺对口,工程徭役有没有猫腻一眼就看得出来。李知县就托他帮忙把把关,只说是“无则加勉,怕同僚被人坑骗”。
陆渐如今职务还不算高,李知县出面请他喝了几顿酒,他就应下了这事儿,只当是帮朋友一点小忙,也是化解李知县和赵子称之间的误会。
“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小侯爷那边我也是跟他相熟的,是个敞亮人,一般不会有事。就算有事,也是年轻不懂为官,洒漫花钱,被下面的人骗了。”陆渐办事之前,临走撂下这么一句话,也算是帮双方说和。
赵子称的父亲被朝廷额外恩荫分袭了开国侯的爵位,这事儿已经从秀州老家传到苏州官场了。因此跟赵子称关系好、地位又比他低的同僚,平时都改口戏称他小侯爷。
无论怎么说,小侯爷听起来也比正八品县丞要高贵不少。
李知县也连忙表示,自己并不是猜忌同僚,只是怕赵子称管理不善,被人拿钱不干活。
……
陆渐领了同僚托付,很快就着手调查一下。
他决定首先从赵子称筹钱的渠道入手,看看赵子称摊派的钱粮,究竟有没有不合朝廷法度的利益输送。
简单调查之后,他很快发现,虽然目前来看,赵子称筹到的徭役捐款、借款,大部分是由本地大富户慕容家提供的,但也并非全部。
慕容家占到了如今筹款的大约一半多,但还有一小部分,是其他富户在短短一个月内,出于对赵县丞的信任,而踊跃捐助的。
陆渐心中好奇,便深入查访一下,看看这些人为什么肯捐款。
他首先找到老熟人、也就是慕容家的管事邓岳,以私人关系向他问了几个问题。
邓岳的回答也非常合理:“小侯爷一上任,就教了我们不少工巧营生的秘法,与民兴利,对咱的产业也大有帮助。我们出于报答之心,愿意回馈乡梓,别无他意。”
陆渐是跟他们一起厮混过几个月的,也知道赵子称在这方面有点本事,所以很快就理解了。赵子称这是在“拿技术换资金”呢,用他的很多点子,教给本地富户,让他们扩大生意,从别的方面获益,换取他们给官府捐款。
这种事情,有点“拿自己的点子,换公家的好处”了,过于大公无私,但严格来说也没问题。尤其大宋并不存在“专利法”,一个想到新点子的人,也只能靠着下手快先赚一笔,没法长期垄断的。如果有改善民生点子的人又恰好是个官员,拿出来跟富商分享,换取富商的支持,也很正常。
但他出于职责,还是得稍微问几句,赵县丞究竟是帮着出了哪些点子,让他们认为值得拿出万贯家财力挺。他可以不问技术细节,但也得大致了解一下,才好对上面有个交代,也好帮赵子称堵别人的嘴。
邓岳也明白这个道理,便没有瞒他:“小侯爷在东京时,不就帮将作监的人改良了花木种植之法么,还掌握了白叠子花摘星的秘法,能够令其增产。
后来,小侯爷钻研此道,推而广之,又发现了好几种触类旁通的妙法,可以让更多作物增产。我们慕容家在本地也有良田千顷,都用上改良后的法子,获益巨大。虽然现在还没到收获的季节,但我家少主愿意提前表示感恩,就支持了一笔摊派。”
邓岳见陆渐还想了解更多细节,就希望实地看一下,但邓岳却告诉他,如今已经入冬,季节不对,要看也只能看到些已经收获过了的残藤枯蔓。
陆渐也只好退求其次,跟着邓岳去了一趟慕容家的田庄大致看了一下。主要还得从邓岳的转述中,了解赵子称想到的那些妙法。
据说,赵子称是从“棉花摘星后收成就能增加”这一观察,推而广之,发现葫芦、胡瓜之类的藤蔓作物,也能如此,也能靠“掐尖打蔓”来减少茎秆耗费土壤肥力、让作物的养分充分集中在结果上。
陆渐亲眼看着慕容家田庄里那一堆堆已经摘完果子后枯萎的藤蔓,若有所思之后,倒也愿意相信这种说法是真的。
因为早在汉唐之时,古人就已经知道种冬瓜需要掐尖打蔓,冬瓜才能结得更大,这是《汜胜之书》和《四民月令》里就有记载的。
只是古人不会触类旁通,也没有植物分类学的概念,不会把冬瓜的经验移植到胡瓜、葫芦之类作物上,而后者当中尤其胡瓜并非中土原本所产,是后来传入的。
民间或许有人这么干过,但却没有士大夫将其系统总结成经验、并且查漏补缺进一步扩展推广,农书上也就没有记载。
相比之下,赵子称到任后,仅仅花了几天工夫,用后世生物学经验进行系统性的梳理,就轻易找出了好多可以改进的点,“劝课农桑”,做出了政绩,先从本地巨富大户入手,让他们在各自的田庄里推广新技术以增产。
这些植物的种植技术改良,虽然千头万绪,但核心原理都是一条,那就是类似于棉花的顶端优势,把长得太快太浪费养分的芽尖掐了,营养省给果实用。
似乎为了证明赵县丞是真的在短时间内就为民办事了,邓岳还拿出几个长得特别大的葫芦和胡瓜招待陆渐尝尝鲜。
葫芦得炒菜做熟了才能吃,胡瓜却是能直接生吃的,陆渐吃了一根,立刻就相信了。
不管怎么说,慕容家庄园里种出来的果子,似乎比市面上看到的都要大。
光凭果实更大这一点,就足够让拥有千顷良田的富户相信赵县丞是在为他们好,相信跟着赵县丞干的前途了。
千万别小看这点进步,如果能找到些更大的农作物收获物,都能献上去当祥瑞了。
在古代,果实长得比正常尺寸异乎寻常地大,本就是一项劝课农桑的重要政绩。尤其当今皇帝还是个喜欢崇道、喜欢祥瑞和图谶的。
陆渐觉得他已经能理解那些富户踊跃响应的动机了,但他还是发现了一些别的问题,那就是慕容家得到这些提点,应该是数月之前的事了,也就是至少秋收之前两个月。
如果是赵子称上任后才开始鼓捣这些东西,以农作物的生长速度,根本来不及看到成果。
他提出了这个疑问,而邓岳也立刻爽快承认了:“确实是数月之前,当时小侯爷还在东京候缺,但他在将作监跟同僚切磋,偶有心得,便会写信回来。我家主母也很信任他,凡是他的指点,都有让佃户尝试。”
陆渐:“那其他愿意募捐、借款的富户,又是什么情况?他们也是数月之前、赵县丞还未上任时,便提前得其恩惠了不成?”
如果是那样的话,倒是挺犯忌讳的,你赵子称还不是苏州官员时,就这般卖好收买人心,算是什么意思?
不过邓岳的第二个回答,也立刻堵上了这方面的问题:“那倒没有,其余富户,都是近日捐助之后,才得其点拨,只能算是小侯爷对心向朝廷的义民的一种回馈。”
邓岳把话咬得很死,强调都是本地富户先踊跃给钱,然后赵县丞才出于礼尚往来和劝课农桑的善意,教他们一点东西,并不是赤果果的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