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被金吾卫暴力砸开,嬉笑着的不良人和皇城使巡骑一拥而入,瞬间将整个院子站得满满当当。街道上,数百马步军快速列阵,长槊指着官邸,弓箭无声上弦。
哗啦啦。
百余汴人武官脸色数变,想要抽刀,直接就被京兆府的官吏以刺棒劈脸击倒。有那凄惨的,当场被砸落几颗牙齿,或者一张脸血肉模糊。
全副武装的金吾卫走上来,喝骂着没收了他们的兵器,并剥掉了他们的衣甲,连踢带拽将其打跪在地上:“给耶耶跪下!”
“狗屁汴军!我看也是肉做的,临到死也会怂。”有小吏骂道。
进奏官们热血上头,脸涨红的通红无比,定定的站在那,骨头都软了,不敢动弹。
京兆尹孙惟晟带着一群青衣御史、属下官吏走进来,面色阴鸷的宣布上谕。
“上谕:古来有无恶不作而寿终正寝的臣子吗?朱温道德败坏,操守无堪。奸淫属下的妻妾,觊觎儿媳的美貌。残害邻镇,欺辱君父;貌恭敬而心做贼。就是投入江河淮济冲洗,也难以让他改邪归正。放任这样的祸害荼毒天下,朕意难平。”
“举国愤怒,不得不讨伐他了。”
“现在剥夺东平王的爵位,收回先圣赐予他的全忠之名,清算他的罪孽。驱逐宣武军派驻京师的进奏官,查封进奏院,没收一切物品。”
“孙儒不儒,茂贞不贞,全忠不忠,呜呼!朕心甚悲。希望诸位藩臣克己慎独,不要再逼迫朕,朕只是想妻儿平安,列圣的宗庙得以延续啊。”
褫夺诏书不在这颁布。
孙惟晟复述的这番话是他进宫领受任务时被圣人当面发下的口谕。
听完,进奏官们体若筛糠,不敢相信汴王又变成了贼属丑类。
“绑起来,带走!”孙惟晟大手一挥。
官吏一窝蜂冲进各个房间倒腾。进奏官和武官们则在武士的监视下排队接受御史搜身和检查行李。没啥问题的,就一擒,把布团塞进嘴里,让军士带到一边,稍后集中驱逐出关。
有问题的,立刻就被御史打掉官帽推搡着带走,关进台狱。
宣武进奏院的事很快发酵,其他进奏院都悄悄地把涉及犯罪的文件销毁,没这么干的也心有戚戚,不敢再乱来。许多被收买贿赂的官贵闭门谢客,害怕被圣人追究责任,偷偷遣散家人。
……
九仙门楼上,圣人正在接见汴州进奏院的两位首脑:记室内书记韦震、诸州盐铁判官裴铸。
他俩是幕府高层。前者是朱温的秘书,可以在朱温睡觉的时候自由出入寝里办事。后者是财政官之一,主盐铁、转运、茶酒诸务。不如敬翔、李振之辈在人前显赫,但不可谓不是亲信。
圣人也是开了个眼界。后世流言朱温痛恨世家,在白马驿物理超度。然而现在看来,占据朱温霸府要职的李振、敬翔、韦震、裴铸、裴迪、赵敬、段凝等人,鲜有卑微。屠什么世家,杀不听话的罢了。
“李克用,颠覆篡逆之类。乾符年暴行可谓骇人听闻,及先皇令其自赎,虽有功,但其横征暴敛,不亚回纥洗东都。及上受册,李贼遣女联姻,罔顾宗法人伦非议,实居心叵测,用意险恶。不除,终为国患。陛下视李贼为忠,致忠臣何地?”
韦震坐在蒲团上,苦口婆心的劝谏:“汴王讨陈灭蔡,十年来贡赋不绝,报国之心极矣。此非忠臣,则忠臣何在?陛下不分是非,但观强弱,采群小骚议,无情归罪汴王。自毁英名,令天下伯夷、叔齐寒心,固非中兴之术,窃为陛下不取也。”
韦震顿首一拜,情真意切。
“只要陛下遣送沙陀女,与李贼划清界限,汴王便复通贡赋,开漕运,冬至再进献30万匹绢、杂畜数万头、盐数千车。”对朝廷财政情况很清楚的裴铸不失时机的诱惑道。
无论是出于地缘政治还是争霸,还是汴晋恶劣的外交,朝廷和李克用联合都是朱温不能接受的底线。反之,朝廷乖乖在关中当个吉祥物,朱温暂时也不会为难。
“韦书记这话……”圣人发笑,问道:“难道我娶妻立后,还需征得他的同意?昔年朱温受困同州,被孟楷逼入绝境。若非先皇悯之,不知已为哪群野狗所食!如今朝议但不合心,便武力威胁。此忠臣,谁奸臣?此奸臣,置奸臣何地?固非人臣之道也。”
“陛下!”韦震不意圣人还有如此辩才,看来是忽悠不得了,遂霍然起身道:“楚子伐陆浑之戎,至雒,观兵于周疆。天子使王孙满慰劳,楚问鼎之大小轻重。须知楚地方五千里,执戟百万!向使芈旅作难,虽周德尚在,未敢断言天命无改。列圣基业,陛下自珍!”
角落里,史官一惊。
“恫吓是当今天下绝大多数藩镇的惯用招数,我既已力排众议下诏,希望你明白威胁对我不起作用。”圣人抚摸着银刀,在案几上划出痕迹:“如果你再出言不逊,我会毫不犹豫屠杀宣武进奏院上下307人。”
“难道陛下这不是恐吓吗?”韦震眯着眼睛,打量着周围一个个骚动的武士。
“平等交涉而已。”
“皇帝果真要和李贼沆瀣一气?”
“诏书既下,绝无回头。”圣人盯着他,又凑近了些:“我敢做元子攸,不惜一条命,他有种做尔朱兆,赌霸者之资么?”
“如此,告辞。”韦震、裴铸起身草草一拱手,带着随从下楼。
谈了这么一会,两人已看出来了皇帝坚决的态度,非要和大王为敌。又是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很好,待大军入长安,届时看圣人还能否如今日这般镇定。嘴硬的皇帝,古来也不少,临死还不是丑态百出?哭的哭,喊的喊,绕柱的绕柱。
今圣太智慧,振作心也太强,决计不可久留。不过一年多时间就做下如此事业,再让他继续当下去,还得了!要是中官还在就好了。一番贿赂威逼,让他们杀了皇帝随便换个听话的并不是难事。
可惜!
褫夺诏书他们也看了,用心极为恶毒。
既是离间又是鼓动。谁都知道葛从周、张存敬之辈是朱温的左膀右臂,是宣武军大将。朝廷却任命前者为节度留后,后者为节度副使。诏书一到,这两人和麾下将校会不会产生野心?朱温会不会猜忌?其他文武怎么想,会疑虑不安吗。
这阳谋够无耻,让人忍不住萌生杀意。
一墙之隔外,朱邪吾思捂着大肚子轻轻的坐回了椅子。
“汴贼巧言令色,蛊惑圣听,祸源之士也。”偷听了半天,朱邪吾思下了这么个结论。再被这帮人继续煽动下去,圣人难保不会动摇。
旋即,她又回忆起了刚才韦震、裴铸的进谏。
“李克用,颠覆篡逆之类。”
“不除,终为国患。”
“只要陛下遣送沙陀女,与李贼划清界限……”
这几句话犹如魔咒回荡在她耳边,朱邪吾思的指甲深深抓捻着膝盖:“这等奸贼……”
“贤妃莫要理会,置气伤胎。”女官劝道:“圣人还是爱护贤妃的。”
“把薛志勤、赫连卫桓、耶律崇德、拓跋隗才叫来,我有事。”朱邪吾思吩咐道。
若是没听到这番话,她也不想让圣人名声受损。但现在,进奏院这三百多号贼人,她不愿放走。
未几。
薛志勤四人到来,纳头便拜:“拜见夫人。”
“我进奏院武官现有多少?”
“88人。”闻言,薛志勤暗道不妙。贤妃是他看着长大的,他非常了解。
“汴贼辱我家族,毁我名节。俟汴贼至蓝田青梨驿,使武士为盗,尽摘其首。其兵甲被除,杀之如屠猪羊。”朱邪吾思言简意赅,柔声道:“做干净了,勿令圣知,我不愿他为难。”
“夫人,陛下威权日隆……”
朱邪吾思陡然睁开双眼,目光直刺薛志勤,话语中带着责问:“你不是猪儿,不在朝廷,不食唐禄。你是河东进奏官,是父王的人。汴晋势同水火,莫要忘了你的本分。”
“臣事司徒父子三十年,岂有反意?”
“毁尸灭迹,不为圣人获悉内情,他怎么怪罪。”朱邪吾思声调平和,直勾勾地盯着薛志勤:“即便他知道了,自有我保你们。”
“臣遵命。”薛志勤不敢再废话。
朱邪吾思本来是打算让猪儿来干这件事的,但她觉得猪儿已经完全倒向了圣人。这种不利天子名声的事,没有圣人首肯,大概率不会干,反而还劝谏自己。
想到这,朱邪吾思微微摇头,李郎收买人心倒是有一手。这是好事。就是不知道对自己的感情是发自肺腑,还是迫于形势装出来的亲密了。
她又想了李克用和小时候父王送给她的那只金雕。金雕能看清十里之兔,是因为高飞在天。
父王被情绪牵着鼻子走,他的视线就像老鼠一样,只能看到洞口的蝇虫腐叶。家族,也许需要一个灵敏理智的人来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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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已经回到蓬莱殿。
早已等候多时的几名大臣立刻进言。
“陛下说的对,当务之急确是整顿关塞防务,屯粮训兵备非常。但臣愚以为凡事还得做好最坏打算。汴州那边,应遣使再去商谈。贸兴兵戈,万一战败,危矣!再说朱全忠平定蔡贼,特意押宗权等入朝受死。攻灭义成军叛逆安师儒后,不愿身兼数镇,乃表部将胡真。从沙陀人手里夺回昭义后,又请朝廷接收。还派兵打击抄略贡赋的盗贼,其本人进奉亦是十年未曾失期。这不是忠臣是什么?只要陛下暂忍屈辱,遣使安抚,再送走沙陀女……”
“她是我的贤妃,不许你们说什么沙陀女!”圣人怒道。
“以全忠之忠,只要陛下暂忍屈辱,遣使安抚,再送走贤妃,全忠自然就乖训了。还请陛下以王业为重,睿鉴福祸。”尚书左丞赵崇义正言辞道。
他很想质问圣人,李克用进贡过几次?持节太原以来,四处惹事生非,不是伐云就是攻赵,闹得诸镇联名上表请讨。前年还重创王师,杀了招讨副使孙相公等数十文武。活了大半辈子,不是在抢劫,就是在造反,侵略邻镇。这能是好人?
比起朱温的作为,谁忠谁奸圣人看不出来吗,眼睛也没瞎啊。
“陛下,全忠于国有大功——”
眼瞅着旁边的吏部侍郎崔胤又要开始长篇大论,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的圣人终于忍不住打断道:“我知道很多人反战,可我不愿意像厉王那样不让臣民言论。但要告诉你们,天下事在我!我今为之,尔等谏言两三次,就该懂得适可而止!”
说完便从蒲团上起身,准备进书房工作。这时,却听一声大喊:“逆命而利上谓之忠!”
枢密使惊骇的看着赵崇往前一扑,一骨碌摔倒在地上,伸手抱住圣人双腿。圣人也是大为吃惊,他稳住精神,厉声拍打着赵崇的手背:“你昏了头!你想干什么?”
听到圣人的呵斥,外间闯进若干寺人、女御、卫士。
等候奏事的有司官员也跟着一窝蜂涌入,傻眼的看着赵崇等人跪在地上,拽着圣人苦劝:“伏惟上谨慎治国。全忠叛逆实属忌惮李克用之故,陛下试想,朝廷若亲善全忠,与汴女通婚,李克用会不会反?”
“赵崇老儿!”圣人怒火彻底上涌,骂道:“我当皇帝你当皇帝?”
“赵崇,快退下!”一中书省官员直呼其名。
“老不死的。”卫士们一拥而上,将哇哇哭谏的赵崇几个拽到一边站着。
“轰出去!”圣人神色冷凛,指着赵崇等人大声警告:“尔曹自今已后勿来见我!再为全忠承情,我当尔曹收了汴贼贿赂。台狱阴冷幽深,切莫以身挑战!”
说罢看向司言官洛符:“洛姬,以后收到他们的求见,不要理会!”
赵崇等还想陈奏,却被卫士们从背后放倒,架过头顶就往外抬。在场目睹的官员噤若寒蝉,不敢说一句话。他们还是头回看到圣人发飙。瞅这样子,奏事也没指望了,众人纷纷告辞。
“武夫文臣,一个个都不令人省心。”圣人表情僵硬的坐下。
“为君既不易,为臣亦艰难。天子有躬愿,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赵氏拉着圣人的手,幽幽开解道:“敌强而我弱,主战不一定忠,主和也不一定是奸。无论战和,各有各的考虑。为君者,采集群臣之善,固能兴邦。只听顺耳的,臣子整日就想着怎么取悦你,还会用心国家大事吗。”
“我省的,才耐着性子听他们说了三次。”按照情绪,圣人一句聒噪也不想听:“赵崇、崔胤这几个算忠臣么。”
“忠不忠,也由不得他们。”赵氏替圣人整理着被弄皱的衣服,道:“只要你继续强势,满朝都是忠臣。你哪天打了败仗,国运堕落,乱贼就会层出不穷。”
圣人默然。
帝王是孤独而痛苦的。因为他不知道谁会忠诚自己,谁会背叛自己。谁会先忠后叛,谁会先叛后忠。哪些人又只是单纯的利用自己。故而许多帝王的一生都是在不断的猜忌与判断中度过,害怕真心错付。
难。
景福元年十月十一日,韦震等三百余人在蓝田县遇盗贼身亡。收到消息的朱温焚烧了诏书,割掉使者的耳朵,将使者驱逐出境。
第103章 危急
浚仪县。
此刻的聚仙镇气氛肃杀,军士们被勒令待在营中,不许聚集,不许说话。但仍有胆大的围在一起,压低嗓门:“可听说了?适才有人造反,竟趁着军使睡觉潜入官邸,要借他头颅!”
“那群哗变亲兵,有好多个呢。”
“俺听说大王获罪于天,葛军使已得授留后……不如找机会拥他入城做节度使?”
“嘘!”旁边的汴兵倒吸了一口冷气,骂道:“指挥使李傥、马步诸军都教练使朱珍知道么?暗藏反意,被大王斩首。不要命啦?敢说这种话。”
几次屠杀,军士们还历历在目。李重胤、李傥、黄花子等一大批将领被冠上莫须有罪名,阖府全部处死。最严重的一次,大王怀疑为他创立军制、选将练兵长达十年的老将教练使朱珍有反意,不顾众人苦苦哀求,杀之,闹得满城风雨,闻者无不愤慨。
“莫说了,都虞侯带着斧子巡营执法来了!”一名望风的汴兵猫着腰钻进来说道。
军士们一哄而散,捂被假寐。
……
将堂之内,葛从周将沾着血迹筋膜的鱼鳞甲卸下,踢着满地的残肢断臂,喘气如牛:“诏书刚到,就有杀材谋害我。狼心狗肺的东西,我把你们当成手足子嗣,你们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赶来的将校官吏目瞪口呆,不敢吭声。将帅床榻用品无故自动。将帅衣服无故血汗。旗纛无故倒折。将帅无故自惊,不觉叹息流泪。将帅无故回头;皆下欲克上之兆,而阴谋已成也!
养子谢彦章数了数,屋内有十七具尸体。亲兵之中竟有十七人利令智昏,想取了大人头颅投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