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53节

  没过一会,嘴角一颗大黑痣的赫连卫桓走进来,身后跟着文职武官三十余人:“夫人,到了。”

  黑鸦军十将康令忠、横冲都列校拓跋隗才、郡王府武官耶律崇德、进奏吏李袭吉、牙将枭,义儿将符存审、安定宗、扎猪等,一个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在圣人夫妻面前站得满满当当。

  圣人好像猜到了朱邪吾思要干什么。

  朱邪吾思本不想这么唐突,无奈父王一再交代,秦晋千里之隔,务必让圣人留下这些人。

  一一扫过在自己面前恭谨有加的大小将校,朱邪吾思道:“圣人,十一兄只带四百骑回太原,他们和剩下的勇士暂时就先不走了,希望圣人让他们留在我身边,充作护卫。”

  “可。”圣人果断点头。

  只是这些个武夫,朝廷真能制得住么,发起狂来只怕比小王还惊骇人。

  “如今我与圣人同进同退,你们也就是天子之臣了。”朱邪吾思看了看身边的圣人,目光最终落到赫连卫桓等人身上,斟酌着措辞说道:“圣人看你们远道而来,专门设宴饮接风洗尘。现在,你们去以君臣之礼跪拜他,就像平时对父王那样。”

  “是。”

  于是一起跪地,在赫连卫桓、康令忠的带领下对着圣人叩拜,口呼:“陛下!”

  圣人沉默地举起右手:“都起来。”

  一声声“多谢陛下”之后,赫连卫桓等人纷纷站起。朱邪吾思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于是又逐一来到圣人面前,单膝跪下,捧着李晔的足行礼,跳胡旋舞称贺,自我介绍。

  “臣赫连卫桓,吐谷浑散于蔚州的杂胡。”

  “臣康令忠,楼烦岭人。”

  “臣李存审,原河阳军列校,本姓符,陈州人。”

  “臣拓跋隗才,中受降城大和川人。”

  “臣扎猪,李振武的养马奴,因善骑射被司徒拔为牙将。”

  “……”

  扎猪……岳父手下的人还真是鱼龙混杂啊,圣人还认识了一个叫“枭”的不知道哪部的胡人。

  唉,也不知道留下这些人在京师到底是福还是祸。李晔打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下意识的在观察圣人。只是少数几个人笃厚,比如那个叫李存审的美男子,低着头站在那一动不动。

  似乎心情不佳。

  事毕,朱邪吾思挥挥手:“出去继续宴饮吧,勿要酗酒丢人,听到了么。猪儿,尤其是你。”

  “是。”众人散去。

  想起在进奏院了解到的诸多宫中秘情,想起昨夜床闱中李郎的温柔爱抚,想起那一抹刺痛和滴滴殷红,那一句三晋彩云降长安,李郎好思朱邪颜。

  朱邪吾思双手捧着圣人的脸,注视着内外受制的圣人:“国无外患,必有内忧。外忧不过边事,尚可预防。若为内患,深可惧也。”

  四目咫尺相对,感受着彼此身体发出的热气,圣人耳根子一红。

  罢了。

  这也没人,任她弄吧。

  讨好这个媳妇的欢心是眼下的政治。

  等时机合适,就借着东风灭了家门口的岐、邠恶贼。

  卧榻之侧,岂容茂贞、行瑜之辈酣睡!

  古时候有个人叫刘羽冲,一次偶然得到一部兵书,伏案读了一年,自称可以统领十万大军。正逢当时有人聚众造反,刘羽冲便训练了一队乡兵前往镇压,结果全队溃败,他本人也差点被俘。后来他又得到一部水经,伏案读了一年,又声称可以把千里荒野治成良田。于是刘羽冲带着地图去州官那里游说。州官让他在一个村里试验,结果沟渠刚刚挖成,天降大雨,洪水便顺着水渠灌入村庄,村里的人险些全被淹死。

  从此刘羽冲抑郁寡欢,每天总是独自在庭院里漫步,一边走一边摇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古人岂欺我哉!”就这样每天喃喃自语千百遍,就是说这六个字。

  不久,刘羽冲便抑郁而死。后来每逢风清月白的夜晚,经常会有人看到他的魂魄在墓前的松柏树下一边摇头一边漫步。侧耳细听,所说的仍然是这六个字。有时候有人笑他,鬼魂就会忽然隐没。

第59章 桀骜之甚,未之前闻

  “天子欲削吾属赏赐,以供侍卫亲军!”

  一大早,得知圣人要拿他们的财货供养英武、龙捷、从直诸军,神策军立刻就闹腾起来,喧然愤声不可遏。扬言,太尉自掌财赋,以苛为察,怠慢武人,仰给度支之兵无不苦口切齿,欲食其肉!

  驻扎在左右银台门、东内苑、金吾仗院的武夫纵火焚宫门,黑烟蔽天。又对着皇宫击鼓呐喊,恫吓圣人。一会要春衣,一会求酒肉,搞得不可开交。

  在中官的煽动下,屯驻在灞上、龙首原、少陵原、渭水一带的行营禁军也骚动不已,纷纷外出剽掠奸淫。将吏根本管不了,为小命计,大多离开军营暂避风头。可见形势之严重!

  长安百姓被吓到了,各自亡窜逃命,或涌入豪强坞堡避难。

  阎圭、刘继晟、王行实等率兵大略东市,欲劫持圣人。

  流言引发的军乱早在德宗年间就发生过很多次。浐水之难,泾师怀疑到了洛阳没赏赐,作乱!

  郭子仪镇河东,大军怨恨圣人赏赐太少,声称使无我曹,天下谁有之!惹得郭子仪大怒,屠将校三十余家。邺城之败,子仪等退保河阳,没及时打赏,诸道兵大略河南。

  李怀光之叛,朔方军眼红禁军待遇好,作乱!

  中午,刘继晟等抄掠西市,捧日、登封、扈跸各路乱军一度抵达太极宫。当是时也,囤驻含元殿外的晋人卫队已全军动员了起来,准备御敌。

  观军容使西门重遂因病,遣心腹李嗣周率所部六千人平乱,行至长乐门,军士鼓噪。李嗣周劝慰儿郎,言平定乱军圣人就会行赏。

  众不听,裹挟李嗣周返回永嘉里。

  耀武军马步都虞侯董从实下令关闭辕门,谁料军士破墙接应,乱军涌入,杀董从实。

  这倒是让赫连卫桓、康令忠、安定宗、李存审等晋人看了个稀奇:自古桀骜之甚,无如此也。嚣张气焰,未之前闻。

  尚书李溪等率群臣入宫谒见圣人,请与诸王、妃嫔、子嗣乘舆播越,趣莎城。

  或多或少被外面的气氛影响,紧紧张张开赴皇宫的龙捷、从直、义从诸军也有些不对劲,一个个浑身燥热。晋人何怀宝去见朱邪吾思的路上就遇到了闹哄哄的士兵,虽然还没做出什么大事来,但生乱的苗头已现,让晋人十分恼火。甫一进含元殿,就攒头商量对策。

  随后两千六百余晋人卫队陈兵大殿廊下。

  在大臣的陪同下,圣人在含元殿外在巡视了一圈,召见诸军将领聊了聊,然后着重在儿郎们面前刷了一波存在感,告知宫外是内侍省的恶奴们在造反,待会就是你们杀敌建功的时候,以安定军心。另外也是传达——别慌,皇帝不会跑。

  随后何氏招来女官,让她们取来冰镇醪糟汤分给众将士,作了一番宽慰勉励。

  “陛下。”李溪挤到圣人面前,固谏道:“韩全诲之辈,贼人也。若为其所掳,圣人焉能活命?快快离开长安,莎城、白鹿原、石门镇皆可,总之寻一平安之地容身。留下王从训他们平乱,再图后计。”

  “我不走!”圣人冷冷一句,拿开手臂。

  要是灰溜溜跑路,才正中了韩全诲那些狗奴的险恶用心。

  “陛下!”皇帝倒是不慌,可大臣们却很不安。

  “勿复言。”圣人语气似有不善。

  李溪急得跺了跺脚。

  ……

  街道上冷冷清清,商铺已经全部关闭,王从训带着一队亲兵扛着几袋米疾驰。

  听着若远若近的喧嚣,眼里有些着急。

  他原本是想直接带兵进宫的,可年前圣人许配给他的贤妻怀了孕,又听说阎圭、刘继晟、王行实那帮人在东市抄略,顿时慌了——他家在胜业里,离东市很近!于是找到刘仙缘,让他们先走,他耽搁一下就来。

  “彻!”越想越暴躁,几鞭挥下,胯下战马越跑越快。

  有些突兀的,街道上跌跌撞撞的百姓多了起来,拖家带口朝着皇城方向过去。坐骑被阻遏,几名亲兵被涌动的人流撞倒,王从训下意识就要拔刀杀人开路——忍住了。

  只翻过刀背,对着慌不择路的行人打骂:“滚开!”

  又走了大概几十尺远吧,密密麻麻的脚步声从前方巷口传来。

  他抬起头,视野中,乱兵嘶吼着从拐角处涌出,看到女人一把抓住脱了衣服就干,看到府邸就一窝蜂冲进去劫掠。

  鲜血飞洒。

  男人操起石块红着眼睛搏斗乱兵。

  妻女头发凌乱,在地上打滚,破音尖叫哭喊。

  襁褓砸在角落里没声息。

  乱象一路延绵过来。

  王从训脑袋一昏,耳朵里嗡嗡嗡的响起,急忙改道朝家的方向狂奔。小小宅院中尸横遍野,雇来的家丁被杀死在地上……被奸淫得死去活来的婢女们嚎叫震天,乱兵哈哈大笑,爽完就是一刀。

  他瞪大眼睛——美丽贤惠的妻子挺着大肚子被按在院中,一群武夫正在嘻嘻脱衣,准备凌辱。

  王从训‘啊’的一声大叫,从马背上飞跳下来,操起铁枪狂冲过去。

  亲兵们结阵而入,手持马槊疯狂刺出:“杀杀杀!”

  乱兵猝不及防,慌忙提起裤子迎战。

  “死!”王从训迎面一刀砍得面前武夫头颅飞起。

  “宰了——啊!”乱兵被马槊挑飞,叉在地上捅成肉泥。

  “你他娘百岁老翁坐枯枝,到老子头上动土!”王从训将那个撕妻子衣服的瘦子拽到怀里抱住,揪住头发,抽出匕首往脖子上锯。

  “嗬嗬嗬……”一下一下,鲜血大股飙溅。

  生生割断脑袋后,王从训双手攥在手中对准石头疯狂抡下。

  十几名乱兵很快被杀戮一空,只剩下一个胖子躲在角落,胆寒心惊地看着王从训哆嗦。

  “咚!”王从训冲上去,按住他的脸对着下体连捅十几刀。

  搅碎后,王从训嘻嘻笑,一刀一刀砍下这人的双手双腿。

  “呜呜呜——”这人裤裆湿哒哒一片血红,变成了一具气息奄奄的人彘。

  嘭嘭!一拳一拳打断气后,王从训扔出人彘,吩咐道:“挂到门口,这十几个人都吊着。”

  “姜滔?”

  顿了顿,他又喊来正在虐尸的亲信:“你带人去把俺们天威军散在各处的旧部召回来——干活了,今晚血洗京师。完事,一人十匹绢资,我找圣人要。”

  蓝襦裙的妇人躺在那,声音断断续续的:“良人……”

  这便是王从训年善娶的新妇——掖庭局分在淑妃身边的宫人,姿色丽质,性格柔和,两人成婚以来颇为和谐。小王十五加入成德军,十八岁跟随将官来关中防秋,在泾原戍边抢的妻子在巢乱中死亡后,便与武夫们随波逐流,一路打打杀杀。

  现在这个家庭,小王很珍惜。

  每次傍晚从军营回来,看到院子里橘黄的火光,看到坐在灯边织布等自己的妻子,他就感到安心。立了功,拿着圣人赏赐的财货笑嘻嘻地向妻子炫耀,看到妻子崇拜的表情,他就得意。

  小王还幻想过儿女围绕在膝边的画面。

  他不希望有人来破坏这难得的安宁。

  万幸,回来的还算……及时,怀着孩儿的贤妻没被那些畜生凌辱。

  看到妻子狼狈的模样,小王不争气地鼻子一酸。

  一阵风,虎豹般强壮的身躯就奔到妻子身前,一双粗糙老手小心翼翼地抱起妻子……

  在旁边的石桌坐下。

  “啪!”的一声响极其清脆,小王一耳光抽在了自己脸上,顿时五个拇指印。

  若再晚来片刻……他不愿想象那时的自己会怎么样,恐怕也会疯了吧。

  十指相扣。

  紧握,紧握,再紧握……小王缓缓松开了手。圣人还在宫中——自己不去救他,谁又去呢,只怕已经望眼欲穿了吧。嘴笨的他说不来美话:“良人且在家等俺,俺先去侍卫天子,不久当归。”

  妻子抓住他的手不肯松开。

  王从训摸着她的头发,语气软了下来:“俺们赵地人轻易不许诺,许了就要践行。至于危险?嘁,对于神策军的狗奴,我等才是京城的危险之辈。而且良人有所不知,俺有今日全凭圣人器重。我今后跟定他,少不得还要建功立业。不比给那些节帅卖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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