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一次鲁智深却乖乖听了,对赵子称的恭敬程度,犹胜当初对智真长老:
“洒家省得了,公子尽管放心,这几日便不饮酒,不吃肥肉,只吃鱼饭便是。”
“牛肉和鸡肉也吃得,别喝鸡汤就是。”赵子称一张一弛,也不为难他。
一旁的张三看得咋舌,等赵子称走远了一些,才悄咪咪用胳膊肘捅了捅鲁达:“师父如何这般听那公子哥言语?是什么来头,莫非是达官显贵?”
鲁达立刻心中不快,呵斥道:“达官显贵算什么?你这厮也忒小看我了,洒家平生最不服的就是达官显贵!但这公子是个仁义又有大本事的,说出来怕你惊掉了下巴。
人家有这谋略、能对付害民几百万的大奸臣大狗贼,洒家还想看看他如何施为呢。不说谋略和仁心,单说武艺,那也是奢遮得很,方才一刀便制服了洒家。”
鲁达这人,不服别人的时候怎么都不服,死都不怕。但是被打服了之后,又见识了对方的谋略和志向,立刻就一百八十度转变,容不得旁人再质疑。
哪怕赵子称当时只是取巧、偶然胜了只发挥出两三成实力的鲁达一招,他也大大方方承认自己就是输了,绝不皱眉。
张三被鲁达这么一说,却是咋舌得腿软:“天下竟有这般人物?师父何等武艺,便是和林教头比枪法时,也是数十招之后,才疏忽略输了半招,若是比气力,林教头也不及师父,天下能有人一招便胜过师父的,那岂不是神仙?”
鲁达懒得解释,只是拿起桌上的粗陶茶碗吨吨吨解渴,然后一抹嘴:“你这井底之蛙懂个屁!”
……
鲁达暂时安顿下来之后,便跟赵子称从长计议,该如何取信于林娘子,让他们下定决心跑路。
鲁达进不了城,就只能写一封密信,不过林娘子也不认得他的字迹,只好再给点信物。
鲁达想来想去,把自己随身携带的度牒交给赵子称,还把那柄刚才被赵子称砍断的半截戒刀给他。
他是正儿八经的和尚,在五台山出家时,就是有度牒身份的。而戒刀之所以称“戒”,原则上是需要秉持戒律,只能裁割衣布,不能杀生的,很多和尚都会在刀镡上刻自己的法号,足以证明身份。
赵子称跟他商议了一下说辞,拿好密信,便留下鲁达,还给他留了一些铜钱,他自和杨志假装游山玩水后回城,一路并无人怀疑。
当天晚些时候,赵子称回到城内客栈,慕容妍早已在那等得望眼欲穿。赵子称便拿出密信、断刀和度牒,让慕容妍天黑前找机会去州桥林家报信。
慕容妍看到断刀,加上赵子称神色有些憔悴,她也是微微一惊:“你跟人动手了?还是杨制使动手的?”
赵子称本不是卖弄之人,但在美人面前,还是本能地忍不住显摆一下,反正也无伤大雅。
他删繁就简把过程说得轻描淡写,还直言自己是机缘凑巧捡漏的,慕容妍却依然担心不已:
“听说那和尚武艺,和禁军中的教头也不遑多让,你才习武三个月,怎能如此托大?以后等你基本功打扎实了,还是让我娘教你家传的腾挪反击之法,也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纵然练习不精,自保却绝对游刃有余。”
赵子称没有接这个话茬,他知道这是慕容妍家里的底牌绝学,不会传给外人的。自己要是答应要学,几乎就等于答应娶对方了,这种事情不能儿戏言之。
当下他只装没听懂其中深意,谢了美人恩情,支她自去办事。
慕容妍换上女装,轻车熟路再去林家,拿着度牒、刀镡带法号的断刀、密信,跟林娘子摊开了明说。
林娘子见到断刀也是大惊,但又不敢不信,表示明日一早开了城门,就果断离开。至于粗重家财,已经来不及变卖了,房子就空着锁起来便是,如果处理动静太大。
当晚林家人几乎一夜无眠,继续抓紧收拾细软,侍女锦儿还问林娘子:
“夫人,你说那鲁大师会不会遭那姑娘的兄长毒手了?连戒刀都断了,若他们是相公的对头,赚我等出城,如何是好?”
林娘子倒是有决断的,一两句话就把道理说开了:“不管是敌是友,她能拿出这把断刀,说明情况已经很危急了。留在城里,断然是十死无生,还不如出城赌一把。
我明日怀揣半片剪刀,若真是那狗衙内请来高手,我见势不妙就立刻拔剪自戕,必不遭人荼害便是。你还没嫁人,到时候只管投降保住性命。”
锦儿怎么好意思接这种话茬,当即只是讪讪不语,默默收拾。
……
次日一早,杨志和安道全等人,就正儿八经办好了离京赴任的手续。
杨志调任去苏州、择一营当指挥使,这事儿是早就说好了的,之前只是等赵子称,才没有上路,殿帅府也给了他三个月的上任时间,别超期就好(赶路就要一个多月,当时路途远给三个月期限很正常)。
所以杨志和安道全带着李俊还有调走的亲兵一起上路,并没有任何人怀疑,出城很顺利。
林家父女三人跟在他们附近也混出城去了,不过明面上并不是一路,只是一起排队过关。林家如今还是清白的,没有丝毫问题,自然不会有人阻拦他们。杨志只是从旁看着点,避免出意外即可。
出城之后,到了无人之处,杨志带着林家人和安道全,拿着刚弄来的真人剃度下来的假发,还有将作监弄到的罕见的女真国鹿角胶,一行人都穿着不显眼的破衣服,直奔泼皮张三的住处。
林家人和鲁达相见,各自说了情况,也是喟叹不已。
直到此刻,林娘子和其父张教头才确信,那位赵公子真是义薄云天,完全出于仗义拔刀相助,还帮他们洗白了身份。
杨志拿出两张都头的空白告身,对鲁达和林娘子道:“本来一营有五个都头,朝廷知道地方上肯定有空饷,一个营最多实配二百人,吝啬只给了两张都头。
就让鲁兄和林兄到时候各用一张吧,我给你俩另外填个假名,改头换面蒙混过去。林兄也是背负着烧毁大军草料场的冤屈,数年之内都没法以原本的身份从军做事了。只是可惜了二位在江湖上偌大的名声。”
诈死改换身份、隐姓埋名,别的都好说,但对江湖人而言,最不爽的一点就是原本闯出来的名头没法用了,没法拿来吓唬人。
很多江湖人把自己闯荡出来的威名和匪号,视作比性命还重要,一亮出来就能让其他人物“久仰久仰”,尊重你的江湖地位。
好在鲁达本就是舍弃过一次身份当了和尚的人,当和尚之后他也不敢宣扬自己身份,如今再换一次,也无所谓了。
林娘子见鲁大师也不介意,她也连忙代表相公先谢过:“相公虽然无辜,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赵公子肯直接拿出一个都头,让他有机会重新一展所长,已经是天大的恩德了。
将来的功名,他再一刀一枪从头搏出来便是。却不知赵公子何在,为何今日不曾见他人影?奴家都不能当面感谢大恩。”
杨志全程戴着斗笠,也不看林娘子,只是侧着脸随口解释:“公子日理万机,今日另有要事在将作监。再说了,你们和鲁兄走脱的日子,他不出城,也避免了将来的嫌疑。刚才在城里,他已经跟咱喝过几杯践行了。”
赵子称做一切都非常有分寸,细节全都把控到了。杨志出城,他是不出的,但杨志跟他有交情,众所周知,所以送行他还是送了。刚才就在汴京城内、酸枣门附近一酒楼喝几杯,然后便借口当天跟贾主簿商讨的技术公务比较繁忙,匆匆走了。
第46章 艮岳偶遇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赵子称派人救走林冲家人的前夜。
汴京延福宫附近的镇安坊,某处豪奢宅院内。
一名三十来岁留着精致三角形山羊胡的儒雅中年人,惬意地斜躺在一张锦绣长榻上,眼睛微闭,左肘斜撑着一张缎面凭几,面前的香炉里点着占城国出产的名香,烟气袅袅。
他的对面,一个二十七八岁的气质女子,面容虽算不上绝美,却淡雅清幽,正在抚琴。
这对男女,自然便是赵佶和李师师了。
政和年间,李师师在汴京名动一时,登门切磋诗词歌赋者极多。当时她除了在教坊中接待访客,每月还会去樊楼演出两次,很多人都能远远看见。
但到了政和末年,乃至如今宣和元年,情况却大不一样了。李氏“门第尤峻”,几乎不再见外客,也搬回了距离皇城很近的镇安坊私宅居住,很少去原本勾当的教坊。
外人并不能立刻知道这一切变故究竟是因为什么,只有开了上帝视角的看客才知道,是因为政和末年她跟赵佶勾搭上了,为了皇家体面,自然不能再轻易见外面的男人。
此时此刻,赵佶在香料的氛围烘托之下,又听完了李师师抚琴一曲,正在兴头上,心中得意。
他睁开眼,就看到面前摆着的一盆梅花盆景。这是今日梁师成从将作监带来,献给他的。
这梅花确实长得别致奇特,比寻常见过的梅树都要更加欹曲,枝头压得非常低,几乎如盘蛇一般,却很符合赵佶的审美。
梅花的来源,自然是赵子称教贾谠一起切磋鼓捣的,个把月的时间,虽然不够培育什么大树、看出明显的变化。但着力引导一些小的盆景生长,却已经足够累积不少变化。
加上梁师成献上去的东西肯定是优中选优,贾谠在将作监不知道并行做了多少培育实验,这才选出这么一盆效果最明显的献上去。
赵佶来见李师师时,便献宝一般地让随侍的宦官搬上了这盆盆景,跟美人一起赏玩。
赵佶虽是个昏君,在艺术追求上却是完全不含糊的,对园林园艺也非常有造诣。李师师也是风雅至极的女子,跟他在几乎所有艺术审美上都有共同语言,所以哪怕姿色并非绝顶,也能聊到一块儿去。
加上李师师特别会赞美人,这一点就让男人很舒服。赵佶无论卖弄什么给她看,她都能由衷地说出那东西的好处,而且每言必切中要害,让赵佶觉得她是真心懂自己,而非低俗地拍马屁。
赵佶不缺女人,他来李师师这里,从来也不是寻求女色上的满足,也不是寻求拍马屁。
他要听的是言之有物、又能看出他水平的大实话。
此刻听完曲子,赵佶浑身舒坦,就像是到了贤者时间,又把玩起面前的梅花,随口说道:
“梁师成总能给朕弄来一些新奇之物,这盆梅花献上来的时候,朕还以为是朱勔从江南寻来的。他却献宝说,是将作监的人自行培育的,并非江南所献。这点小事,他们还要争功。”
“陛下诗画双绝,百艺无所不通,人臣自然也要勤学上进。无论梁相公,还是朱相公,都是跟随了陛下,才耳濡目染,愈发风雅了,这也是陛下教化之功。”
李师师非常知进退,也从不敢在赵佶面前说朝臣或宦官的坏话,但这种调侃她又不能不接话茬,便选择这般回复。
赵佶听了,果然兴致高涨,当下起身伸了个懒腰:“听说新到的这批花石纲都已经用上,艮岳的景观也修得愈发清幽了,朕明日倒是想再去游园,看看梁卿到底弄出了多少东西,在这儿看盆景终究没劲儿。”
李师师闻言,稍稍犹豫了几秒,试探地使小性子恳求了一句:“奴家自从跟随陛下,两年来闭门谢客,可是闷得紧,明日陛下可肯带奴家一起游览艮岳?”
李师师口中如此说,内心却并未有多少期待,她知道自己身份敏感,这样很不方便。
果然,赵佶考虑到皇家体面,立刻就下意识拒绝:“这成何体统?那艮岳还没修完,工匠闲杂人等甚多,朕和你在一起,如何能让外人……”
赵佶并不担心别的,他只是不想失了皇家体统。自己和李师师的交往,不能明着让外人知道,所以他才特地让人从延福宫挖了地道通到这儿,每每能跟李师师相会得神不知鬼不觉。
“是奴欠考虑,让陛下为难了,陛下别往心里去,且再喝奴一盏儿,只当是给陛下赔个不是了。”李师师立刻不再坚持,这样既能有些小性子,又显得知进退。
她便给赵佶斟了一盏赔罪酒,然后先掩面自己饮入,再用皮杯儿渡过去赔罪,赵佶乐呵呵半推半就喝了,心中一时雄性气概爆棚,一拍手边的几案,另一只手紧了紧握着的腰肢:
“罢了,些许小事,有甚不好办的,明日你便与朕微服去艮岳赏玩,朕自吩咐梁师成,随便找个身份掩饰就是了。”
只要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去游玩,哪怕被人撞见跟一个美人在一起,也没人会嚼舌头。
艮岳本来就是皇家园林,提前去玩玩怎么了。如果不选择微服而是选择停工封园子的话,反而欲盖弥彰了。
……
次日上午,也就是杨志已经把林家人送出城之后。
艮岳工地,赵子称正在一处花园内,跟贾谠切磋园艺技法,和偷偷实验最新的水泥仿石浇制技术。
赵子称之前已经好几天没来艮岳工地了,而从昨天开始,他却每天都坚持来,而且未来还会再坚持好几天。
贾谠并不知道这位赵公子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赵子称脑子好使,每每能想到很多出其不意的技术点子,贾谠也是很乐意赵子称多来转转的。
只有赵子称自己心里很清楚,这几天坚持来将作监,来艮岳工地,都是为了给自己制造更充足的“不在场证据”,以便将来官府发现鲁达和林家人跑了之后,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那些事情联想到他身上。
而既来之,则安之,做戏就要做全套,自己在水泥浇筑和园艺修剪、植物生长引导方面的很多思考,也都要吐露一点,让贾谠多得点好处。
为了今天,赵子称特地又拿出了一点干货,很快让贾谠愈发叹服。
此时此刻,只见两人面前,放着好几盆白叠子花,也就是棉花。
北宋已经有种植棉花了,也知道棉花可以织棉布,但产量比较少,棉布所需的棉纱纺纱技术也不成熟——稍微读过历史书的都知道,棉布的织布机和棉纱纺纱技术,要到南宋末年,才由松江府的黄道婆改良,然后经过元朝和明初才完全成熟。黄道婆的事迹,是初中历史课本上就有写的。
等明朝建国后,苏、松地区的棉布才爆发式增长,最后到了“衣被天下”的程度,棉花在中原的种植面积也爆发式扩张。
而且,北宋末年虽然有棉布,但却没有推广以棉花直接作为保暖填充物制作棉袄的技术,也没有填充棉花的棉被——否则之前赵子称也不用费心费力先发明羽绒服、羽绒被了。
这可能也跟如今棉花相对昂贵、直接拿来填充不划算有关,填充棉花的效果远不如填充丝绵,棉花更容易板结,但价钱却没比丝绵便宜太多。
民间产出的棉花,都要用来纺纱织布,直接填塞太浪费了,穷人缺乏填充物,还不如每到冬天塞几把芦花甚至稻草进去,那些东西不要钱。
而今天,赵子称和贾谠在验证的,正是赵子称上个月教给他的一个绝活——给棉花摘顶星。
这个绝活,是明末宋应星写《天工开物》时记载的,在此之前,民间都不懂植物的顶端效应,为了棉花长得更高,要保护顶芽,却不知道留下顶芽,植物的营养白白浪费在了长高上,用于开花结果的营养却更少了。
棉花在七到九月开花,换算成农历便是六七月份。如今正是农历六月,是最早一批棉花开花的季节。
赵子称在一个月前,教贾谠把一批盆景棉花的顶星摘了,杜绝了营养被浪费在长高上,如今一个月过去,这几盆棉花果然长得虽矮却胖,一盆盆开花极为繁盛,连每朵棉花的直径都明显大了一圈。
“赵公子真是什么都懂,竟然连这作为盆景的白叠子花,都能培育得花朵如此繁盛,却不知其他花能不能也学这样,一上来就把顶星摘了,弄成又矮花又大。”
看到最终结果时,贾谠的佩服是发自肺腑的。
赵子称也有些入戏了,随口教做人:“草木也和禽兽、人类一般,要争夺养分的。顶星长高用掉的养分多了,旁支花叶养分自然就不够了。
便如王荆公所言,民不加赋而国用足,才能解天下之弊,根系扎得牢固,能从土壤中吸收更多养分,才能让茎秆和花叶互不妨害。
但若是按司马光所言,天下之财有定数,那就是默认根只能扎那么深、只能从土中吸到那么点养分,已经是定数了。这些定数的分配,不在官则在民,茎秆长得太高,花叶就枯蔫了。”
贾谠不由听得有些懵逼,他没想到赵子称学问那么扎实,种个棉花,讨论顶芽和旁支争夺养料肥力,都能论出个王安石司马光来。
而就在贾谠懵逼的同时,梁师成已经悄咪咪安排了一队神秘客人游园。
那客人还点名了要看园中新改良培育的花树,于是直奔此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