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倒也自来熟:“在下赵伯琦,官人可是要找我六叔?我带你去。”
几人攀谈了两句,杨、邓二人才知道,这个赵伯琦是赵子称二伯的孙子。
赵子称的二伯当年是庶出的,所以虽然年长,但在族中地位仍然很低。他那一支也就傍着赵子称父亲过活。
之前赵子称外出游学那两年,自家田地缺人照料,农忙采桑时节,赵伯琦一家也经常过来帮忙。这次赵子称在县城里另外置业,就把乡下的田地都托付给赵伯琦一家管理。
赵家下一辈都是伯字辈,并且以玉/王字旁取名,所以这个“伯”字倒是跟长幼排行没有关系。
历史上赵子称后来生了两个儿子,分别叫赵伯圭和赵伯琮,赵伯琮后来被过继成了宋孝宗,就改名赵昚,避免常用字被皇帝的名字避讳。
一行人沿着庄边的湖岸走着,眼前很快出现了一片作坊,烟雾腾腾的。
邓岳觉得不对劲,一连抛出几个疑问:“这不是去赵公子家的路吧?庄上看起来繁忙了不少,前面那排作坊是打铁的么?”
赵伯琦得意道:“客官真是眼尖,那排作坊正是六叔想的新营生,刚找了几十家佃户的女眷来帮工。
如今他白天都在那边,等他走后就让我帮着打点,我原先走南闯北做过点小买卖。客官是苏州来的豪客,以后也要多照顾咱的生意。”
宋朝商业繁荣,江南尤其昌盛。宗室子弟有旁支庶出的,家里不培养读书,很多都会选择做买卖。
“若有新奇好货,自然不成问题,却不知是做什么的?”邓岳满口答应。
他知道赵子称是自家主母和少主看重的人,赵家的生意自然要无条件照顾。
赵伯琦还没来得及解说,一行人已经到了工坊,赵子称刚好出来,迎头便撞见了。
邓岳和杨志连忙上前行礼,然后好奇地看着这烟雾缭绕的地方:“这是做什么的?”
赵子称指了指旁边那堆大锅和劳作的妇人们:“这是在煮鸭绒,就是让人收四里八乡的鸭毛来做绵袄和被子。”
原来那天回老家后,赵子称盖了两夜芦花被,就难受得不行,赶忙花钱让人去县城买了蚕丝被。
然后他想着蚕丝昂贵,用棉花会不会好一点。
但南方种不了棉花,让他如骨鲠在喉、很是难受。
习武发泄了几天后,他一边观察乡居生活,忽然就有所得。
他发现,如今的百姓,对于部分家禽的羽毛,利用率极低。
鹅毛因为洁白,而且纤维比较长比较硬挺,还有不少人用,主要是拿去做扇子,做羽织,价钱也比较昂贵。
不然哪来的“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呢,可见古人也是把鹅毛视为正经财物的。
比鹅毛更硬的羽毛,则是战略物资,可以拿去做箭矢的尾羽。
但偏偏家鸭和其他毛质柔软的杂色水禽,羽毛非常不值钱,宋朝人也几乎没有利用。
很多时候赤贫百姓也会直接拿来胡乱填充被子、袄子,但不会制造羽绒,非常不耐用,还骚臭。
讲究一点的百姓,受不了这股气味,就直接拿吃鸭子剩下的毛,去堆肥了。
十天前,赵子称亲眼看到作为族长的大堂兄赵子岳家摆了一次流水席,用掉了一堆水禽,最后要把鸭毛全部拿去堆肥,赵子称大感惋惜,就稍微花了几个铜钱,把鸭毛弄来了。
邓岳也是南方人,见多了各种水禽,听完之后,便觉得有些不靠谱:
“所以,公子是打算让人用这些鸭毛来替代丝绵,制造绵袄绵被?但鸭子骚臭,羽毛闷在布里,不用多久就沤烂了,岂不是连布一起糟蹋了?”
把鸭毛不经处理,直接就塞进密闭的布套里,减少空气流通,那效果简直就跟直接在衣服里堆肥一样,也难怪别人不看好。
若非实在过不下去的穷人,趁着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塞进去顶几天,寻常宋朝人是不会用鸭毛保暖的。
但这些对赵子称而言,却不是问题。
后世羽绒工业,基本上到十九世纪才成熟,但如今在西方的北欧地区,小规模用羽绒已经初见端倪了。
他前世作为历史老师,很爱玩历史战略类的游戏。他记得玩《大航海时代》的时候,北欧哥本哈根奥斯陆那一大堆港口,都有羽绒特产。
要把鸭毛处理到不臭不易腐烂,说穿了其实也没什么难度。无非就是用碱性的材料去煮鸭毛,去掉其中容易酸败反应的油脂和一部分蛋白质。
只是宋朝的人,普遍没想到要去那么干。
赵子称点破了这层窗户纸之后,具体要动手实施,其实是非常简单的。
因为江南尤其苏杭湖秀一带,本就家家户户种桑养蚕。蚕茧在收下来之后,也要经过碱性的水煮茧,去掉蚕丝里的丝胶,留下丝素,这样蚕丝才能保存得持久。
说到底,蚕丝也好,鸭毛也好,都是动物纤维,都要去掉其中容易腐烂的成分,然后才能用。
而且蚕丝娇贵,原材料值钱,当时人只能拿盐水泡碱,或者用蒸笼蒸,不敢太暴力。
鸭毛比蚕丝要皮实耐操得多,而且原材料便宜,不在乎加工环节的少量损耗,处理起来其实也就更容易。
赵子称也不跟自己人藏私,几句话就简明扼要把重点说清楚:
“……所以,这事儿说穿了也没什么难的。如今还没到饲养春蚕的繁忙季节,佃户们家的女眷也都还算清闲。我就找了几十个原本擅长煮茧抽丝的蚕娘,帮着煮鸭毛、梳绒、打散、晾晒。
如今别人都只拿鸭毛沤肥,一个钱能收好几斤,做成不臭又轻软耐用的保暖被袄,其利何止十倍。只可惜眼下已经过了天气寒冷的时节,要是等到冬天,生意绝对好。”
赵子称侃侃而谈,让邓岳和杨志都有一种被信任的感觉。
而实际上,赵子称也略去了一些对方不感兴趣、也不容易听懂的细节没介绍。
比如最关键的,煮鸭毛除臭防腐的水,该如何调配。
若是近代,有了制碱工业,拿纯碱小苏打或者其他工业碱来煮羽毛,是最方便的。
但宋朝没有纯碱,需要用其他原料替代。
赵子称首先就想到了随处可见的草木灰。
草木灰就是碳酸钾嘛,用来去除油腻瓦解动物脂肪本来就好用。
再做实验加入一点其他容易搞到的原料,配在一起反复试,就鼓捣出煮鸭毛的配方了。
这个秘方,赵子称当然不会告诉别人。这些日子他都是自己采购原料,还故意采购了一些用不着的、将来可以挪作他用的原料。他自己挑一些有用的,按比例配好,再让人拿去煮毛、操作后续工序。
赵子称随口讲解之间,又有几大锅鸭毛处理好了,几个雇佣来的蚕娘便开始沥水,然后把鸭毛摊开晾晒,梳理处置。
邓岳和杨志看了全部生产过程,也不由震惊于赵子称的豁达。
尤其邓岳,他是帮着慕容家操持过家族生意的,也懂点经商。他当然知道这样一门新巧的生财之道,若是放到别的士绅人家,哪怕是官宦人家,该有多么敝帚自珍。
赵子称却这么大大方方随便给自己人看,这份信任和气度,已经不是仗义疏财可以形容的了。
邓岳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公子就不怕人偷师?”
赵子称一愣,随后大笑:“这东西,没你们想象的那么有前途,眼下有十倍之利百倍之利,只是因为别人都不识货,鸭毛贱如肥土。
等将来市面上鸭毛被袄多了,世人知道了这东西的好处,鸭毛就不会那么便宜了。我们又不可能专门为了拔毛去多养鸭,这个钱赚不了几年的。
我是想着江南鱼米之乡多水禽,搞出这个东西,对民生有好处,也不怕胡虏学去,北方苦寒之地,没那么多水禽,辽狗夏贼不能从中受益。所以此番进京,或是下次有机会时,我就把这个法子献上去,请朝廷推广,也算是利国利民了。”
赵子称知道这个钱不可能长久赚,而且这个行当的产能扩张非常受限制。
打个时间差赚一笔快钱之后,后续就该考虑用它来邀买名望、换取政绩了。
“真是君子坦荡荡,佩服,佩服。”邓岳和杨志都叹服得五体投地,对赵子称的境界钦佩得无以复加。
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君子,想出一个赚钱的妙法之后,自己稍微赚一票,然后就开始想着推广造福天下百姓。
——
PS:我有罪,本来想写得简练一点的,结果一个种田情节又写了一整章。
跪求别喷我水。
第17章 赴东京
杨志原本奉命通知赵子称、当天就回苏州。
不过他们抵达赵家庄时就已是午后,赵子称不容分说让亲戚立刻杀了一只猪,摆酒款待。
“天色已晚,明早再走吧。反正路上都是一天一夜工夫,后天一早赶到苏州就行。正好我还有些东西要准备。”
杨志和邓岳推脱不过,也就顺从安排。
赵子称便吩咐一旁的侄儿:“抓紧点,这批鸭毛煮好了就停一停,人手都调去裁缝,让她们今晚熬个通宵,明早我要把所有做好的衣被带走。”
第一批生产出来的羽绒被服,赵子称并不打算直接拿来卖。如今这东西还名声不显,直接拿去卖愿意尝试的人肯定不多。
传统的丝绵衣被已经能基本满足如今达官贵人的使用需求了,缺点只是太贵。新出现的羽绒服和羽绒被,没法在用户体验上对丝绵衣被形成碾压优势,最多就是更轻抛一点。
所以还是先拿去送礼,让达官贵人白用了之后觉得好,培养起了用户习惯,让大家知道这是稀缺的新玩意儿,才能打开流行的风气。
堂侄赵伯琦连忙领命,又问了一句:“通宵加急,要不要给那些蚕娘临时加点工钱?今晚每人二十钱?这样也好手脚麻利点。”
赵子称想了想,既然追求效率,不如换个激励:
“别麻烦了,直接计件吧。明早开船之前,做好几件算几件。一套羽绒袍五十个钱工钱,一床羽绒被二十个工钱。你也盯着点,发现次品立刻让返工,不然不算钱。”
衣服用的料子少,但需要的裁缝工作量比较大。被子用料多款式简单,正常蚕娘勤快点,一通宵绝对能缝好一床被子不止,按计件工资也算是鼓励大伙儿的积极性了。
赵伯琦立刻应诺去安排。
赵子称不再过问,只是拉着杨志和邓岳喝酒吃肉,闲聊见闻,一夜无话。
当日杀的猪也吃不完,又没法保鲜,赵伯琦劝他把剩的腌成咸肉,赵子称也没答应:
“不用麻烦了,都加黄酒做成东坡肉,给夜里干活的每人分几块。”
连夜裁缝羽绒服羽绒被的蚕娘们,原本只是为一件五十钱的工钱奋斗,听说夜宵加餐还有肉吃,顿时愈发来劲了。
……
次日一早,赵子称就筹备好了几十件羽绒服和羽绒被,还打点收拾好了全部行装,坐船返回苏州。
从秀州回苏州这点路,全程走的大运河,非常安全,自然没有任何意外。
第二天夜里他凑合在船上睡了一觉,颠簸也丝毫没影响睡眠。第三天上午已经回到姑苏城内,简单收拾一下,就去朱勔那里报到。
朱勔见到他,板着脸敲打了几句,呵斥他最近为何荒于做事,回家探亲一住就是半个月。
赵子称也不多解释,只拿自己年轻不懂事搪塞过去,表示自己还没有官身,以为上次的案子结束了,就没他事了。
朱勔想发作敲打敲打,又觉得有劲儿没处使,心中暗忖:
“哼,此子如此惫赖懒散,没有官身便不能为应奉局做事了?多少人抢着做事呢。”
不过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朱勔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简单吩咐了任务:“福州黄知州补发的道藏,这两日就要到了,后天一早,你和杨志一起进京。
杨志负责押运,你负责表功,把这个递上去。还有个都管跟你们一起,不用多问,一路上护着他就行。”
虽然出了一个监守自盗的前任都管段明,如今已经被大刑伺候问完口供打死了。但朱勔还是得另外派一个都管,这是没办法的。
赵子称不算朱勔的心腹,没法帮他做那些拉关系送礼的事情。几十万贯的常例打点,也不放心让一个刚认识的人去经手,最多只是让他们互相监视。
朱勔一边说着,一边递给赵子称一封文书,示意他随便看。
赵子称心中狐疑,打开一看,发现原来是朱勔奏表的抄录版。
正式的奏表已经用了封印了,不能拆看,就拿个手抄版让赵子称先看看,办事的时候好心中有数。
按照这份奏表上的说法,此前花石纲和道藏之所以延误了大半个月起运日程,都是因为太湖周边有谋逆的拜火贼破坏。所幸应奉局和苏州团练通力合作,明察秋毫,雷厉风行动手剿灭。
最终,消灭了拜火贼的一个重要分支、盘踞太湖的“海沙帮”魁首石生,石生残部逃去吴兴(湖州),投靠另一伙当地的太湖贼“巨鲸帮”,应奉局因权限不足,暂时不能越境调兵追击,但也屡挫其声势,让贼寇至少不敢到苏州境内作案。
赵子称看得一愣一愣的,石生确实是一个受过诏安的原私盐贩子不假,可“海沙帮”的名号哪里来的?他儿子也没招供过这种组织啊,他们不就是勾结了一群普通水贼么?
有那么一瞬间,赵子称觉得,后世江湖传闻的很多帮派匪号,是不是都是官府剿灭之后,为了让战绩好看一点,随便往上凑的。
嗯,就像水浒传里宋江去投靠花荣、被清风寨刘高的老婆陷害抓了,审不出匪号,就给他加个“郓城虎”的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