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忠停了汴、魏、河阳、陈、滑、蔡进贡。又关了漕运,使淄青与东南财富不得过;朝廷失天下泰半之献矣。”心不在焉的聊了会别的破冰后,太尉开启宴会正题。
众人精神一振。
枢密使使了个眼色,女乐们掩面退出。
“汴贼野心滔天,有吞周之志,侵徐甚急。”感化军进奏官瞿言率先道。徐州已是岌岌可危,李克用、朱瑾、朱瑄等人拼命输血亦无济于事。七万兵阵亡过半,这会基本是在依靠群众的凶悍在抵抗。绝望之下,濠州刺史张璲、泗州刺史张谏倒戈,已经在明面上与汴州沟通投降事宜。
可以预见的是,璲、谏决不会是最后两个。时溥的日子,正式进入倒计时,谁也救不了他。
朝廷感念其得黄巢首级的功劳,年初遣使让他入朝。可惜时溥抱有侥幸心,舍不得帅位,又担心途中被朱全忠加害,事遂不了了之。
言归正传。
即便作为时溥的女婿,瞿言也觉得岳父翻不了身了。除非全忠改变战略,突然向西攻略陕虢、河中。但这基本不可能。朱全忠的实力足以支持他四线开战。不可能放弃已是囊物的徐州。
感化军,完了!
圣人把自己叫到这合纵连横,也没用了。
“陛下,时司空败亡最晚就在明年。”瞿言叹了口气,总结陈词表态道:“自与汴人交战,数年间,徐州兵燹益炽。致田无庄稼,野树剥皮。民以兵尸为食。武士以死民为粮。人不堪命,将士气堕,实无力。”
意思很明白。不管朝廷要对朱全忠做什么,徐州是帮不上忙的。最迟来年,肇建百余年的感化军就魂飞湮灭了,圣人指望什么?不如好好加固潼关来得实在。
得。
“朱瑄呢?”太尉又问道。
“反击不足,防御有余。”从郓城室内书记调为进奏官的杨辰淡淡道。
后世,温、瑄、瑾三朱鏖战长达十年。直到兖、郓经济农业彻底崩溃,百姓爆发大规模反战示威,汴军才一口气攻取了两镇。朱瑄在出逃途中被汴军抓获捕杀,朱瑾逃至临沂避难,被百姓驱逐,这也是兖、郓、魏、赵这类藩镇的特点。军人是土著,又世代通婚,节帅、官府不敢不顾百姓死活。失去民心,就失去了军队。
这会,三朱鏖战方酣,兖、郓高层调整了战略——不再寻求重创汴军主力,以小规模遭遇战和守城为主,让汴军陷入长时间、高频率的苦战,消磨其斗志。目前双方互有胜败。瑄、瑾吃了几次瘪,但根骨犹存,士气稳定,厉兵秣马的同时到处拉盟援——河东、魏博、沧州、朝廷都是可以发展的对象。
杨辰这句反击不足、防御有余倒也贴切。
如果朱全忠要跟朝廷开战,少说要留四万人马防着,要是只有两三万人,瑄、瑾这两个亡命之徒敢直接窜到开封城下。是,大概率打不下来,但被偷家,你猜汴军会不会慌?
“全忠再不遏制,不出十年,则海内尽为其所有。伏愿圣人褫之名爵。全忠若出兵潼、陕,我主兄弟便把曹、宋、滑诸州搅个天翻地覆。不攻城,只捉他治下百姓东迁。”杨辰的表情颇为阴险,笑道:“这厮自诩救世主,邀买民意,这就是他的七寸。”
圣人听了,感觉有点不好。这既是全忠的七寸,也是他的七寸。看来,要做善男信女,还得做好被拿捏软肋的准备。
宴会继续进行。
圣人默默记录下时局。
东方,徐州的败亡已成定数。淄青王师范忠则忠矣,但心智还太稚嫩。而且一个武夫之子整日鼓捣艺术,沉浸于字画书法。想让他在那边做点什么恶心朱温,困难。
横海卢彦威,骄横凶戾不法,而且离朱全忠也较远,大概率不会理睬朝廷。
全忠的邻居杨行密,额,上个月才把诏书和法物给他送去。目前淮南一片混乱,杨行密整合完毕之前肯定无暇他顾。再者,南方的节度使大多缺少胆气,没有沧州小霸王卢彦威那种——我要我要我还要的嚣张。全忠的重拳没打到身上,很难联合杨行密。
襄阳这边,赵匡凝倒是可以利用,麾下的蔡州兽兵坚韧善战嘛,但这小子和王师范一样。江山、美人、权力都不爱,就好一纸文章书法。
圣人觉得真的很离谱。
被兽兵用肉脯喂大的武夫上瘾这个?而且手下没人造反,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不止是他。
魏博节度使罗弘信的儿子罗彦威还要夸张些,整日里和儒生谈天说地,作诗弄文。诗人罗隐游历到境内,罗绍威大喜过望,认为这是魏博文风鼎盛的缘故,遂率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
葛从周养子谢彦章,号汴州第一骑将。但他不打仗时在干什么?重金招募才子教他诗韵历史。行军打仗也不穿戎服,而是穿文官儒服……
李克用的儿子,李天下,那可太出名了。朱温的儿子朱友贞,五代第一儒帝:朕要翰林学士何用?朕自己就是翰林学士,诏、敕、制各种公文,多数是他自己操刀,把这个当乐子。
文武之争,如何述说呢。
算了吧,赵匡凝继续进贡财货就行,顺带保护一下境内的水运。
那东边这几个强镇,暂时也只有瑄、瑾两兄弟会真正对朱全忠造成威胁,不过能牵制三四万汴军也够了。
最后就是李克用和王重盈父子了。
圣人看向郭崇韬。
说话。
郭崇韬却是脸色煞白,喉结涌动欲言又止。
圣人起身,独自走到外面来。
慧帝!郭崇韬确实有一些不方便当众说的话。见圣人一看自己表情就领悟到了,心头有些称赞。
吾思是嫁对人了。
收敛心神,郭崇韬拉着薛志勤跟了出来。
太尉担心圣人处置失妥,也跟了出来。
“说吧。”天色晦暗,宛如世界末日,冻雨席卷西内毬场,圣人迎风而立:“若全忠西犯,外舅可否来救?我虽有五六万兵马,也有雄关要塞,但为士气计,不得不周全考虑。”
人的名树的影,对上朱全忠这么一个绝世强敌,圣人可以不怕,但大头兵们私下相聚,会讨论。他们怎么想,不是皇帝能控制的。有个强援,大伙也能安心。
“难。”郭崇韬痛苦的说道:“存孝为小人蛊惑,暗通曲款于镇州、汴州……王怒,欲加兵问罪。”
直白说吧,李存孝打算造反。原因很简单,朝廷讨河东,击败招讨使张濬是他,生擒副使孙揆的也是他。战后论功行赏,李克用什么也没给他。这激起了李存孝的自卑心理。他和扎猪一样,也是奴隶出身。干最多最苦的活,吃最少的饭。义父拿我当什么呢。
此后便消极怠工,李克用让他干点啥,不是刮风就是下雨。也就引起了军府的猜忌,被人告状——有反意。李存孝受得了这种攻讦?你们说我有反意?那老子就反给你们看!
老实说,圣人对岳父也是有点意见的。
脑子里一天天都在想啥,真就猛将多就觉得无所谓呗?晚唐五代还找得到有岳父脑子这么简单的武夫吗?种田种田不会,部下经常吃尸体。治政治政不会,不是这个离心就是那个被他活活气死。除了打仗,岳父还会干个啥?
上次让朱邪吾思写信回去劝,岳父倒好,回信把闺女说了一顿。朱邪吾思也不惯着他,私信骂了回去。这会,父女俩月没联系了。
话说回来,圣人不希望看到李克用、李存孝父子成仇。什么时候了,还内讧!而且这俩打起来,岳父还有功夫来保他这个女婿吗。
“能不能不加兵问罪?”圣人弱智的问道。
“都在劝。”郭崇韬叹了口气,道:“幕府诸僚佐,内外马步诸军都的将领,各位夫人,都在劝说大王。”
“你劝了吗?”圣人问。
郭崇韬,辅助李亚子的一代功臣,虽说这会还是个喽啰,但能被派在长安担任进奏官,应也是深得岳父信任器重。他去劝一劝,或许有用?
“未敢。”郭崇韬心有余悸。李克用发起飙来,只有朱邪吾思、朱邪妙薇两个闺女和正妻刘氏能以柔克刚制服之。
“其实大王也舍不得,故迟迟未决。”薛志勤叹道。
这年头,从小一把屎一把尿亲手带大的养子跟亲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后世李克用盛怒中杀死李存孝后,杀完就悔的肠穿肚烂。但五代驰名嘴硬的他是不会承认的,只是区区旬月不理军政罢了。还训斥身边的人:我杀他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求情!
圣人想试试看能不能改变李存孝的命运。
当然,主要是害怕。
要是全忠真来了,岳父不来,他心里着实没底。虽说小王那帮杀材挺像模像样的,也有理有据说了一大堆全忠绝对不可能攻得进关中的理由……
但事关皇位、老婆孩子、满朝文武和未来,敢赌吗。万一有人出奇招,万一溃于蚁穴,万一发生什么蝴蝶效应……
“陛下,大王一向仇恨朱温,又溺爱儿女,若您能亲自致信晓以利害,述说朱温威胁,并言贤妃怀孕五月,于来年春天生产。在讨伐存孝、勤王保驾护犊打朱温两者之间……”郭崇韬暗示道。
就这样办吧。
这种情况岳父肯定会来,不来,那他就不是李克用。
万全已在,该和全忠摊牌了。
甫一回到宴会上坐定,圣人叹气道:“唉。我以薄德奉保宗庙,以微弱善政主天下。虽勉强经历过几次戎事,但威望还不足以震敌于外,服人于内。敌不惧而内不一,事难矣。轻启兵火,重伤百姓,这也是我不愿看到的。可全忠将我逼到绝路,我不得不和他殊死一搏——”
说到这,圣人画风逆转,啪的一声拍响案几:“召集军队!”
哗啦啦,围在外面的密密麻麻的军将鼓噪起来,附和着叫喊道:“战则与战!”
“俟破汴州,抓来朱温妻女,挞伐个十天十夜!”
“宰了全忠!”
“嘻嘻,吃了全忠。”
“谁说圣人德薄?额去砍了他。”
圣人瞪了他们一眼,一呲牙。
武夫们缩了缩头,不敢再高声鼓噪了。
“枢密使!”
“臣在。”大着肚子的赵氏玉手徐徐摊开笔墨,眉眼盈盈的看着圣人,含笑应道。
“传命翰林院,制诏书。褫夺朱全忠及宣武霸府敬翔、李振、裴迪等人一切官职爵位,定其悖逆之属,历数其罪,就像对待安禄山、史朝义、李希烈、朱泚、吴少诚、李师道那样。”
“制诏,任命葛从周为节度留后、张存敬为节度副使。向天下悬赏朱温的头颅,得之者,以宣武节度使赏之。”
“传京兆尹查封宣武进奏院,驱逐汴人进奏官。”
要和朱全忠角力了!
圣人亢奋的同时也有些忐忑。梁唐晋汉周,对军权抓得最牢固的,在武夫中威望最重的,最拿屁民当回事的,对儿媳妇最关心的,开局最逆天的,四面开战不落下风最能打的,应属这人了。
以五百溃兵上任区区之势,掀翻秦宗权之辈数十万蔡贼兽兵,至今麾下十余万陈、蔡、宋、汝、滑诸州百战虎狼之兵,无往不利。
五代第一枭雄,好大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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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为君难
“哒哒哒!”
“嘚嘚嘚!”
马蹄声与脚步打破茫茫小雪中的寂静。
密密麻麻的青衣御史、皇城巡骑、金吾卫、京兆府不良人出现在光德里,行人急忙向路边避让。
几个飞鹰遛狗的公子哥对着官吏指指点点,打算看热闹,但在远远见到戴毡帽、身穿黑熊袄子、兵甲银光闪闪的马军后,也如鸟兽般跑开。
庶民们躲在窗户后,默默观察。
“御史去汴人往进奏院去了!”
所有目击者都知道这是有大事要发生了,既觉得刺激又很害怕,还有些震惊。圣人为了贤妃,居然与忠心耿耿的汴王决裂?
进奏院之中,嘈杂喧然。
官吏们往来穿梭,正在慌乱收拾官邸。
“烧掉,都烧掉!”几个进奏吏抱着一大摞机密文件来到庭院,就地烧毁。事涉天子的行踪与喜恶,禁军驻防分布,重要大臣的住处与房屋结构图,汴王的指示……
书记室内,十余刀笔老手行云流水。分拣出重要谍报,以苍蝇小楷一一抄录到狭窄的小布条上,然后藏匿在鞋底、足衣、发髻内。
百余名经验丰富的武官也在打包物件。
“狗脚朕猪油吃昏了头。”
“俟破长安,将沙陀女抓到军中交换蹂躏,看圣人羞不羞。”
“听说何淑妃最美艳。等大王入关就夜宿龙床,让天子叫阿父,站在殿外听何淑妃呻吟。”
“哈哈,我想玩弄赵枢密使。”
嘭,院外的大街上响起了鼓噪之声,武官们勃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