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86节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延英殿得到了大规模修缮,此时已颇有气象。地上铺了崭新的青石砖,围墙也拆毁重建。殿东侧移植了三棵樱花树,西边移植了一棵盘虬卧龙的苍松。整个色调偏严肃,氛围偏宽松,符合延英殿的性质——旁无侍卫,礼仪制度从简,不对人做约束。

  “这是制举名单。七月初一下达的制举诏,于九月初七进行了第一次考试。博学宏词、忠孝节义、武艺过人、精算农桑、刚硬敢谏五科共录取47人。”赵氏递上一份公文。进入工作状态的她很快将各种情绪压了下去。朝夕相处下来,她对圣人极了解了。对于这个皇帝而言,没有政治作用的女人,就没有肉体价值;他不会随便睡人。

  论美貌,妃嫔女御都不差。

  在她看来,陈美人所以受宠,是因为她有个在河中当镇将手握数千精兵的武夫大人,还有三个在衙内为将的兄弟。杨可证也是一样,麟州杨氏已与党项折氏联姻,连拓跋思恭都奈何不得,何等势力!朱邪氏被他捧在手心当成心肝,还不是背后有个强大的老子。

  宇文柔则是心狠手辣,能替他掌控,诛杀异己。同时精于理财,能为他打理宣徽院。甚至自己,也是因为能取代宦官替他制衡外朝,监视寺人,才被他捅破那层纸。

  岂不见李昭仪、裴夫人、韦美人、刘婕妤、陈昭仪之女耶,姿色比谁差,但为什么他几乎不闻不问呢。己弱,母族势衰而已。

  该争的宠,要争。该做的事必须做好;这样也就把圣人的心拴住了。所以,工作时间的她,会强制性的让自己不胡思乱想,专注于政治。

  “看了下,驳回去吧。”赵氏观察着圣人脸色沉思的时候,圣人快速读完了制举名单,说道。

  “如何答复?”赵氏询问道,旋又皱眉道:“有司既然定了名单,再驳回,于考中的士子不公平,也不利于取信于人,会被流言攻讦为朝令夕改。须审慎。”

  “难道朕治下只有裴谢子弟吗?”圣人换了个自称,斥道:“这份名单上的人,大部分都是裴、卢、王、韦、杜、刘、李之姓,姑且认为这些士子确有真才实学,但国势堕落至此,草野莽荒难道就没有贤明遗漏吗,主考官莫非是李林甫?要朕找他谈谈话吗!”

  雷霆一怒。

  赵氏还是第二次见到圣人展示不满,立刻低下了头,但还是追问对策道:“那这些考中的士子,要责令有司黜名么。”

  “你既然说了会被指摘为朝令夕改,不利于威信,自是不必。”圣人对着名单默数确认了一下,吩咐道:“高门姓35人,出身卑微者12人。传下去,再考,将后者增加到31人。今后所有制举,所有科目。高姓录取多少,就得录取相应人数的小民贤能。不然等着他们效力藩镇与我为敌吗?”

  “是。”由于还在殿外,赵氏没办法笔记,只好在脑海中不断默背,以免遗忘。

  “走。”

  延英殿内,玄龟徐喷以烟,几名乐工敲着清深的编钟。三十余位脱掉鞋履的朱紫大臣列坐其次,面前都摆着一张小小的案几,笔墨纸砚齐备。杜、刘、李、郑四位宰相带着三省相关官员坐于一侧,御史大夫徐彦若、御史中丞吴公度带着台院、察院、殿院的要职坐于一侧。

  “臣等参见陛下。”圣人刚走进来,诸臣就直身施礼。

  圣人脸上哪还看得到适才在外面的怒色,一副和善温柔的笑容,问问这个,跟那个寒暄两句,才走到黼座上跪定。

  皇帝到场后,宫人们款款走出,在每个大臣的案几上放置才煮沸的茶、现切果盘、新鲜点心。如果议政太晚的话,宣徽使还会准备午餐,以备圣人留大臣吃饭。

  大臣们先聊了聊凤州战事。

  很好,又收复一镇,不知不觉朝廷已振作至此,令人振奋。过完年励精图治,再创辉煌。当然,也没忘了拍几句马屁,恭维圣人。不管他爱不爱听,大伙总得讲两句。

  御史中丞吴公度讲起了自己的工作,说派去东南诸镇的十几个御史,返回了一半。然后将他们的见闻说了一遍。其中,他重点强调,吴越的董昌野心勃勃,根据奏报显示,可能会称帝。

  诸臣不信。

  董昌进奉不断,如何会反?即便反了,为着财货计,也应怀柔宽容,不下诏褫职加罪,但去帝号则罢,给他一条生路。

  吴公度也不坚持,反正他也是从手下人那里听来的消息。而且从董昌的表现来看,不像是造反的人。也许是采访御史没索要到好处,故而回朝对董昌的污蔑。

  “岭南广、桂、容、邕、交五府节度使亦须调整。”他又说道。朝廷现在能任命人事的地方越来越少。五管是少数还受代的地方了,各观察使、都督、刺史、县令需要动一动,有的人在任时间太长,继续下去容易失控。特别是广州,贸易繁荣财货丰厚,须遣一重臣出镇。

  不过他说完,都没人表态。

  岭南五管那鸟不拉屎的蛮荒地方,谁肯去?各部门领导得想想办法了。

  圣人听了一会,觉得差不多了,一举手。

  众人复静。

  “全忠仇恨我辈不公,恼怒我与晋人通婚,盟援李克用。故而封闭漕运不使东南财货入长安。出手就掐住命脉,如之奈何?”圣人提起当前最重要的一件大事。

  怎么处理与汴人的冲突。或者说今后怎么与全忠相处。

  “朱温这狗奴贼子!昔年被孟楷逼得走投无路,屈膝跪拜王重荣,乞降。先帝嘉其反正,以宣武帅位相待,如今一言不合,竟做下这等歹毒之事。”给事中牛徽一拍案几,气道。

  他早就知道不能对这种巢贼余孽抱有太大期望,可没想到说翻脸就翻脸。

  不算宣武辖区,如今被朱全忠控制的藩镇还有义成军、河阳、忠武军、东都畿汝、魏博、鄂岳六个。成德遭到李克用的威胁,也有投靠朱全忠的动作。也就是说,陕州以东,青州以西。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几乎全在他在手掌心。

  这些藩镇原本或多或少都在上供,现在朱全忠一声令下,谁还敢?

  另外,如今全忠关了漕运。河北还在上供的横海、易定、淄青以及南方还在上供的广、容、闽诸镇就只能改道。北方走李克用的辖区,经蒲坂津入关。南方走襄阳、金商一线。被打击到积极性,这些大小藩镇随时可以找个借口不再上供。

  牛徽一番话说完,其他大臣也是神色沉重。此中利害,在座都很明白。朱全忠都不用做点什么恐怖的事,光这一招就能让你炸裂。

  圣人真的是昏了头!娶什么沙陀女?结盟李克用有什么用?现在惹恼了朱全忠,这下可好!

  “陛下,既是在延英殿,言行无忌,臣冒死进言。”尚书左丞赵崇起身面向圣人一拜,拱手道:“敌我悬殊,即便朝廷引河东、河中、陕虢三镇也难堪战胜汴人。伏以经济大事,社稷之要。鸟无食则死。人无财则去。国无用度则亡!与其遥望晋师,莫如示恩全忠,暂忍屈辱。”

  听到这,坐在旁边的赵氏脸色一变。

  果然,只听圣人说道:“全忠既然做出了这种事,定然要朝廷给个实质性交代,方才会重新乖顺。要朕一人暂忍屈辱倒也无妨,朕也不差这一回,就怕满足不了全忠的胃口。”

  “天子岂可受辱?”李溪反问道。

  “莫要担心朕,国家的未来才是朕最担心的。若能使祖业得以延续,朕愿以生命来换,无谓个人荣辱。”圣人长叹一声,看向赵崇,复言道:“可说说你的暂忍屈辱之策。”

  “汴、晋强弱不同,轻重不一。”赵崇咬了咬牙,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取其急。请陛下忍痛割爱,遣归贤妃于太原!若克用兴师问罪,臣自出使汴州,为陛下求勤王兵。俟修好全忠,还可迎娶汴女。待朝廷克定关内,荡平巴蜀,再与汴贼决裂,以雪今日之耻。”

  “糊涂!”圣人还没说话,杜让能便斥道:“安知不是全忠的离间计?若是遣送了贤妃,全忠暴横威胁如故,依然掐死财赋线。届时既未修好朱贼,又开罪了李克用,如何?”

  弱小就是原罪,只能在两大阵营之间摇摆,但政治往往没有反复横跳的机会。

  话音落地,四下寂静无声。

  “贤妃,已有身孕。”圣人总结陈词,道:“朕不会送她回家。相反,朕还要加封李克用为从一品骠骑大将军,位于诸侯王之下。至于朱温,他既然不当人臣,朕也不当他的君父。正反他的要求我答应不了,双方断然没有回旋的余地。我欲顺水推舟,褫夺他的官职。彼若来攻,我自勒兵潼关以守。就此,卿等可再说说。”

  “陛下三思啊!”

第98章 内外诸事

  “今日形势视之高欢逼孝武、朱泚篡国更为险恶。以全忠强大,未宜与之构怨。褫诏既下,覆水难收。万一汴人长驱直入,城市村落,碾为白地。何辞于人?甚至车驾陷落,劫往洛阳,悔之无及。”

  尚书左丞赵崇离开座位,对着圣人拜倒:“顾时有所未可,势有所不能。诏书一付,福祸未知。但恐他日臣等致亡国奸贼,徒受千古之骂,难谢颠覆之罪!”

  褫全忠官职,定其国贼之属,是该这么做,但两年前河东的教训不得不吸取。战败后,李克用扬言入长安。朝廷为谢罪,罢免了张濬、孔纬两宰。李克用是讲究人,不愿做的太过分,消停了,可你没法指望朱全忠也这么给情面。如果被其攻入关中,又得贬哪个宰相、杀哪些大臣求饶?朝廷羸弱,全忠给你气受,也就受了,你还想报复?

  圣人神游天外,似已入定——年余心血经营,看起来军威赫赫,成果斐然。强藩一露獠牙,却是瞬间就漏了底,突然就感觉像是小屁孩在过家家。

  “陛下为何不开言?此事,臣头可断,绝不附陛下之策!”见圣人沉默,赵崇直接追问道。

  刘崇望拂袖道:“延英殿人尽得言,礼仪从简,但不是逼迫皇帝说话的地方。”

  赵崇毫不客气地还击道:“如何与强藩相处,事关社稷存亡。仆直言极谏催促圣意,实不愿陛下误入歧途,何谓逼迫?”

  “难道直言极谏四个字只有赵左丞会写?”一旁的枢密使赵氏怒声道。

  赵崇火气更盛:“如今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如张濬、孔纬冒失激进,惹得乱军入长安,那才是祸害皇帝!我宁狂悖犯上而受诛,不为嗫嚅幸进小人,一味曲从媚上。”

  “赵左丞说谁是幸进?”枢密使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胸膛强烈起伏,强压着愤意。曲从媚上……她岂卖身上位者!

  “不管是谁,只要坐视圣人下诏罪汴,谁就是幸进内贼。”

  “你!怕不是收了全忠的好处?”

  “够了!”御史大夫徐彦若猛然一拍案几,训道:“政见不合搁置则罢,在延英殿里互相攻讦,当这是市井吗?”

  “这诏书,暂不能下。”太尉表态道。

  其他三个宰相都没有说话,看样子是附议。

  沉默中,左散骑常侍李导试探着说道:“贤妃已有孕,若汴人犯阙,自可召李司徒勤王,驱蒲、陕、晋与汴人相斗,料朱全忠也无力鲸吞诸侯。”

  “腐儒之见。”李溪看了眼李导,道:“汴晋犹若两狼,而朝廷为羊。”

  驱狼吞虎的前提是有驾驭这只狼的实力。

  朝廷有吗?

  没有。

  那就无法预言请来李克用之辈会发生什么事。

  如今人心丧乱,稍有实力的诸侯,大抵都藏着恶念,何况他呢。

  话音落地,殿内一片死寂。三十余位大臣都木然沉默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氛围抑郁消极,像极了气若游丝的江山。

  “陛下……”

  众人看见圣人站了起来。

  “这事,我再想想。”圣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道。

  若是没有亲自带兵打过仗,恃麾下五万兵,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与全忠翻脸也就翻了,但几次征战下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朝廷的斤两。

  数十万大军的会战充满诸多不确定性。

  两司军队他也没完全掌握。

  武夫逆风鼓噪作乱的画面已深深印在他的脑海中。

  在他的影响下,如今事件线已经逐渐偏离历史,他的这个金手指也在迅速失效,加上本钱少,每一步棋都得反复思考,慎重再慎重。

  朱、李可以失败无数次,他一次也不能。

  不过,加罪全忠的诏书可以暂时推迟,但对李克用的骠骑大将军之封得有。全忠恼怒他与沙陀女通婚,威逼他与李克用绝交。此时此刻,岳父应该也有些疑惴。封个大将军,让他安心。

  听政暂停了一会,宫人们添了茶水。

  君臣休息片刻后,跳过全忠这个沉重的话题,说起它事。

  “孙儒既死,行密收其部众勇健者五千人,厚其禀赐,以皁衣蒙甲,号黑云都,每战嗷嗷争先,四邻畏之。行密求节度使,并表田頵宣歙观察留后,安仁义润州刺史。”李溪提起了江南最近的人事,皱眉道:“以蝼蚁噬象。观行密作为无人臣之相。淮南交给他,怕不是又长出一个朱温?”

  “杨行密没有人臣之相,这是好事。”御史中丞吴公度接过话茬,道:“全忠贪婪更甚曹操。俟平兖、郓、徐,必挥师南侵吴越,北征河朔。杨行密是枭贼才有可能挡得住全忠。他要是个酒囊饭袋,这淮南节度使,还偏偏就不能给他。”

  两个枭贼互相缠斗,影响不到远在关中的朝廷,但一个巨贼就会产生天命转移的灾祸。

  扶持杨行密,也好让这家伙给朱全忠添堵。

  “可也。”诸臣都没有异议。

  圣人点了点头,吩咐枢密使笔录下来,回去转发翰林院制诏。

  见自己的建议被圣人和诸同僚采纳,吴公度心情悦然,于是再接再厉提起另一事:“陛下前番诏有司遣使丰州宣慰,臣委派御史往访,已有回报。”

  这件事圣人老早就交代下去了,终于得到回音。

  “使者极言将士淳厚,虽丰州艰苦贫瘠,但健儿从不鼓噪讨赏。且训练有素,骁勇善战,戍边得力,党项、突厥、回鹘诸部皆畏之。”

  “不错。”圣人赞了声。

  天德军的资料他在有司详细查阅过。

  习性确实好。

  肇建至今只发生过两次兵变。一次是天宝九年,时任节度使张齐丘转运物资常常不及时,军怒,乃噪而围之,群殴判官,欲杀张齐丘。彼时还在天德军当着个兵马使混日子的郭子仪闻讯,单骑平乱,保了节度使一命。

  一次是元和十年。西受降城被洪水冲毁,将士们让防御使上表要钱修筑。宪宗急着聚宝对付淮西,没给,让大伙带着老婆孩子换个地方住。于是众大怒,杀防御使全家泄愤。

  除此以外再没闹过事,是大唐最为稳定和谐的藩镇之一了。

  到这会,天德军有蕃汉兵两千余——主要是巢乱后失去了朝廷的后勤供应,光靠一个小小的丰州,养不起太多军人。

  “既然可用,可召天德军入朝,充实禁军兵力。”刘崇望建议道:“吸收藩镇精兵入卫,也是既有成例。况天德军区区两千余人,打散分到马步两司各都,只要不苛待,当无鼓噪之虞。”

  打乱军队小团体,稀释军队成分,这是肃宗以来不宣之于口的固政。对于最大限度避免被内部造反,以及保证中央有一支足以威压四方的强力军队和削弱地方实力具有重大意义。

  广德元年,代宗收神策军。同年,召陕州节度使郭英乂入朝,吞并陕州兵。随后又强行兼并刑君牙、阳惠元两部万余淄青兵。

  未久,胆大包天的代宗又将史思明部将尚可孤部数千伪燕虎狼收编。又解除李光弼兵权,拆散朔方军,收编郝廷玉、侯仲庄等部衙军万余人。

  及至德宗在位,又陆续吸收晋、燕、灵、同、岐、夏绥诸镇骄兵。宪宗那会,零零散散又塞了不少突厥、吐谷浑、回鹘、沙陀、契丹、党项诸部杂胡。讨伐藩镇得到的俘虏,接收的降兵,也甄别了不少骁勇者纳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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