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到镇江一共二百四十余里,在运河上日行八十里,三天刚好走完。
连续三日的平静,对于杨志、邓岳这样的老江湖而言,还不至于让他们掉以轻心。
而第一次出那么远远门的慕容妍,难免有些懈怠。她上一次出远门,只到了无锡,这次能到镇江,已经见识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景致。
抵达镇江的当晚,船队滞留在运河口内过夜,排队等明日一早再渡江。
慕容妍却有些等不及了,找机会悄悄请求赵子称:“赵大哥,不如今晚上岸逛逛吧,我长这么大了,连长江都没见过,不想等明日了,不如去江边眺望看看金山寺。”
赵子称耐着性子安抚:“明日渡江,本来就要路过金山寺的,到时候再看也不迟。今夜要抓紧时间,把船稍稍改装部署一下,如果明日渡江真的遇贼,也好有备无患——最好不要遇贼。”
赵子称不想多生事端,所以宁可让身边的女眷不开心,也不要横生枝节。
他很清楚自己一行人本来就招仇恨,更何况杨志这人的体质,似乎本来就容易麻烦不断,还是稳中求稳好一点。
好在慕容妍也是江湖儿女脾气,并不是忸怩矫情之人,听说有正事,也就不坚持了,当下只是问赵子称具体该怎么做:
“船还能怎么改?这几日我看你神神秘秘的,之前还让杨制使准备了一批货物,也不让人知道,莫非就是为了今日?”
赵子称点点头:“出发前两天,我特地让杨制使问朱勔领了一批器械和材料,有些还稍加改造,为的就是应付可能出现的水战。杨制使武艺高强但不擅水性,我想来想去,如果要出事,最容易就是在渡江的时候出事。”
不管准备得多充分,都是不为过的。
赵子称一边说,一边带着慕容妍下到底舱,打开船上的一堆大箱子。
这次花石纲的运输方案,和上一次明显不同。
上次朱勔把金银财宝和道藏经书,还有那座假山,都装在同一艘船上。那种装运其实有点过于“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了,但赵子称也理解,因为朱勔知道,杨志是他能调动的武官里,武艺最高强的了,他指望这个最强的高手,一力护住全部重要的货物。
但既然上次吃了亏,这次肯定要吃一堑长一智。所以最后起运时,赵子称建议一明一暗分了两条船,一条船专门装假山,另一条装财宝和经书。
杨志坐镇运假山那条船。赵子称和慕容家的人就在运道藏和财宝的船上,同时朱勔派来监视的都管,也会在财宝船上。
财宝船其实不需要那么多载重,多出来的空间,赵子称就捎了一批别的东西,几乎都是为了今日的水战。
箱子打开之后,赵子称便小心翼翼地从里面翻出一堆缠在渔网上的铁蒺藜,渔网上还有专门定制的硬竹支架。
慕容妍从小住在江南鱼米之乡,也见多了行船打渔,但看了这铁蒺藜渔网,却完全没有头绪。
“渔网上这些铁蒺藜,是捕鱼的时候防止鱼挣脱的么?”
赵子称笑了:“当然不是,这些渔网专门配了竹子支架,只要挂在舷侧,自然会在水下往两侧伸出数尺的尖刺,上面再挂网放蒺藜。
行船时阻力不会很大,比寻常捕鱼拖网还容易不少,但若是有人想从水下靠近凿船,必然会……生不如死。”
慕容妍想象了一下,顿时也有些不寒而栗。她还有几分江湖气,不忍道:“朱勔搜刮民脂民膏,我们如今这般保护朱勔的财物,是不是助纣为虐了……赵大哥,我并不是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自己心中迷茫。”
赵子称叹了口气,正色道:“我也不想多造杀孽,如果确实是替天行道的人,想打朱勔不义之财的主意,我也不想掺和进去。
但石生那些家伙,本就是首鼠两端的投机之贼,还陷害我们在先,如果是那些人动手,我自然不会网开一面。至于其他,到时候看情况吧,说不定他们发现点子扎手,自己撤了,我们也追不上。
我只要不出事就好,这趟结束之后,朝廷另外给我实授了官职,我也不会帮朱勔做这种事情了。”
慕容妍默默点头,心情也没那么动摇了。
她继续看着赵大哥搬出另外几口箱子里的一些新奇玩意儿,还让邓岳喊来几个心腹家丁,连夜学习怎么用。
看得出来,赵子称为了不提前暴露导致潜在的野心家警觉,所以一直把自己留的后手藏到了最后临门一脚的时候才暴露。
因为赵子称不知道这支船队的官兵里,有没有贼人的内奸。
应奉局这种污秽的地方,本就是一群没有节操的逐利之徒聚居的所在,之前的段明、石生都是两面派,赵子称怎么可能再随意相信应奉局的人呢。
他只能指望杨志那仅有的几个、一起出生入死的亲兵,还有慕容家的这几个家丁。
好在赵子称安排的这些水战的小玩意儿,并没有多划时代的创新,原理基本上和宋朝人用过的武器大同小异,熟手稍微一点拨就会了。
“这些陶罐,里面装的都是应奉局库存的猛火油,但我又加了些松脂和别的东西,调节稀稠和黏度,一旦丢到木船上烧起来,寻常水贼根本不可能扑灭,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这些粗麻绳,今晚都用泥浆浸透了,明日一早铺在我们和杨制使这两条船的甲板上,多余的部分就垂在舷侧。这些泥浆一天都干不透,足够在渡江时防火了。”
“再配合足够的弩箭,还有刚才那些暗伏在水面下的铁蒺藜苦竹签渔网,明日一定不会有事的,大家都要有信心。”
赵子称鼓舞了一番士气,然后便吩咐大家连夜布置。
杨志的亲兵们和慕容家的那些家丁,这三天原本还稍稍有些忐忑。
因为他们发现,这位赵公子似乎就是个公子哥儿,没什么江湖经验,什么都没布置。
没想到,明早要渡江了,他却突然像是换了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做出了一连串的部署,看起来还很笃定的样子。
这就是话本中说的儒将风范么。
“没想到这赵公子心还挺细,倒不似那些读书读傻了的酸丁。”
一时之间,船队的人心也更加安定了些,人人都斗志昂扬,只等渡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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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尔等命数,遇江而止
次日清晨,镇江府丹徒县,江南河北口。
数以百计的漕船,早早在这里排好了队,只等天色微明,便鱼贯驶入长江,往北岸而去。
一时之间,千帆竞渡,百舸争流。
杨志和赵子称带的花石纲船队,也低调地排在船流之中,丝毫没有架子。船队里,只有杨志和赵子称的两条船,连夜改造过了,其他八艘粮船则没有改造。
一来时间不够,二来是为了更好的保密,防止潜在敌人察觉。三来么,那些粮船不值钱,就算遇了贼,也不会花心思抢粮食的。
若是往年,花石纲船队渡江,那都是要打出旗号,大张旗鼓让其他漕船让道的。而往来的客商,只要看到应奉局的旗帜,都会如白日见鬼一般,唯恐避之不及。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杨志刚刚遭逢了意外,所以吃一堑长一智,变得低调了吧。
随着船队驶入长江,看着突然变得阔朗的景色,赵子称内心都忍不住想:
“原本的杨志,在花石纲上吃了亏,后来好不容易捞到戴罪立功的机会,运生辰纲时就低调得不行。把大张旗鼓彩车运送的货物,换成军汉挑担。
如今我提前给了他机会,他就把花石纲船伪装成运粮漕船。可惜他船上那座假山太大了,就算蒙上布,伪装成粮草堆,还是容易穿帮,明眼人一看吃水深度就知道这船装的是重货。”
基于这种清醒认识,赵子称从没指望能瞒天过海,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低调渡江有低调渡江的好处,那就是可以混在民船周边,让潜在的敌人寻找目标时更费事。如果遇到船队很庞大,说不定他们还会忌惮不敢下手。
但坏处也同样明显,因为低调,不表露身份,杨志和赵子称也没法寻求巡江水军的护航帮助。
不过考虑到镇江府这边的厢军水兵本来素质就极为低下,杨志的权限也调动不了多少人。就算当地水军武官忌惮朱勔的招牌,愿意帮忙,也多半是出工不出力。真出了事情,根本是指望不上的。
两害相权之下,杨志最终决定跟着大队民船一起混过去,这个决策也不能算错。
……
船队顺利驶过了大约三分之一的里程,船队从金山洲边绕过,驶入了最开阔的那段江面。
周边的民船也渐渐散去,杨志倒是很想全程保持队形,但不可能做到,因为他们那两条船载重太重了,根本跟不上普通商船的航速,开着开着就掉队了。
只有同纲的那八艘粮船,提前得了命令压着航速,才跟他们一样慢。
慕容妍跟赵子称同船,一开始她还有些紧张,见没有出事,眼前的景色又越来越阔朗,她也稍稍放松了些,开始心存侥幸。
“那便是金山寺了么,直面长江,又在山上,如果能登顶眺望一下,肯定很壮观。”
她眺望着江景,看着两岸山势形胜,不由很是激动。
赵子称没心思搭理她,始终谨慎地扫视着江面。慕容妍看他严肃,尽量宽慰他:
“赵大哥,你也别太担心了,就算有贼人,说不定他们看今日过江的船队那么多,就不敢找死了。
我们旁边,零零散散还有几十条船,贼人还敢在如此众目睽睽的地方下手么。”
赵子称却丝毫没有放松:“虽然我们身边始终有其他船掩护,但那些船已经不是我们刚上江面时身边的那些船了。
我们的航速慢,跟我们一起进长江的船,都跑到前面去了。现在跟在我们旁边的,都是一开始落后我们很多的。
昨晚在运河口排队的时候,我让邓大哥和杨制使偷偷摸排了一下,我们前后左右几十条船,应该都是普通的良善客商。可是离我们远的那些船,就没精力一一排查了,说不定贼人就会提前化整为零,伪装成客商在河道里排队。
所以,只要发现有船一开始航速轻快、从后面很快追上来,但是靠近我们之后却开始放慢航速的,就要小心了。”
赵子称很擅长推理,一边说,还一边目光凝重地指着侧后方那几条看似是运蔬菜的滁州船,“那几条船,看着是在江南卸了货,轻载返航的蔬菜船,一开始追得很快,现在却慢慢放缓了船速,像是在等同伴靠上来,那种船,就需要重点盯防。”
慕容妍原本觉得那些运蔬菜的船很常见,没什么特别的。听了赵子称的提醒,她才觉得有点不对劲。
宋朝的时候,江南地价贵,好田都用来种桑养蚕,种其他高价值经济作物了,江南的人口又稠密,所以从江北贩卖蔬菜到江南的船,数量非常庞大,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多看一眼。
这种情况,早在五代十国时的南唐就出现了,北岸后世属于安徽的那几个府县,都大量种植蔬菜,供给金陵、镇江。到了北宋巅峰期,甚至出现了“江北绵延六百里罕种稻麦,多种蔬果”,从滁州一路绵延到的六安。
别小看这种商业模式,这种景象,其实是商品经济高度发达才有可能出现的盛况。
因为种蔬菜确实产量比种主粮高,古代穷人春夏秋三季,都经常是瓜菜半年粮,种萝卜能养活的人,绝对比种稻子多。
蔬菜相比于谷物的短板,主要是保质期不够,容易腐烂,所以才不得不种一定比例的谷物,用于缴税和熬过严冬、以及来年早春的春荒时节。
南唐和宋以前,商业社会不发达,种蔬菜的大户也不敢完全不种主粮,就怕卖了蔬菜存了钱后、买不到粮食,或者冬季粮价波动大,饿死人。
到了宋朝,江北的菜农却敢把所有田地都拿来种菜,用于商品经济交易,自己的过冬口粮全靠花钱买,这说明商品经济已经发展、竞争得很充分了,不怕奸商囤积居奇、卡菜农脖子。
连历史学家汤因比都说:虽然我们一直以西方世界自古以来的商业互信沾沾自喜。但如果倒退一千年,回到公元十世纪的地球上,最能代表商业互信典范的人类之光,却是出现在南京菜商和安徽菜农之间。
王安石就曾做过多年的“知江宁”,他后来的变法措施,很多经济措施都有浓厚的商品经济色彩,其实就是从他在南京当地方官时、目睹了多年南京菜商和安徽菜农之间的合作,受到了启发。
只可惜,华夏太大了,一个地方的民情,未必适应其他地方。就好比后世,安徽的农业就适合承包,山西的农业就容易自然生长出学大寨,那是两个极端。王安石把安徽的经验挪到全国,而且要在数年内贯彻,也难怪会受山西人司马光的抵制了。
……
慕容妍按赵子称的点拨,仔细观察了一番那几艘常见得不能再常见的运菜船,发现好像还真有点不对劲,内心也不由有些佩服,又有些紧张。
她还不忘去问一下自家的管事邓岳,邓岳被她这么一提醒,也觉得很有道理:“没想到赵公子年纪轻轻,江湖阅历却不比我们少。这些船不对劲!”
赵子称只是淡淡一笑:“谈不上江湖阅历,无非是遇事谨慎,想得多一点罢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既然不对劲,那就准备动手吧,把弩箭和铁蒺藜渔网都准备好,但不要声张。在船头上晾一条我带来的羽绒被,通知杨制使那边也注意提防。”
“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邓岳立刻领命去办,表面上却依然装作并未警觉。
他们甚至没有出声吆喝、喊杨志小心,而只是在船头晾晒了一床被子——这是昨夜赵子称和杨志商量好的暗号,如果发现可能有敌情,就在船上挂被子,这样友军就能集中注意力提防,又不会吓到潜在的贼人。
杨志看到被子后,也是精神一振,开始稍稍压住航速,调整船队队形。
……
“石帮主,前面的船慢下来了,好机会啊!动手吧!”
旁边那几十艘若即若离的“空载返航运菜船”上,众水贼们眼见机会难得,终于忍不住了。
石生也觉得机会难得,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正式下令:“先假装超上去,让潜水的弟兄从那两条大船前方上游一点的位置下水,等他们撞上来,就凑过去凿船!然后再打旗号一齐动手!
注意别凿太狠了,让他们稍微进点水,制造混乱就行,那船上的财货可值钱,要留足时间给弟兄们搬货!”
直接把船凿沉是不行的,那样东西也没了,石生等人追求的,就只是让船漏水,让杨志不得不分人去堵漏。而且只要船只进水倾斜失稳了,杨志这样的人站不稳脚跟,又心慌,武艺至少打折掉一大半。
众水贼很快就按照石生的部署,偷偷行动起来。这边还没正式撕破脸进攻,前面那几艘已经超上去的船,就悄咪咪下水了几十个好手,人人都叼着很长的、弯曲的芦苇通气管,只等着花石纲船自己撞过来、然后悄悄攀住,狠狠凿击破坏。
石生死死捏着刀柄,手心都攥出汗了。另一条船上的陆行儿,也是紧张又期待,只等着凿船兄弟们偷袭得手的好消息。
然而,几分钟过去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突然之间,前面赵子称和杨志的大船两侧,好像一下子鼓噪喧闹起来。
一群水兵操着梭镖、鱼叉,急吼吼来到船舷边,对着江水奋力猛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