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府江山 第31节

  “参军莫要敷衍我等!”

  “你们除了信我,还有其他选择么?”刘道规毫无惧色的与众人对视。

  这些士卒的家眷在广陵,宗族在京口,如果动乱,都要受到连累。

  其二,这年头寒门庶族平民百姓日子普遍不好过,仇恨都转移到了北方胡人身上,士卒们苦日子过惯了,忍耐力也跟着增强了。

  宁愿苦一苦自己,也不愿与朝廷为敌。

  士卒再苦,手上还分了几亩军田,与百姓、流民一对比,心理也就平衡了。

  在刘道规看来,整个晋室分五等,皇帝和高门站在最上面,次等士族和江左豪族位列第二,有田的寒门和士卒第三,寻常百姓和流民排在最下面两层,后面三层其实都是奴役压榨的对象……

  刘道规就赌这些士卒为了家眷和那几亩薄田,不敢妄动。

  “成,我等就信刘参军一回,还请参军告知一声,冬衣粮草几日才能下来,我们能等,家中妻儿老小等不得!”

  士卒的言语中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刘道规不是吓大的,“你们也知道我新上任,总要弄清前因后果,信我就不必多言,必定给你们一个交代。”

  赵伦之高声道:“都是京口乡邻,信不过军府,也信得过彭城刘氏!”

  此言一出,众人眼中的敌意淡了许多。

  “我等不是为难参军,而是家中实在过不去……”

  “诸位放心,我定会想办法解决此事。”刘道规也知道这种困难,前年家中青黄不接,到处奔波。

  “那便告辞。”

  这群老卒非常讲究,其中有几个人还特意来给刘遵和刘镇道歉,“兄弟,多有得罪……”

  刘道规让刘镇取了几百钱交给赵伦之,让他去买些过冬的衣服,换些粮食。

  谁料赵伦之极讲义气,“兄弟们啼饥嚎寒,我吃饱穿暖,有何颜面见人?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说完转身追上袍泽,头也不回的去了。

  刘道规看着他们的背影,莫名的心塞,即便落拓成了,北府军的骨气没丢。

  “一千多人的粮草,不是一个小数目,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已经找上门来了,躲的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荀信之这厮应该早就知道拖欠冬衣粮草之事,故意扔给刘道规。

  这群人的吃相难看至极。

  但换个角度,这次的麻烦其实也是机会,想当老大,笼络人心,就要能扛事。

  这些士卒都是北府老卒,如果能笼络住他们的心,征虏将军府还有谁敢惹自己?

  有时候刘道规真怀疑桓弘、袁鹤、荀信之这是士族,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么一群北府老卒竟然不知道拉拢。

  但转念一想,太正常不过了。

  士族高门与寒门庶族是两个世界的人,士卒在他们眼中与牲畜没太大区别……

  桓弘手上本来就有一部精锐在手,也就不在乎其他士卒。

  “你有解决之法?”高珣满脸担忧。

  刘道规两手一摊,“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高珣一愣,“此言……玄理精妙!”

第45章 借

  说来惭愧,刘道规上任中兵参军这么久,还没去过军营。

  征虏将军府的四部兵马,遇到战事,都要听中兵参军的调遣,不战时,负责平日的训练。

  这个职位最大的优势,便是直接与士卒接触。

  刘道规带着几人与高珣一起巡视后营,刚进营地,一股恶臭迎面扑来,熏的刘道规一个趔趄。

  这年头干柴的价格太高,寻常百姓生火做饭都是问题,很多人一年到头洗不了几次澡,尤其是冬天,烧一釜热水用的柴,足够烧两天饭。

  每个营舍都挤满三四十人,别说盔甲,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蓬头垢面,骨瘦嶙峋,睁着一对茫然的大眼睛望着刘道规。

  “这些将士中有不少跟随谢都督北伐过,这两年没仗打,日子难过。”高珣捏着鼻子强行解释了一波。

  刘道规想起桓弘的宴会,莺歌燕舞,坐在上席的那些人,吃喝玩乐,满嘴流油。

  与眼前的场景对比,简直是两个人间。

  “你的伤是怎么回事?”刘道规走到人群中间,握住一个将士的手臂,一个偌大的脓疮。

  “半个月前流民闹事,射了一箭……”士卒年纪不大,身材高挑,有着北方人的骨架和面相,口音也是兖州一带的。

  “取火来。”

  刘黑罴拆了一截营寨桩子,劈成几条细柴生火。

  刘道规烧上水,撕下布条放在里面熬煮,又取来一把匕首,在火上烤了烤,然后割开脓疮,放出污血和浓水,剔除腐肉。

  自始至终,那名士卒都一声不吭。

  清洗伤口后,用烤干的布条扎紧。

  “明日我带些药过来,敷两次便能痊愈。”

  以前为了生活打猎捕鱼,经常受伤,跟一个游方道人学会了疗伤。

  “小人李大目,参军日后若有差遣,吩咐一声。”士卒感激不已。

  营舍中其他士卒看刘道规的眼神也温和不少。

  “你这是怎么回事?”刘道规拿起另外一人的手,肿的像个馒头。

  “还能怎的,冻疮。”

  环视周围,很多人脸上手上都有冻伤。

  都已经入冬了,他们身上还穿着一件破衣烂衫,连双草鞋都没有,不被冻伤才是怪事。

  而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如果下雪,必然死人。

  去年并不寒冷的一个冬天,仅京口一地就冻死了几百人。

  这些士卒都是北伐的勇士,与胡人血战厮杀过,经验丰富,每一个都是华夏的精魂,如果就这么冻死饿死病死了,实在太可惜。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士族早已腐朽,但草莽间多有豪杰。

  晋室之所以能苟延残喘,不是靠士族门阀,而是成千上万寒门庶族的勇士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屡次大破北方胡人,为华夏保存了一丝香火……

  这些老卒,才是华夏所剩不多的元气。

  指望那些士族高门“克服神州”,无异于痴人说梦。

  只是现在刘道规自己都穷的叮当响,“府库中还有多少?”

  话刚出口,就觉得这是一句废话,

  桓弘之所以能如此穷奢极欲、骄奢淫逸,就是因为从这些士卒身上抽血、压榨,所以府库中必然是空的。

  高珣道:“府库归征虏司马袁鹤管,你去了也没用,肯定空了……”

  刘道规想起那些从广陵城贩卖给北方胡人的粮草军械,心中也是一阵气馁。

  司马家的这半壁江山早就被士族门阀蛀空了。

  以前还有桓温谢安顶着,现在只剩下司马道子和王国宝这些人,疯狂敛财。

  营舍内其他士卒都眼巴巴的望着刘道规,模样说不出的凄凉,仿佛一群饥寒交迫的孩童。

  其中忽然有一人道:“冬衣和粮草眼前就有,就看参军有无胆量去取。”

  “在何处?”刘道规眼神一亮。

  “前部!”

  “前部司马桓承之乃桓弘族弟……”高珣低声提醒。

  “参军若无胆量,不如早些回房抱着女人去,休要再来消遣我等。”这士卒胆子也大,竟然当面激刘道规,

  刘遵忍不了,指着说话那人,“你他娘的休要看不起人,没有什么事是我家参军办不了的。”

  “我怎么看你长的像个奸细?”刘道规骂了一声,这不是把自己架在火上烤吗?

  “我说错话了?”他倒是一脸的无辜。

  “多谢参军!”

  还没来得及解释,士卒们已经单膝下拜。

  “此事容我从长计议。”刘道规没有上套,敷衍了两句,便掀开门帘,准备离去。

  却发现门外乌压压的全是人,一个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寒冬腊月树枝上站立的一排排寒鸦。

  “去年冬天,二百七十二个兄弟没有死在胡人的刀下,却被冻死在营舍之中,今年不知又要冻死多少,幸遇刘参军,能救我等一命!”

  一个曲长模样的军官拱手,满脸愤慨之色,偌大的汉子,眼中却擒着泪花。

  “我等不是怕死,只恨不能多杀胡人,克复神州,一雪前耻!”

  又一个军官上前慷慨道。

  “克复神州,一雪前耻!”

  士卒们面红耳赤的吼了出来,多年的压抑和憋屈直冲云霄。

  刘道规只觉得振聋发聩。

  见惯了士族名士们高谈阔论玄学,却从未听到他们说过任何与北方有关的事,更别提“克服神州”四个字。

  永嘉之乱以来,但凡有人高呼北伐,这些人就义无反顾的跟着北上,与胡人杀的天翻地覆。

  然而大多数的北伐,其实并没有败给胡人,而是败在自己人手上。

  即便北伐失败了这么多次,他们还是愿意再一次的北伐……

  偏安江左的是士族高门,骄奢淫逸的也是士族高门,对于底层百姓和将士而言,只有无比漫长的煎熬。

  家园祖坟都在北方,先辈死于胡人之手,而他们顶着侨人的身份,既融入不了江左,也回不了故乡,还被江左土人名称为“北伧”……

  彭城刘氏,刘道规的故土也在北方,但似乎回不去了。

  如今这世道,上面的人,连口号都没人愿意喊了。

  一股热血从脚底窜上来,“诸位放心,这个冬天绝不会有一人冻死,一人饿死!”

  “多谢参军!”众人纷纷下拜。

  刘道规隐隐知道自己的路该怎么走了,他们争的是权势,那自己不妨争人心……

  人心便是天下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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