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层道理想明白之后,赵子称忽然觉得,未来回苏州做官的整个纲领都变得清晰了。
至于他得罪的那些人,其实不重要,因为等方腊来了之后,都可以尽量借刀杀人处理掉,还能平民愤。
如今整个江南的官员体系里,只有赵子称知道将来方腊肯定要来,所以只有他可以把那些民愤大的贪官视为“期货死人”,从而调整自己的布局,这个信息差不用就太亏了。
……
既然朱勔看不上那些小钱,赵子称回来后第一件事当然就是给手下们发钱。
杨志和他那群殿前司带出来的兵,跟着赵子称赌了这一把,不能不给好处。
下午那一战,赵子称赢得很漂亮,他自己都手刃二贼。不过敌人终究是亡命徒,人数也不少,杨志手下还是阵亡了两个士兵,伤了好几个。
赵子称给那俩战死的士兵,发了五根银铤,由杨志转交给死者的家属,又给受伤的士兵每人一根。
其余按斩获战果,各有赏赐,杨志杀敌最多肯定分的最多。而对于临阵怯战的就不发了,还另有申饬,赏罚分明。
正常的厮杀赏赐其实给不了这么多,但这是抄家战,士兵们都见到大钱了,眼界也容易变高,这种场合肯定得多分。
众将士们分到钱后,无不感激涕零,怯战的也都羞愧难当。
宋朝重文抑武,很多士卒身上还刺着字,此前哪有读书人和文官把他们当人看?
赵子称作为宗室,又是读书人,还是候缺的两优太学生,这样的大人物却如此平易近人,杨志那些士兵个个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发完钱后,赵子称估摸着算了一下,他自己还落下一小半,大约七八根金铤,二十根银铤,一小袋珍珠和首饰。
杨志一直护着赵子称回到慕容家的庄园,这才分别,临走时,杨志还一咬牙,表忠道:“赵公子……此番你我进京,送完花石纲递完表,朝廷肯定会给你授官了。
到时候若蒙不弃,俺寻个由头调离也好,另想办法也好,从此鞍前马后追随公子。要是殿帅府不好调动,大不了我这个制使不做了,从头再来!俺从军十余年,从没见过公子这般折节下交的文官、读书人。”
对此赵子称当然不会拒绝,又安慰了杨志几句,这才告辞。
……
回到慕容家,慕容家的人果然还是给他备好了温火宴,随时到随时能吃。
所不同的是,今晚慕容妍始终穿着男装。赵子称坐下后,她就关切地问:“今日怎么这么晚?没遇到什么刁难吧?”
赵子称心中也微微感动,他知道慕容妍穿成这样,肯定是想着要是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能随时出门接应自己。
他伸出手去,想拍拍慕容妍的手背,但最后还是忍住了。只是把手掌伸到距离慕容妍柔荑两三寸远的位置,在桌面上摩挲了几下,然后安慰道:
“放心,已经解决了。今天一天就破获了段明的同党,贼人虽然没抓全,但赃物已经找回来一大半。而且我已经想到了摆脱朱勔的办法,贤妹不必为我担心。”
慕容妍这才放松了心神,由衷地为赵子称高兴,甚至还下意识抹了一下湿润的眼眶。
赵子称想了想,又从随身行囊里拿出一匣经卷,递给对方:“这些是贼人手抄的福州黄裳的修道心得,据说那些太湖贼就是为了这东西,才打杨志的船的主意。
我习武不久,看不出门道,也不知这东西值不值,令堂武学见识极广,不知道能不能看出些端倪来。若是真有价值,还有些没来得及抄完的,我也可以趁着押解上京之前这些日子,抓紧抄完。到时候,还要请令堂帮着解读,一起切磋。”
慕容妍一听是道家秘笈,一开始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们家从来都不缺武学典籍,但绝大多数没什么价值,太过驳杂了。
但听说贼人如此重视这些东西,还说福州黄裳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都能因为自己闭门修炼,杀了一些福建那边劫贡的拜火贼高手,慕容妍也不得不对此高看一眼。
她随手翻了几下,就拿着经卷去了后院,找母亲段语嫣参详。
一刻钟之后,段语嫣就神采飞扬地匆匆跑出来,坐到赵子称对面,郑重询问:“这些经书,竟是福州知州一个文官写出来的?”
赵子称放下碗筷,正襟危坐请教:“这一点自然不会有假,不知伯母可能帮着解读。”
段语嫣虽然自己武功不太好,但她对武学见识的痴迷,还是非常赤忱的,当下如痴如醉地叹了口气:“此经立意,可谓大道至简。但后续的那些应用心得,却又驳杂繁多,精微奥义,似乎无所不包。
看得出来,写此书的人,一开始并不懂武学,只是想从道家修身养性入手。以至于一开始有很多地方零敲碎打,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不成体系。写到后来,他自己也渐入佳境,但再想回头融会贯通,却是不能。
不过,若是有人肯狠下心,去芜存菁,删繁就简,假以时日,必然不可限量。”
赵子称琢磨了一下,结合他自己的理解,倒也大致听明白了。
用后世人的话来说,黄裳现在的这些心得,就像是一个不断迭代累积之作,虽然做到了惶惶巨著,但一开始的根基却不稳。
就像是2020年代的微信,哪怕软件本身已经做到最大,用户十亿,但最初小步快跑迭代留下的屎山代码,却也是臭不可闻。要是哪个码农敢乱改原始代码修BUG,说不定就整个崩了。
要想解决这些问题,就得有断舍离的决心,把这些年积累的经验和功能需求、实现逻辑保留下来,但是把屎山代码从根子上爆破掉,推倒重来从零开始写一遍。
这就是《万寿道藏修养心得》和真经的区别吧。
不过既然现在赵子称另有臂助,他搭上了慕容家这条线,那就请段语嫣这位顶级理论家,帮着一起参详归纳好了,相信应该能够拿出便于资质不太高的人也能练的版本。
“既然如此,这些书就留在伯母处,慢慢参详吧,若有所得,随时与小侄说便是。”赵子称也很敞亮,当即表示书抄好之后可以留下,慢慢参详。
段语嫣不由目露震惊之色:“赵公子,你可知道这里面记载的武学有多大潜力、何等博大精深?”
赵子称还是那么云淡风轻:“那又如何,我的事情太多了。”
段语嫣一想也对,她也不愿占晚辈便宜,当即表态:“自今日起,只要你在姑苏,需要习武,我们慕容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什么都可以教。我们家藏的武学,都可以作为这套经卷的交换。
只是你现在根基太浅,有些高深的东西不宜盲目习练,但老身绝不会藏私。你若需要,而且妍儿也愿意的话,老身也不反对妍儿男装与你行走江湖。”
段语嫣这并不是卖女儿,而是她已经看出来,赵子称的仗义疏财、慷慨豁达,已经超出了自己的预料。他连这种东西都能随便与人交换,而且人品又好,自己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
赵子称剿贼归来,已经疲累至极,当晚歇息一夜无话。
次日起来,他琢磨了一下,朱勔那边准备花石纲做旧、和等黄裳补书,都还要一些时间。
自己还是趁机赶回隔壁秀州老家探亲,好让父母安心。
不然等下次再被派去汴京,不知又要多久才回来了。
赵子称原本打算一个人悄悄回去,快去快回。
但架不住慕容家的人热情,听说他要走,连忙让管事邓岳安排了船和礼物,还让邓岳派了些壮丁护送,顺便帮着搬东西。
赵子称推辞不过,只好顺水推舟。
一行人坐船走了一天一夜,次日黎明时分,船就到了秀州。
水手们驾轻就熟地从运河里拐入支流小河,然后又转入南湖,很快便到了赵家。
第14章 宗室就得这么谨慎
虽然赵子称是穿越者,但他毕竟继承了肉身原主的记忆。所以近乡情怯的感受,还是不受控制地浮上了心头。
秀州赵家聚居在南湖附近。从大运河转入南湖后,东岸有一大片水田和桑林、竹林,散落着几十座两三进的院落,就是赵家庄了。
庄子西边一百丈,便有一座湖心小岛,乃五代十国时,吴越王钱鏐第六子钱元璙在南湖治水、以疏浚所得淤泥堆砌。
岛上有一楼,也是钱元璙所建,名烟雨楼。
若按后世小说家言,百年之后,便会有一个道士丘处机和江南七怪在此楼上约战。
而若是按正史言。再过八百多年,还会有一条船在这烟雨楼下候客,载上一群伟人在这片湖面上商讨惊天动地的大业。
赵子称是熟读历史的,看到自己家门口就有那么多值得凭吊的遗迹,也不由心潮澎湃。
别人凭吊都是怀古,只有他是怀未来,怀尚未发生的事情。
慕容家的家丁很快把船撑到了岸边,邓岳亲自帮赵子称把行李、礼物都搬下船,一边眺望了一眼庄子,好奇问道:“这庄上大多是公子的同族?这怕是有百十户人家吧。”
赵子称随口解释:“人丁兴旺,两代就繁衍得这么多了,分家析产之后,旁支自然免不了贫寒。”
他曾祖父赵从郁有六个儿子,其中三个嫡子,祖父赵世将是老三,也是最小的嫡子。
赵世将又有六个嫡子,父亲赵令话是最小的,生于熙宁初年,出生后不久祖父就亡故了。
祖父的大哥二哥那两脉是有爵位的,如今还在北方原籍。他祖父以及三个庶弟没有爵位,流落到了秀州,聚居在此,开枝散叶。
谁让古代皇亲国戚生得多呢,仅仅两代人丁膨胀了二十多倍,家产自然也飞速稀释。
庄上大多是同宗之人,所以赵子称一上岸就被人认出来了。
此次回家,他也算是衣锦还乡,衣着打扮,都是挑的最好的,光是古玉就挂了好几块。
几个年龄跟他相仿的年轻人都过来行礼,口称叔父。还有几个年纪更小些的,高喊着回去报信:“六叔公家的小叔叔回来了!六叔公家的小叔叔回来了!”
赵子称家每一代都是幼子,辈分自然就高了。
比如他父亲赵令话才四十来岁,但已经是庄上唯一一个辈分最高的了。如今的族长是赵子称的大堂兄,已经五十多岁,还得喊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人六叔。
而面对小辈的问候,远游回乡的赵子称当然也不能吝啬,否则会被人戳脊梁骨的。只要有人行礼,他都示意邓岳打赏。
慕容家的家丁们便捧着一串串铜钱和一些小银锞子,见人就塞,庄门口很快就扎堆了一大群人。
远房亲戚们都议论纷纷:
“听说六叔公家的小叔这次真是发迹了!在东京太学读了两年半,舍试连优,很快也能做官了吧。咱庄上总算出了一个不用靠祖荫、自己考得功名的了。”
“但不是还没做官么?现在候缺多难,考过之后候了一两年才拿到实职的都不少。”
“这有什么奇怪的,哪怕还没做官,只要考得好,就有达官显贵提前看好结交。当年科举盛行的时候,东京城内的富豪,哪个不想榜下捉婿?说不定小叔就被豪门看上了。”
也有极个别消息灵通的亲戚,知道最近几天隔壁苏州发生的事情,也就缄口不言,只是过来行个礼,讨个赏,然后就默默走了。
赵子称的回归,很快就惊动了全庄的人。
等他走到自己家门口,母亲胡氏已经望眼欲穿地扒在门上,反复探头确认。看到儿子出现,才彻底打开门,一下子冲了出来。
胡氏是个三十七八岁的中年妇人,手足粗糙。他家没什么钱,只能算是勉强小康,能保证家人吃饱。所以胡氏的服饰看起来颇为寒酸,家里的钱都用来吃和供儿子读书了。
赵子称毕竟继承了肉身的记忆,加上肉身的父母供他读书确实不易,所以赵子称也没怎么犹豫,就上前行了大礼。
“娘,孩儿出息了,下个月又要去一趟汴京,或许能够插队补缺。这次回来,先带了些东西,你和爹也能过好日子了。”
赵子称说着,朝后一挥手,邓岳便招呼几个慕容家丁,扛了几口箱子进门。胡氏看着这个阵仗,心中惊疑不定,但也没有失态。
作为宗室人家的媳妇,胡氏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她虽然没见过公婆,但听说当年公婆在世的时候,家里也阔过。所以她只是淡淡地道谢,让人把东西先搬进去,其他慢慢再问。
这边正搬着东西,邻居家的侄媳们也都过来看热闹,对着胡氏说些恭维的好话,胡氏面上有光,愈发欣慰。
但忽然之间,赵家大门内又传出一声大喝,随后一个四十多岁的老者便提着一根粗木门闩冲了出来,对着赵子称跟前的地面就是一砸。
“你这逆子!还有脸回来!”
赵子称一惊,下意识便往后纵跃,这一棍自然砸不到他。实际上哪怕他不躲也砸不到。
但是他这下闪躲,还是让旁边围观的亲戚都微微有些称奇:“咦?小叔叔不是一心读书的么,何时身手这般敏捷了?”
他已经习武七八天,教导他的又是天下罕有的名师,武学见识极高,眼下的赵子称已经稍稍有些招式和身法根基了,就是缺实战经验,容易评估错误。
他定了定神,才注意到拿门闩的正是他父亲赵令话,不由有些不解。
其他围观的亲戚也都赶紧上去劝住赵令话:“六叔公你这是何意!称叔那么争气,已经是庄上难得的了。”
赵令话却板着脸:“你们休要被他瞒过了!他七八天前便该回来的,结果在苏州盘桓了那么些日,听说是给朱勔做事,才得了这些蝇头小利。”
说罢,赵令话又推开众人,转向赵子称教训道:“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咱是宗室,不要接近天子近幸之臣!哪怕有利可图也别去!要不是你大哥从苏州带回信来,我都差点被你蒙在鼓里!”
赵子称并没有亲兄长,父亲称的“大哥”,显然是他那个身为族长的长房大堂兄。
苏州和秀州相隔不到百里,五六天的时间足够消息灵通的人打探到些眉目了。
听到这话,赵子称心中也稍稍回过味来,知道父亲这是需要演给亲戚们看,堵住大家的嘴,避免被落下把柄被人攻讦。
早知道只是做做样子,赵子称就不躲了,反正也不疼。
于是他立刻当众申辩:“父亲容禀!孩儿也知道应奉局搜刮民脂民膏,岂会与他们同流合污?孩儿只是被一个案子牵连,为自证清白,机缘巧合揪出了应奉局里一些监守自盗的狗官。
至于这些钱财也不是应奉局赏赐,而是一户受了孩儿恩惠的苏州望族,自愿赠与孩儿的。”
赵令话当然不会立刻就信,还是气鼓鼓地拖着门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