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87节

  后来的几位圣人成了中官的玩具,难以染指军权,中官们对吸收藩镇精兵这事也不大上心,反正在他们看来,吃老本就足够掌控皇帝了。唯三做过这事的,就田令孜、杨复光、杨复恭。

  “召天德军入朝吧,要快。”掂量了一番麾下军队的情况,圣人又道:“另外,我欲在夏绥、泾原、金商、鄜坊、河中、朔方、襄阳七镇再抽一部分兵。”

  金商的冯行袭来长安表过忠心,吏部正陆续向其治下派员更换官吏,晾他也不敢聒噪。

  河中还需要说?陈宸的父兄四人都不用王重盈那病鬼点头,一封信过去,带兵入朝是稳稳当当的事。圣人打探清楚了,那素未谋面的岳父和三个内弟领兵3300余。嗯,全是王重荣时代的老兵。他也不指望陈氏父子能全带走,有一两千人也行。

  这是一层。

  另外,河中已与朝廷确定同盟关系。进奏院奉表,言冬至时,故帅王重荣之子王珂会入朝面圣——在河东进奏官郭崇韬等人的极力促成下,王珂将迎娶圣人的妹妹广德公主。额,后世王珂娶的是李克用次女,如今战略形势发生变化,为巩固秦、蒲、晋同盟,王珂的老婆就换人了。

  站在这一层,陈氏父子入朝应该会很顺利。

  “金商、河中两镇不必说。”太尉和圣人的思路同频,补充道:“夏、鄜为兵威所震,已遣使入贡表忠心。各抽调一些蕃汉兵不难。但不宜太多,一来多则难制,二来会使拓跋氏不安。一到两千则可。”

  “这是自然。”圣人点头道。再多一些他也不敢要。

  话题聊到这里,因为朱全忠而低落的群臣又热闹了起来。

  “襄阳赵匡凝事朝廷极恭,应不会拒诏。但其麾下蔡兵凶戾,诏遴选憨厚者千人足矣。”

  “灵州韩遵胸无大志,并无悖逆之举。遣使携财货宣旨,召一两千兵不难……”

  “记一下。”圣人吩咐赵氏。

  赵氏一挥而就。

  录:诏定难军节度使拓跋思恭入蕃汉兵2000人。

  鄜坊丹延等州观察使拓跋思孝入2000人。

  忠义军节度使赵匡凝入1000。

  朔方节度使韩遵入1500。

  金商昭信防御使冯行袭入2000。

  泾原节度使张钧入2000人。

  诏:河中解邑两盐池镇将陈熊父子率部入朝。

  算下来,加上天德军,全部大概有个一万四五的样子。这就是朝廷威望得到恢复的好处了,岐、邠、同、华、凤五镇的教训,足够他们好好消化一段时间。只要不遭受重大失败,这帮杀材就得收起腌臜心思夹着尾巴做人。想造反,先看看渼陂泽、长春宫、重阳谷的尸堆,看看在郊外苦役的恶人军。

  “还有,我打算再置天策军一司,辖吸收的藩镇军队。”圣人又说道。

  他认为中晚唐之所以出现中官挟持皇帝的情况,和朝廷只有神策军一个军事机构,而这中央唯一的武装又尽数被中官层层把持有关。

  任何权力机器失去克制都会走向疯狂,而统治的核心在于宏观平衡和微妙监督。侍卫司一家独大,渐渐变成一个另类神策军,这不是圣人想看到的。而这万余藩镇兵,他也不会交给任何一个武夫担任统帅。

  固然现在马步教练使司、都虞侯司、正将司、武器库司实现了练兵权、监兵权、日常统兵权、战时统兵权的分离,以及兵与甲、骑士与马、将与兵的分离,但这还远远不够。

  “天策军?”给事中牛徽洞察了圣人的想法,道:“如果设此司统辖藩镇军队,上可自兼都督,太宗用过的天策上将就是现成的。届时开府仪同元帅,辟文武,由皇帝统率中外军。”

  天策上将这称号,后世含金量下滑得厉害。朱温称帝后,随手就给仅领湖南观察使的马殷赏了一个,宋真宗给他兄长也整了一个,其他的喽啰就不提了。

  “上英明。”几个宰相听了,觉得也行。

  圣人自兼统帅,就直接掌握了天策军的人事任命、人员调动升迁、将校监督等权力,而不再通过中间某个文武。同时,这支军队将是预防侍卫军造反的一道保险绳。侍卫司五万步骑反过来也能制衡他们,让这些杀材在京城小心做人。

  当然,这只是制度上而言,不代表伊始就能控制这六镇兵,但随着时间发展,以圣人过往的种种表现来看,肯定是能培植到心腹并逐渐控制这支军队的。如果连相关制度都没有,又谈何控制呢。

  行吧。

  从无到有。

  警惕武夫造反,不可一日疏忽。

第99章 张钧与开平神社

  飒飒秋风吹得满地衰草飘摇,泾川县开始冷了。

  武夫坐在土陂上,拉响破旧的奚琴。贫瘠的大西北种不出烂漫的牡丹,这里的歌声琴声悠扬也凄凉。

  “朔方寒气重,胡关饶苦雾。白雪昼凝山,黄云宿埋树……”幕府小使见景起意,轻轻背着北朝古诗。

  惹来武夫不屑的笑声:“既要写边塞,就不能只写边塞风景,那不是边塞。”

  “那写什么?”小使心头一颤,有些害怕的问。

  “你要写暴雪落在糙脸上,写战马驰骋在黑夜洮河!写霜冷月光下的袍泽手握铁槊,写河湟凛风越过高山吹到萧关。写浅水原的坟冢,长武城的骷髅堆。写拂晓的金光照在波光粼粼的阳水川。写牧民赶着牛羊走在晚霞。写泾州的除夕静悄悄,写前蹈白刃的苦哈哈……”

  “可惜俺不会写。”军人摇头叹息。

  “某才疏学浅,也写不出来。”小使颇为尴尬。自古逢秋悲寂寥啊,一到了秋冬,军中气氛就消沉得紧。哭的哭,跑的跑,闹的闹。只有泾原这样么?天下缘边藩镇或多或少都存在吧。

  在军人的带动下,士卒将校们席地而坐,杂乱的唱起戎曲边歌。小使心情也有些惆怅,挪屁股坐到军人身边,跟着摇头哼哼。

  泾原武人是凶,受到屈辱敢陈兵皇城,让圣人滚出来答话——吾辈舍弃父母妻儿,远赴千里拼命,朝廷只打发我们一顿粗茶淡饭,难道一条命就值这点钱吗?圣人说话!

  但要槊泾原军有多坏,多么的残暴跋扈,那也不见得。

  至少,两州蕃汉百姓的生活很安宁。

  这里有田园青青,有雪域牧歌。这里的儿童可以长大,这里的将官可以善终。巢乱时,几个吐蕃部落趁火打劫,也没敢找泾原的麻烦。相反,他们还收留了很多从京城、鄜州、陇州、会州逃来的难民。朝廷被他们的表现感动,授予军号——彰义。

  至少,泾原军一直活跃在尊王攘夷的前线。西御吐蕃,北击党项,有他们的身影。龙尾陂战尚让,延秋门战林言,有他们的身影。后世昭宗被李茂贞、王行瑜凌辱,他们看不惯,裹挟节度使攻打邠宁。

  每岁冬至象征性的给圣人上供一些特产,当做新春贺礼。朝廷有困难,只要大伙的日子能过,对手不是完全没有战胜的可能,也可以帮忙。

  泾原军对得起朝廷吗?没辜负。除了浐水之变的旧账朝廷可能还没全部释怀,也不觉有它了。在京西北诸镇中,比起岐、邠、同、华蹂躏皇帝如家常便饭,他们很乖。比起鄜、夏、灵作壁上观到社稷灭亡,也还堪称仗义。

  凶是真的凶。

  可这年头的武夫,哪有不凶的。

  但泾原军你不触犯逆鳞——随便打发几口饭就让他们作战,做这种伤害他们自尊心的事,或者如中和年讨黄巢的时候,囊中羞涩的朝廷拿不出赏赐,他们自己也穷,客观情况逼着他们抢劫,一般而言还是很和善。

  也是方今乱世中的一群异类武夫,关内的一股清流。

  也许是郭子仪、程宗楚这些人世代相承教导他们的武士精神吧。

  也许是草原的广袤、雪域冰山的风暴,边地的艰苦养不出心胸狭隘之人吧,总要人被迫承受一定的沉重。一如他们的胡琴琵琶与羌笛,一如他们的歌声,总是那样的苍凉凄伤。

  谁知道呢。

  山冈不远处,王母宫。

  香火缭绕青烟袅袅的神社里,道士嘶哑的诵读经文。节度使张钧长跪不起,无声痛哭。

  祖辈身陷异域,他的父母被赞普制成了王宫中的精美骨器。姐姐被大食的商贾买走,杳无音信,他和弟弟也被人如猪羊般掠来卖去。

  他见过大马士革的绿洲花园。

  他在君士坦丁堡参与修建过城池。

  他在碎叶城吃过老鼠肉。

  他在嘉峪关放过骆驼。.

  为奴二十余载。当这一任也是最后一任主人病死后,他终于找到机会带着弟弟逃走,当步履蹒跚的他出于某种潜在的本能而翻山越岭一路走到原州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加入了军队,这样可以避免再被人抓走贩卖,还有饱饭吃。

  当上兵后,紧接着就是一次次打仗。

  咸阳的荒山河滩里两个夜晚杀死巢军斥候37人。孤身潜入会州城盗走地图,烧毁草料场。青刚岭十箭定群盗,降服千余马贼。凭不烂之舌,一通空口白话说动吐蕃、吐谷浑十七氏族歃血为盟,共讨伪齐。

  以奴隶之身被两州蕃部头人、汉民耆老、州县中外军心悦诚服地众推为泾原节度使,至今十年无人怨恨,没有任何武夫鼓噪,那么容易?

  黯然回首,他已年近花甲,过了今天就是五十五岁了。垂暮之躯饱受伤痛折磨,大约大限之期也缓缓将至矣。回首往昔,他甚至已经想不起记忆中父母的模样。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滴在蒲团上。

  “斯人已逝,魂归仙界,大帅何必伤感。”木鱼声戛然而止。法事做完,美丽的女冠伸手扶起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递上干净的绣帕。

  一众道士都有些不忍。

  大帅这辈子充满了传奇色彩,虽然他只是个小小的两州节度使。这十年来保境安民,善抚将士,体恤孤寡贫弱,治理的欣欣向荣,可谓功德无量。方今丧乱之世,这等慈悲为怀的武夫可是凤毛麟角,关内可能就这一个了;他们也很爱戴。

  可现在,大帅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

  屋漏偏逢连夜雨。

  昨日朝廷使者突携诏书抵达泾州,节度副使张璠与监军鱼全禋一起领旨。

  诏书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先表扬了一番泾原将士,随后圣人图穷匕见,言将自兼天策上将,令大帅与夏、鄜、灵、金、蒲、襄阳六镇各发精兵数千诣长安,入天策军,由圣人亲自统领。

  泾原镇被指定的数量是两千人。

  消息传开,军府有些不安。虽说是去做禁军,吃香喝辣住豪宅,赏赐也丰厚,但是……

  但是圣人的“血手天子”的名号已经在民间广泛流传开了。剿灭的凤翔叛军,尸体填满了一座大湖。长春宫杀死的数千同州兵,这会还在洛水岸边堆积着。俘虏降卒大都被剁掉大脚趾,终日做着填补驿道、修缮宫阙、疏通水渠的繁重劳役,而且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累死、饿死、病死、打死的不计其数。

  家眷们担心自家武夫在京城犯事被贬恶人,州情有些喧躁。

  道士都不免担忧。

  这两州太平安稳的生活,还能过多久?

  “实劳烦诸位法师了。”

  张钧没用绣帕,将其还给了那位美丽的女冠,只用袖子擦了擦脸,随后冲着诸男女道士稽了稽首,道:“今日生诞,想起了命苦的耶娘祖宗,故而失态。”

  众人慌忙回拜。

  “给王母宫进献香火钱一万缗,聊表对神明的寸草之心。”张钧又吩咐道。

  “是。”幕府官员应下。

  大帅真仁义呐,男女道士无言以对,只是再稽首,然后送别。

  “法师留步。”杵着拐杖走出殿门,张钧回头道。

  众不语,默默跟随。

  “留步。”摸着栏杆走下台阶后,张钧又道。

  直到再三,道士们才点头,目送大帅慢慢走出山门。

  “大人。”幕府行军司马兼衙内蕃汉马步军都总管长子张琏、次子归义都兵马使张轲、长女张恋等人迎了上来。

  “天使接待妥否?”张钧询问道。

  “馆驿巡官已安排了住处。”张恋答道。她也在幕府做事,替父亲处理一些文书卷宗上的杂务。

  “大人,儿已在衙内各军问了一圈,军士们倒是并不抗拒加入禁军,但百姓忧惧自家男儿被贬恶人军,请愿者颇多。”

  张钧漫步走到山冈上,听着亲军儿郎的胡琴歌声,迎风无言。

  多好的将士啊。若能为国家所用,为收复失地而战,弯弓西向奔敦煌,收取关山五十州,该多好。

  “知道你们的祖父祖母是怎么死的吗。”张钧没回答张琏,转而问道。

  张琏、张恋、张轲一知半解,因为父亲从来没细说过,他们也只了解个大概。

  “被杀的。”张钧自顾自的,漫步在草地上,道:“我五岁那年,他们被吐蕃官从牛圈里抓走,按在地上就砍了,血溅了我一脸。当时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才听人说,是被贵人买去做饰品。头骨制酒具,指骨、脊骨制璎珞。本来我还想报复,结果没两天就被卖了……”

  张琏脸色通红,张恋的心一颤。

  “杀父之仇,虽百世可复也。但我不能饭矣,只能含恨等死。即便我还可以再活十年,以泾原狭窄贫瘠的两州,战士万五的实力,也上不了逻些,踏平那座雪山王宫。”张钧顿住脚步,迎着萧瑟秋风负手而立:“靠你们,你们能么。”

  “儿敢不以死而战?”张琏咬牙反问道。

首节 上一节 87/246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