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黄巢与她交手三十多合,岂没发现焰帅已被他重创,只是在勉力维持?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焰帅大军进攻穆陵关受挫,不断后撤之时,探马忽然来报。
“穆陵关方向有大量敌人由南门涌出,向我军追击而来,数量至少有五千之众,士气高昂!”
“不可能!”薄黜龙惊叫道:“黄巨天本应身边没剩下多少兵力才是。”
甄燃玉以手加额,终于轻叹起来。
“没什么不可能的。尚让孟楷带着五千人就打垮了安师儒和王敬武的一万两千平卢军,可以直接南下进关,参与对我军的追击。”
薄黜龙讶然道:“一万两千人,那可是一万两千人,难道就这样全军覆没了?只要他们能够重组,尚让孟楷也没胆子这样悠哉南下……”
“朝廷赏赐还没到,平卢军一旦战败,就会全面溃散。他们跟着宋威太久,就是这个作风。”甄燃玉感叹道:“不知道该说安师儒、王敬武、刘鄩这几人无能到超乎本帅想象,还是说这帮草贼众志成城,每个人都发挥出了远超极限的能耐……”
情况已经很清楚了,即使没有如同神兵天降的两百具装铁骑,黄巢也能在穆陵关击败焰帅,只是具装铁骑能攻击得足够突然,造成更大伤亡。
“尚让与孟楷提前赶到临朐战场,修建营寨,掌握了主场优势,而王敬武、安师儒兵力两倍以上于敌,一旦遭到挑战,必然会全军上去决战。这样一来,尚、孟二人就能把击溃平卢军的时间点,精准控制于我军抵达穆陵关之前?”
吕清臣问道:“如果平卢军被击溃得太早,我们一定会得到消息,便不会再进攻穆陵关……”
甄燃玉忍着胸口剧痛,对吕清臣流露出赞许之色。
对方跟着自己这么多年,也确实学到了不少。
“前提是尚让、孟楷确实能以寡击众,将平卢军打得轰然崩溃。”
听得焰帅此言,薄黜龙不由切齿怒骂:“平卢军那群蠢货,一丁点都指望不上。尚让不过是咱们刀下逃走的一条丧家之犬,到他们那边,却变得好似战神一般!”
虽然“平卢神童”刘鄩一定比他聪明许多,却不妨碍薄黜龙在这里破口大骂。
倒是“焚天五剑”中的大哥,赵犨赵千夜闪动着鲜红的眸子,给出了公允的评价:“五弟,你真以为尚让很弱?闪击义阳三关,雪夜下汉东,浮江渡贾堑,长驱取江陵,还有蕲州战场的临场指挥,哪个不是良将手笔?”
“无非是碰上了焰帅,才显得尚让一切都被算得死死地。刘鄩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子,哪怕他不犯一点错,对上孟楷的骁勇和尚让的智谋,也没什么胜利之机。”
正如赵千夜所言,智者对决,赌的就是技高一筹。尚让在蕲州惨败给焰帅,是因为技不如人,而此番刘鄩惨败给尚让,也是同一个缘故。
平卢军在北线战场的崩溃,使得黄巢在正面的军队得到极大的强化。
而两翼埋伏的军队,必将如同绞索,向群山中拉长的官军绞杀而来。
第114章 立马高岗
朱温横刀立马,驻队于高岗之上。
焰帅大军在狭窄山道中徐徐后撤的场面,尽收眼底。
纵在穆陵关遭受了不小失败,这支军队撤退依然显得旗鼓森严,阵列有序。
若是平原作战,面对这样的敌手,只能用四字评价——“追之必败”。
但焰帅军终是在败退之中,相比进军形态,突袭要更容易得手。
自山峦冲杀而下,又可取得居高临下势如劈竹的优势。
朱温瞅向一边的田珺,见她明亮大眼微带犹疑之色:“怎么,怕了?”
“你师傅已正面击败了焰帅,若现在见好就收,草军也能获得击败‘华蓥焰舞’甄燃玉的威名。”田珺眼帘微垂,低声道。
“而我现在去突阵,却有很大可能把性命丢掉。”朱温笑道:“是这样罢?”
田珺默然不语。
“若是师傅,或者尚让,自然满怀复仇之心。但我对王盟主并无深刻感情,对焰帅,也不存在刻骨的仇恨。”
朱温道:“我只是想起蕲州断后时,曹师雄所说的话。你我一起杀了他父亲曹子休,他仍决定留下来,用他的说法——趁着自己还年轻,不怕赴死。”
朱温自问是个血液不容易沸腾的人。
但如此壮美的沙场,仍使得他满腔战血为之汹涌。
男儿当马上取声名,纵身膏草革,碧血如枫叶凋零,亦不枉此生。
“我可不是自己贪生怕死……”田珺微恼。
朱温见近距离再无他人,纤薄嘴角挑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压低声音道:“你是因为喜欢我,不想让我冒险对不对?”
“那不如拼着性命陪我一起杀一场。不过,若我和焰帅同归于尽,你一定要活下来,作为喜欢过我的女孩子,去向人传讲我朱三郎的事迹。”
生死血战在即,令朱温平时绝不可能说出的言语,顷刻脱口。
朱温低回如磁的嗓音,令田珺俏脸浮上一阵晕红。
她鼻梁高挺,面庞轮廓分明,侧脸比正脸美得多。朱温在马上侧瞧少女小麦色的娇颜,只觉日色照耀下,汗珠点点熠熠生辉,有一种动人心旌的娇艳。
朱温畅快大笑,吹动号角,于烈烈夏风当中,策马直冲而下。
“我军此战,唯以焰帅首级为目标,众位随我杀敌,进死为荣,退生为辱!”
揭天的鼙鼓声伴着疯狂的杀伐呐喊,卷起满地荒草与尘烟。成千上万的勇士,由山脊之上,向山道中的敌军,奋勇冲杀。
此役实有不可不战之理。
朱温清楚,田珺的出使,只能暂缓雪帅齐克让的出兵。
以焰帅的骄傲,绝不会主动向师弟求援。但齐克让不可能不救一起长大的同门师姊,考虑到百姓负担,不忍增收赋税,定会设法向泰宁镇的富人筹款。
这样会使得出兵慢一些。但当齐克让的军队赶到,与甄燃玉合兵一处,齐鲁群山中为了这一战而浮起的草莽暗势力,必被二人联手,连根拔起。
平卢是王仙芝和黄巢起家的地方,为了草军的未来,也不能容许一位强势平卢节度使的上台。
在雪帅援兵赶到之前,杀死焰帅,令焰帅的大军溃散,是唯一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办法。
黄巢与击败了平卢军的尚让、孟楷合兵,在正面发起追击,已牵制了敌人极大的力量。
而师妹段红烟则利用狭隘之地,推石滚木,将焰帅的后军与本队横截开来。
要夺取焰帅性命,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
狭路相逢勇者胜,朱温此时此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三军将士皆悍不畏死,自己又岂有贪生怕死的道理?
山道虽窄,犹可容布阵。焰帅军的阵势,哪怕是败退之中,依然坚如宿铁。
坡道逐渐变缓之处,朱温更是看见了一团团熟悉的旗帜图象。
这些白色旗帜底上绣着一张奇怪的面具,上边则写着一个金线织就的王字。
朱温忍不住腹诽——对方为什么不把打底的图案,换成一只象征着延年益寿的老乌龟?
但这只乌龟,却比拦路虎更难对付。
霍存已在一旁咬牙切齿:“老大,让我当先突阵,将贼王八的龟首剁将下来!”
“不忙。”朱温用眼神制止。
话音未落,空中突如十日并出,刺鼻的燃烧气味伴随着咻咻的破空响声,漫天火箭向着草军豪杰们激射而至。
是霹雳堂的雷殷符雷判官,他在的地方,永远都少不了各式各样的火器。
不少骑士或是中箭坠马,或是战马受惊狂跳,将主人抖落马下,顷刻滚入敌阵之中,被乱枪戳成筛子。
朱温依然神色镇静:“来而不往非礼也。”
许多带着引线的竹筒居高临下,借着风势落向敌阵,发出震天动地的爆鸣,迸溅的竹片打到官军战士脸上,削肉挫骨,甚至贯入头颅深处。
“这是什么东西?”田珺疑惑问道。
“就是霹雳堂拿到民间售卖赚外快的一般爆竹,我把里边的东西换成了石漆罢了。”
霹雳堂当然不可能光靠给朝廷生产火器过活。
因此他们的技术并不是太了不得的机密。
火器这东西实际杀伤威力相当有限,造价又昂贵无比,其使用价值,在于在关键的时刻拿出来,扰乱敌人军心,为己方制造突破时机。
雷殷符所部,以及与他们一同作战的王建部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用惯了火器的他们,竟反过来被人用火器炸得焦头烂额。
而此时,之前属于明世隐麾下的三十余骑具装甲士,已乘着呼啸的山风,似雷击电掣,有如山呼海啸,向瞧上去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敌阵冲撞过去。
“明王不灭,心灯永存!”
他们以铁制面帘遮面,只露出两个眼孔,眼中绽出的,是无比坚毅的神色。
在明教的教义中,光明存于人心,纵如一豆灯火,必将战胜无垠的黑暗。
这些骑士亦将以生命化作光明之矛,誓要将压迫着天地的无穷黑暗,撕一个粉身碎骨!
顷刻之间,许多蒺藜和拒马被挑到高天之上,敌阵前队,尽皆披靡。
第115章 策马突阵
骑利平旷,步利险阻。
焰帅大军撤退时,却必须走相对平缓的坡底,以节省体力。这就把步卒占绝大部分的军队,放在了易被居高临下冲击的位置。
朱温脑海中再次回荡起老师黄巢的话语。
“唐朝初年,卫公李靖变诸葛八阵为六花阵,本朝两百余年沿袭之。原理在于国朝前期马匹充足,各阵之间能更好援护。”
“但安史之乱后,马政衰退,官军普遍骑兵不足。若对手穿插足够凶猛,便更易找到可乘之机。”
身为不下“华蓥焰舞”甄燃玉的阵法大家,黄巢的评价正中肯綮。但面对四帅这样智勇双全的强者,知道其弱点,和抓住弱点,完全是两回事。
要在这场以山河为局的博弈中胜天半子,朱温只有拿出必死决心,拼上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勇气去奋战。
王建所部皆有可以以一当十的战力,被布置在焰帅本阵侧翼,如一堵坚不可摧的金汤铁垣。
这种硬碰硬的猝发恶战,已没有太多计谋可供运用,所能凭仗的,只有将士的力量与勇气。
大批草军骑士跟在三十余骑具装甲士的后头,一同向敌阵发起迅猛的冲锋。身材高大的秦彦执大旗于其中,指引着骑士们的方向和节奏。
面对弓弩的迭射,这些缺乏具装保护的骑兵不时有人马匹中箭倒毙,只能凭借一往无前的冲击,减少被敌人射中的机会。
但稍稍杀入敌阵之后,便发现敌阵中的拒马竟一座座被坚固的铁索相连,前排长枪兵蹲坐不起,长矛森然如钢铁密林,后方的弓弩手则次第射出死亡之雨。
这无疑是焰帅的最新阵法创建。
如同宋州大战中,黄巢用铁索联结战车,静态抵御平卢铁骑军势逾千钧的冲锋一般。将拒马用铁索联结,可以有效避免拒马阵被敌人撕裂摧毁。
令长枪手坐不得起,更是让他们死战不得反顾。只有身受重伤者,才能由后队轮换。
焰帅军的骑兵则位于敌阵侧后方,提防被人于两翼包抄。
正如甄燃玉所说,相比在仓亭大战以十面埋伏之阵大破袁绍,令袁绍吐血而亡的曹操曹孟德,黄巢的草军缺乏大量可以狠打猛冲的冲击骑兵,尤其是类似曹操“虎豹骑”的具装骑兵。
这样的劣势,只能用人类的勇气与生命去填补。
草军骑兵驱马而下,如层层骇浪涌下山坡,纵在敌人的矛锋和箭雨下粉身碎骨,人马血肉流溅于泥尘当中,也义无反顾。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骑兵的冲击渐渐向两翼分开,草军步卒也一阵阵由高坡上呐喊着冲下,以枪矛推向敌兵的丛枪,寻找着将拒马阵打开一个缺口的机会。
忽然间阵中欢声大作,原来那名为首明教具装骑士率众冲锋,已将坚固的敌阵轰出一道切口,位于王建和雷殷符队伍之间的薄弱之处。
“董将军,打得好!”朱温大声赞道。
董厚是追随明世隐多年的忠诚骑将,当年曾劝阻过明世隐归降朝廷一事,但谏言失败后仍然选择了忠于主上,甚至与明世隐一同杀害了反对投降的自家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