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军有令,每人造三支火把,大声鼓噪,迎战敌军!”
传令兵在士卒中高声呼喊。
一支支火把亮起,很快一支火龙在暮色中显现。
“杀、杀、杀……”
呼喊声此起彼伏,与荒野中呼啸风声合在一起,竟然有种莫名的节奏。
仿佛这片土地上无数华夏无辜冤魂的怒号,尽让人心情莫名的沉重起来。
自八王之乱以来,死亡的华夏百姓何止千万?
司马家的罪行与胡人的血仇,罄竹难书。
只是恍惚之间,刘道规隐约嗅到了一股焦臭味,回头一看,将士们举的哪里是火把,分明是一支支手臂……
上面缠着烂布、碎木和皮革,黄绿色的火焰噼啪作响,为将士们脸上蒙上了一层幽光。
仓促之间,寻不来那么多木头,将士们便就地取材……
刘道规心中苦笑,地上散碎的尸体,血红的大地,凶神恶煞的士卒,颇有“亡”者之师的气势,事急从权,眼下局面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这本来就是一个残酷的时代。
张方攻占洛阳,以宫女为军粮,石勒陷入绝境,令士卒自相攻杀为食……
这时候,东南面马蹄声暴风骤雨般响起。
听声音至少四五千匹战马的规模,鲜卑人精锐骑兵,通常一人两马、甚至三马,所以才能这么快的赶赴战场。
刘道规站在阵前,手中短斧上全是缺口,锋刃呈淡红之色,仿佛饱餐了敌人的鲜血。
乱风袭来,身后旌旗猎猎作响。
沉沉夜色中,敌军骑兵的身影若隐若现,却不是正面冲来,而是从南面来回盘旋,并不敢靠前。
一炷香功夫,骑兵竟然停下了。
似乎在驻足观望,在河对面的浅滩上形成一片巨大的阴影。
洙水比泗水更浅,深及腰部而已,骑兵可以轻松渡过。
但他们不来,说明已经心虚。
而且他们是骑兵,完全可以从东岸杀来,却偏偏先撤到西岸,一是避免被溃军冲击,二是稳定军心。
两千人马击败慕容宙的八九千人马,至少斩杀三千余众,已经打出了北府军的威名,慕容隆不可能不慌。
而他手下都是鲜卑精锐,越是精锐便越不会轻易投入战场。
按照慕容家代代自相残杀的老传统,如果精锐部曲都被打没了,实力折损太大,以后连自保都是问题……
“嘿,敌军果然惧了。”刘遵大喜道。
话音刚落,就有五百骑下水,水花直溅,朝对岸冲来。
这是在试探。
借夜色的掩护,刘道规声势弄得很大,但想要吓退他们,还差一点火候。
“我去!”王仲德二话不说,提着一支长槊,带着绣白、绣玄两幢的百余甲士直接下水。
每一个士卒脸上都是义无反顾的神色。
河流之中,敌军战马冲不起来。
没有速度的骑兵甚至还比不上步卒。
刘道规心中暗暗捏了一把汗,己方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如果被慕容隆窥破虚实,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慕容隆甚至不需要正面厮杀,只需跟在后面,等待刘道规的就是惨败。
所以,河水之中的这一战必须震住对岸的敌军。
第159章 迎战
东岸,慕容隆和慕容宙正聚精会神地望着河水之中的两支人马。
事实上,他们也很疲惫,这一路追杀而来,人纵然还能坚持,战马咋就扛不住了,路上跑死了两百多匹战马,掉队一千多匹。
不过慕容隆认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再来晚一些,他这位堂弟的首级就要被晋军割下。
之所以如此忌惮对岸的晋军,并不完全是被他们展现出来声势吓到。
而是邹县那边传来的败报,慕容会五千人马几乎被一支千人规模的北府军全歼,慕容会本人都被战死……
当年淝水之战,慕容隆也是其中参与者,跟随慕容垂见证了北府军的强大。
临漳之战,十几万燕军被刘牢之杀的丢盔卸甲……
有这么多不愉快的记忆,他才会犹犹豫豫。
毫无疑问,北府军冠绝天下,尤其擅长以少击众。
“彭城刘氏……”慕容隆望着对岸火光映照下的牙旗,心中莫名其妙的生出一股寒意。
“北府精锐不都在新亭与荆州军对垒吗?怎么北上?”慕容宙模样十分凄惨,披头散发,后背还插着四五只羽箭。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我们有谋夺中原之心,晋军当然会派军北上,我早就劝过父皇,伐晋时机未至,我们的死敌是西燕和拓跋魏。”
正是因为慕容隆不赞成攻打洛阳和中原,才被慕容垂发配到淮北,镇守高平。
而其他赞成的人都被重用。
慕容宙叹了一声,“你说了没用,贺麟现在正受宠,若不是他,你我为何被冷落?”
贺麟是慕容麟的字,自幼不为慕容垂疼爱,后出卖兄长慕容令,导致其身死。
不过慕容垂跟苻坚有同样的毛病,心慈手软,返回河北,杀其母而留了他一命。
慕容垂复国,慕容麟出谋划策,多有建树,拜抚军大将军,率军攻陷重镇中山,生俘守将苻鉴,声势大涨。
南征北战,立下赫赫军功。
慕容垂称帝后,封爵赵王。
与前燕一样,慕容家新一轮的内斗早就拉开序幕,甚至比前燕还要剧烈,牵扯到三代人。
慕容垂先是宠爱庶长孙慕容盛,将其比作曹叡,后来慕容会长大,生雄伟俊逸,器宇不凡,像极了年纪时的自己,便几次暗示慕容宝立其为储。
但身为太子慕容宝却喜爱嫡长子慕容策。
慕容垂的这一番操作,直接为燕国埋下了祸根。
自从八王之乱后,北方诸国每一代都会因君主更替而爆发内乱,反而晋室因皇帝没有实权,相对稳定一些。
见慕容隆不说话,慕容宙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五兄,这一战到底还打不打?”
从一开始,慕容隆的兴致就不太高,心思并不在此地,泗水流域毗邻淮北,水网众多,并非燕国的核心之地。
只是作为缓冲之地。
为了这块缓冲地与北府军死战,慕容隆的确要好生思量一番,而且对岸的北府军还是彭城刘氏。
慕容宙和他麾下的溃军,一个个无精打采,如丧考妣,没有半点斗志。
这种状态也影响到了慕容隆的骑兵。
战败带给他们极大的心理冲击……
“杀——”
就在这时,河水中一声怒吼,打乱了慕容隆的思绪。
只见河水之中,两支人马已经交缠在了一起,水花激荡。
北府军虽然只有一百余众,却人人悍勇无比,争相向前。
燕军骑在马上,反而转动不灵活,被一个个射下马。
五百骑兵眨眼间就倒下四十多人,后面的骑兵都不敢上前,战马在水中,被长矟惊吓,不住后退。
场面非常混乱。
几个骑兵下马,想要步战,反而被自家战马踩踏到。
小小一条洙水,竟然成了骑兵不可逾越的雷池……
夜风仿佛女人的手,抚平了士卒所有疲惫。
王仲德在河中时而跃起,时而钻入水中,连杀数人,逼的其他燕军连连后退。
“传令,渡河决战,杀一名燕军骑兵,赏钱五缗!”刘道规精神一震。
这支燕军比慕容宙的步卒还要弱,根本就没什么斗志,仿佛只是过来装个样子。
一匹战马的价格在二十缗到一百缗之间,五缗钱换一个骑兵,实在太划算了。
战争的本质其实就是利益算计。
刘道规提着短斧,第一个跳入河水之中。
“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刘道规身先士卒,士卒们的士气再度高涨。
在刘广之、刘遵、刘黑罴等人的率领下,冲下河,吼声惊天动地。
王元德则率一幢士卒将火把插在西岸上,鼓噪呐喊,继续迷惑敌军。
刘道规笃定慕容隆并无决战之心,不敢决战,便已经处于下风,而且战场在河岸上,敌军的骑兵跑不起来,也没有多少用处。
水花飞溅,士卒们冒着箭羽冲向对岸。
火把光照耀下,都能看清对岸燕军脸上惊恐神色。
北府军的名气太大了,如果统帅是慕容垂,刘道规自然不是对手,但对手只是他的子嗣而已。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自莫护跋跟随司马懿讨伐公孙渊封为率义王以来,到慕容垂,刚好第五代。
慕容垂其实就是慕容家最后的辉煌。
如果慕容隆不走,刘道规有七分把握将其留在此地。
厮杀了这么长时间,对燕军的战力已经有了大致了解,精锐其实并不多,麾下的丁零人、晋人、胡人并无死战之心。
而鲜卑人的主力都在黄河两岸。
就在刘道规冲过河心时,对岸骑兵动了起来,却不是下水,而是向南退去。
呼啦啦的一片黑影,火把光化为长龙远去。
“就这么走了?”
“慕容家的人都是废物!”
“五缗钱就这么没了,哎呀呀……”
士卒们站在河水中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