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命昭唐 第52节

  文宗的故事烂大街了,长期幽禁折磨。死前立太子,中官直接杀了他指定的继承人,拿着矫诏跑到他房间外嘲笑。

  武宗功绩不错,但也久居人下——为了治他,他宠信亲近的人无论乐师还是内侍,大多被杀贬。中官动辄带着禁军聚啸宫门,扬言废了你。

  宣宗生母郑氏是镇海军节度使李锜的暖床奴。李锜被杀后,郑氏与其他女眷一起被收入掖庭,一夜被酒后的宪宗按倒,乃有宣宗。尔母婢也的出身让他被中官看上,但与令狐绹谋除内竖事泄后,也照例吃起了金丹,照例三个月内迅速驾崩。

  懿宗很识相,不与阿父们冲突,吃喝玩乐中结束了荒唐一生。死后诸子除僖宗以年龄小被田令孜等人选中外,余者要么病亡,要么被害。

  威权!

  北司与皇帝为此持续了百年的血腥拉锯——强则主,弱者奴。

  眼下这位圣人委身事贼,借力打力送走了杨复恭这头一不高兴就宰了皇帝舅舅全家的猛虎,又虚与委蛇讨好西门重遂一派。培植党羽,收买人心,又引强藩为奥援。

  主仆之势,俨然已是上威权日隆而下日衰。

  再让他经营下去,还得了!

  “主上负我矣,累年侍奉而惜一宠爱。”有人哀叹着陈辞:“望之不似慈悲圣人,早晚必反。”

  “是也。”内庄宅使韩全诲、宣徽使景务修、御衣国宝膳食使王仲先、丰德庙使宋道弼、左军中尉刘景宣、右军中尉骆全瓘、内枢密使刘季述、诸宫苑使李周潼等人决定联起手来对付他。

  当然也免不得有人出言反对。

  从河东监军受代回朝的中常侍张承业因背靠李克用的缘故,被西门重遂任命为飞龙使。

  听到他们的议论,冷不防嘴角一抽抽:“公等志欲何为乎?方今藩臣跋扈作难,吾属控带关辅,自固兵甲,聚钱粮。不图兴复,反做颠覆计算,岂太平之策?”

  听到这话,景务修一脚踹翻桌案,指着张承业喝骂:“李氏小子狂妄,自作赏罚,独立之志蠢蠢欲动。被他夺去大权,我辈性命荣辱便在他喜怒之间。公所言,是欲使吾属免冠受屠哉?!”

  张承业斜着老眼瞟了他两下,懒洋洋地说道:“废立重事,仇士良所难,某不敢闻命。须知秦晋之盟已成,李司徒不会坐视圣人有变。诚不能事君,离京赴镇则可,何必铤而走险,行族灭之偏锋?身后有余要缩手,眼前有路得回头。”

  “汴王亦不会袖手旁观。”枢密院供奉官郗廷昱理了理衣裳,阴森森地予以告诫。

  “圣人没冒犯我们,废他作甚?”中常侍刘光裕干笑着,帮腔做势:“就算他想动我们,军容也不答应啊。如今国祚动荡不安,河中镇王帅屡屡致书于某,劝告不宜滋事。”

  “泾原张公素来忠贞,得知圣人有难,必来勤王。”

  “鄜丹亦然。”

  “定难军,某可飞书而召。”

  “若韩公非要废了圣人,某只好带兵奉车驾播越陕州了……”

  谁还没个后台了?

  要真让韩全诲这帮人得逞,皇帝被他们捏在手中,大伙以后不是又得像以前对田令孜那样对他们低声下气?一时竟有十余中常侍出言附和,对景务修等人露出獠牙。

  “公等是有奥援,我等也不是没有。”内庄宅使韩全诲抬手打断众人针锋相对的争吵。

  他心机深沉,威望仅次西门重遂,故遇大事中官们都以他的意见为主。微微一笑,走下台阶在省中来回踱步:“废不废了他不重要,谁当皇帝也于我辈事小。事大在,威权不可失!”

  众人安静,竖起耳朵听他分解局势。

  “我等威福自专,累年弄死的帝王将相诸王公主无一千也有八百,怎么回头?”

  韩全诲一张脸阴沉下来,叹道:“圣人的手段各位看在眼里。夜屠华州进奏院,十抽一离间岐人俘虏,残酷磨炼邠军桀骜者。不动则已,动则无反应之机。表面上软弱麻木,实则残忍狡阴,不是甘为人下之主。被他逮到机会,下场不问可知。”

  “在座谁是不是趋利避害的人?”

  “如今他有强藩撑腰,还有王从训那些贼人为爪牙。再不反击,咱们这些可怜人早晚被他分化瓦解,自相残杀。”韩全诲眼泪都掉下来了,众人也颇通兔死狐悲之感。

  先前还搬出靠山河中王重盈,扬言不宜滋事的刘光裕听到这,有些烦躁,一拍桌案怒道:“要实在看他不顺眼,效仿俱大将军下药,让他慢慢死,勿授藩镇口实则罢。

  “此事,最好得问问军容。”御衣国宝膳食使王仲先眼圈也红了:“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指望他亲近我等,不如把他捉在手心。若军容出面主持,我忝居御衣膳食使,可在饭菜下毒,或在他寻妻妾作乐时伺机杀于内殿,嫁祸给妃嫔。”

  “问西门重遂那头蠢猪?”景务修拍着大腿,缓缓摇头:“他中了圣人的迷魂汤,圣人迎娶沙陀女他还入宫观礼。其二,老东西岁数大了,还身患顽疾,没两年可活了。只要圣人不动他,为西门氏家族前途计,他疯了才会统领我等做大事。”

  王仲先没吭声。暗算圣人何须老东西首肯,待生米煮成熟饭,老东西又能怎样?”

  “可以倒是可以。”左军中尉刘景宣沉吟,旋又提出一点:“但圣人这大半年来疏远妃嫔,一概漠不关心,只和陈美人睡过几次,现在也被他带在身边,何来机会呢?”

  “啪!”张承业狠狠一拍案。

  这帮蠢货,怎么不想想惹来李克用什么后果?

  郗廷昱等十余常侍也猛然起身,凝重道:“都在内侍省一个锅里吃饭睡觉,凡事不要过分。”

  “诸位,听我一言。”

  废帝提议无法达成一致,弑君又会引发北司内部反目,那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圣人关回笼子,重新由大伙来行使他的权力。右军中尉骆全瓘站起来,冲火药味十足的众人打圆场:“自家人什么事都能商量,斗来斗去,让圣人得利。”

  他扫了一圈,复又阴恻恻道:“要打击圣人的威权,还是老办法。一,找道士哄他修仙,骗他吃金丹。二,剪除他的爪牙,无人可用,他不用我等,还能用谁?这第三,就是搜罗声色犬马让他玩物丧志,不然一闲下来,他就要钻研军政。”

  “还得加一条。”

  左军中尉刘景宣举手道:“回去都召集诸假子部将,言圣人将要削减中外军赏赐,以供英武、龙捷、从直诸军。让武夫仇恨他,怨愤之下作乱。”

  不管是谁,只要失了威权,那就是死狗一条,不得翻身。

  圣人也不例外!

  国朝蓄养家奴百五十年,哪有主上想怎样就怎样的道理。

  “唉!”张承业长叹一声。

  等待着圣人的,将是北司的反扑。

  ————

  笔者必须再次强调唐代宦官与汉明两朝的特殊之处。中唐以后,皇权日益衰落,作为寄生于皇权的宦官其对于社会的总体危害在降低,但对于皇帝本人的威胁却越来越大。原因在于唐代宦官虽然喜欢内斗,但在驾驭“主人”、巩固“威权”这两件事上是不谋而合、高度统一的。这应该是中外历史上最早觉醒的一批宫廷奴隶,他们深刻认识到一个道理——与其将自己的性命、家族的兴衰托付给主人,战战兢兢地祈求主人的恩赐、宽容,不如反过来恩赐、宽容主人。一旦他们的威权受到动摇,就会暴露出凶残的一面,完全失去平日的理智。

  田令孜、杨复恭、韩全诲刘季述等人,便是典型代表。昭宗几度被不同的中官劫持,肆意关押、打骂、威胁,舅舅王氏一家更是被权宦杨复恭毫不避讳的屠戮。刘季述等人为巩固权势,对平时受昭宗宠幸的宫人、妃嫔、方士、大臣,一律乱棒打死,就连昭宗的亲弟弟睦王李倚也没能幸免。这些歹毒的奴隶,夜间在宫中打骂主子、杀人,白天则分车藏尸运出。

  ————《唐代宦官势力研究》

  读者负我矣,累日笔耕不缀而惜一评论,天下岂有如此无情读者。望之不似慈悲之人,早晚必反。

第58章 深可惧也

  景福元年五月初五,晨光熹微。

  圣人与朱邪吾思同乘一辆车,从蓬莱殿前往麟德殿。

  宫苑间,侍者、庖厨、杂役往来如流,携带着各式酒肉食物餐具。麟德殿内,女官们正在摆放蒲团、桌案、碗筷。

  百步高阶下,英武军大队甲士占据了整个广场的三分之一。

  密密麻麻的武夫穿着公服,排起队,在谒者的引导下鱼贯踏上阶梯进入麟德殿。他们心情非常愉快,有说有笑,看到礼宾官,又试图严肃。

  无它。

  盖因今日圣人将在此宴请贤妃卫队以及英武、龙捷、侍卫亲军义从都、从直诸军小校以上军官,以资庆贺。第一次在皇宫宴饮,让他们如何不喜。

  尤其是河东军士,何时何日竟然也能与圣人、妃嫔、朝廷文武百官列席同宴饮了!

  很好,郡主嫁对人了。

  哒哒哒。

  皇帝车驾驶来,圣人与朱邪吾思并辔站立在车上。

  “万岁,万岁,万……”不知是谁带头,军官们对着那道人影呼喊。

  “这就是麟德殿。”

  圣人指着那座规制宏伟,结构复杂的巍峨宫殿群落,介绍道:“建于高宗麟德年间,光启中乱军入城,焚毁了一部分,这七八年累次修复,才勉强填补上。是朝廷的国宴厅,安史授首,代宗在此大宴将士近4000人,廊下还可布置3000个座位。”

  名副其实的唐宫第一大殿,挤一挤容纳上万人没问题。

  “广,大,威。”朱邪吾思微笑赞叹。

  她生活过的地方有四个,老家阴山神武川、敕勒川那一片,还有鸦王小时候放羊的金城镇,哈哈。接着是东受降城更东的草原,被贼父牵连了——乾符年李克用造反被朝廷击败,带着家族流亡鞑靼避难。

  最后才是太原。

  巢贼退出长安后李克用获任河东节度使,把家人接到了太原。

  这次朱邪吾思远嫁圣人,一路千里,见识了晋、绛、同州和波涛黄河的风光,看了华山、骊山、新丰鸿门宴故地,走到长安郊外,站在灞桥上感受了诗文中常提到的灞桥折柳。

  今天又到了皇宫第一宏壮大殿,心头新鲜感正强烈。

  望了好一会,她才叹息道:“可惜被贼人烧过。”

  呵呵,圣人但笑不语。

  看来岳父没把自己的黑历史告诉儿女,导致现在被不知实情的宝贝闺女唾弃为贼人——当年收复长安后就是岳父带头在皇宫狠狠发财呢。三镇乱军薄城,抄略宫市,也有岳父的“功劳”。

  先帝恨极了他,动不动就破口大骂独眼龙。

  “陛下、夫人。”拾级而上,百官、将领、军士纷纷摘下帽子,对他们躬身。

  这样的场面朱邪吾思早就在王府看过千百遍,小意思——王师在后面綴着尾巴疯狂追杀,客居鞑靼被人暗算,太原城下数万将士振臂高呼,她这十七年经历的风风雨雨很多。

  她伸手虚抬,徐徐环视一圈,浅笑道:“公等不必多礼,今后还需诸位鼎力襄助,与我一家同谋中兴之术,共享荣耀富贵。”

  百官面面相觑,与我一家?哪个家……

  这沙陀女入宫才第二天,就以女主人自居了?是不是李克用那贼人偷偷教过啊!瞧那镇定、强势的表情,以后生了儿子,估计还会染指皇后大位。

  李存贞、赫连卫桓、拓跋隗才、康令忠等人交换眼神,非常得意。

  看到大王的女儿,朝臣便如此拘谨,若是大王亲至,岂不是要吓得连夜而逃?

  哈哈。

  入麟德殿,被礼宾官引导在蒲团上跪定的官员、武夫直起背,看向走在殿中道的圣人。

  “开宴饮。”携淑妃何氏、贤妃朱邪氏两位正一品妃嫔在宝座上坐定后,俯瞰着规规矩矩坐在位置上的千余人,圣人对御史下令。

  与影视剧不同,大型宴饮与朝会一样,也有专人主持秩序,皇帝是不会管的。

  “坐。”今日担任宾官的是祠部郎中赵光逢,他按下笏板,示意众人复座,然后宣布道:“麟德殿宴饮,公卿不得上奏,勿吵闹,勿酗酒,勿奔跑,不得直视圣人,不得进入百步内。”

  小王松了松身子坐下,这种场合让他有点点紧张。

  圣人往那个高高的龙椅上一坐,珠帘一拉下,注视着殿内所有人,便与平时的气质截然不同。

  让人……畏惧?

  这时檀板一响,表演开始了。

  太常寺的乐师各自就位,手按乐器。百余妙龄女子从左右屏风后走出,上来摆了三个千手观音,移形换影之间,衣袂飘飘,引来喝彩声一片。

  随着丝竹琵琶交响奏乐,不少痴汉跟被踩了尾巴的狐狸似的,充斥着侵略性的目光在舞姬和乐师身上逡巡,像是上了头,要喷出火来。

  歌舞完毕后,百余武夫搂着裤腰带上场,作角抵戏。英武、龙捷、侍卫亲军义从都、从直诸军都选了勇士。

  见状,朱邪吾思招手唤过赫连卫桓耳语了几句,让他把主要军官叫过来。完了歉意的看了眼淑妃,道:“我与圣人到后殿去一下,且稍坐。”

  “不妨事。”淑妃吃了杯酒,脸蛋发红。

  “三娘,我去去就回。”李晔看出何氏情绪不大对劲,酸溜溜的,拉着她的手柔声哄了几句:“我有苦衷,等这段时间忙完,我们一家安全了,以后就多陪陪你们母子。”

  说完捧着她的手轻轻一吻。

  何氏看着圣人,眸子里隐隐泪珠涌动。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很害怕圣人抛弃她,让她孤儿寡母余生在掖庭局的冷室度过:“莫要忘了梓州许下的誓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

  “淇水无岸,隰也无泮。”圣人拍拍她的手背。

  ……

  后殿光线非常差,也没点灯,让圣人在蒲团上坐下后,朱邪吾思并排与他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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